龔鵬程：文學(xué)與道家

余近山 2016-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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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是龔鵬程老師2011年8月發(fā)表在新浪博客上的一篇文章，對文學(xué)與道家道教的互動進行了介紹，先梳理道教發(fā)展歷程，再按文體描述與道教的關(guān)系。

文學(xué)與道家的關(guān)係，有許多人強調(diào)過?？墒俏疫@一講卻不是還要講那些陳腔濫調(diào)，而是要著重介紹文學(xué)與道教。

　　一般人不懂，可能會說：既然談道教，為什麼題目不叫文學(xué)與道教呢？「道家」是指老莊思想，不是指道教呀！

　　這是一知半解的假內(nèi)行。古代並沒這樣分，老莊固然被稱為道家，道教各派也同樣被稱為道家，《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道學(xué)傳》就不是老莊而是神仙家言。所以現(xiàn)在人用道家指老莊、用道教指神仙方士，乃是分其所不當分?！　?/section>

　　可是另一方面，我們又往往該分而未分。例如我們過去講文學(xué)史說某某人受了道家之影響時，常沒搞清楚有許多根本不是老莊思想而是道教。像人們一談到魏晉，就說是老莊玄學(xué)，舉嵇康〈養(yǎng)生論〉、葛洪《抱樸子》等等為證，而不知他們都不是老莊，乃是道教。

　　再看我們熟悉的〈蘭亭集序〉。其內(nèi)容主要是說聚會非常好、非?？鞓罚@麼美好聚會卻令人樂極生悲，想到人生苦短。現(xiàn)在聚會很快樂，可是轉(zhuǎn)眼就過去了，生命也就要消失了。因此〈蘭亭集序〉是個悲傷的文獻，講人面對時間的哀傷。而在哀傷中王羲之還有個重要的體悟，發(fā)現(xiàn)莊子所說的「齊物等觀」「齊彭殤、一死生」等等都是騙人的。莊子教人不要執(zhí)著於大小長短，大小是相對比較來的，人陷在這些比較之中就不能見到天地之大美了；假如從大宇宙的觀點來看，一年、十年、一百年有多少差別呢，一個出生就死掉的嬰兒和活了八百歲的彭祖又差多少呢？莊子常常拿死亡開玩笑，是想去除我們對死亡恐懼。王羲之卻認為這只是個理論上的空話，故：「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

　　王羲之他們是個道教家族，他根本不信老莊思想，所以有一雜帖還說：「省示，知足下奉法轉(zhuǎn)道，勝理極此。此故盪滌塵垢、研遣滯慮，可謂盡矣，無以復(fù)加。漆園比之，殊誕謾如不言也。吾所奉設(shè)，教意正同，但為行跡小異耳」（全晉文，卷二五）。他如此瞧不起莊子，可見當時許多人和事並不能只從「莊老玄風(fēng)」去理解。

　　一般談思想史，又皆只談道家，以致大家對道教都不太瞭解，也不知道它對中國歷史有多大影響。所以我這一講會偏重從道教說。

　　老子，在戰(zhàn)國時期已經(jīng)被經(jīng)典化了，書已開始有人為它做注解。把它看成經(jīng)，替它作解釋的這些書就叫做傳，跟《詩經(jīng)》底下有毛詩、韓詩、齊詩、魯詩，或《春秋》之後有公羊、穀梁諸傳相似。當時有傅氏、鄰氏的傳，現(xiàn)在我們能看到最早的傳就是韓非子書裏的〈解老篇〉〈喻老篇〉，喻是說明的意思。

　　老子本來是一個我們不太瞭解的人物，有高度傳奇性。即使是《史記》的記載也撲朔迷離。裏面說了幾個故事。其一說，老子是周朝的守藏史，等於國家圖書館館長，所以孔子專程從山東到洛陽來拜訪、問禮。老子對他有很多勸勉，後來孔子走了，對老子甚為讚歎，說老子像龍一般難以形容。其二說老子覺得沒人能瞭解他，就騎著青牛出函谷關(guān)，要去隱居了。在關(guān)口，碰到守關(guān)的關(guān)令尹，說隱居後您的思想沒人知道太可惜了，還是把著作寫下來吧。寫完以後，老子始飄然出關(guān)而去，這才有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老子》五千言。這是老子生平的大要。

　　近代人不相信這些記載，認為老子恐怕不是孔子見過的那個人，或者孔子根本沒見老子，只是一個傳說；《老子》那本書的年代更晚，可能還晚到秦。錢穆先生就曾寫過一本《莊老通辨》，認為莊子在前、老子在後。

　　馬王堆帛書出現(xiàn)後，我們才漸漸覺得老子這本書具體成形，且和現(xiàn)代差不了太多，恐怕在孔子略晚時就如此了。我在讀大一時，突然得到消息，說大陸馬王堆挖出帛書老子，有一萬字，把我們都嚇壞了。因為我們讀的只有五千字。後來才搞清楚原來挖出來了兩本，稱為甲本跟乙本。現(xiàn)在版本《老子》是分上下經(jīng)的，一般稱為道經(jīng)和德經(jīng)，帛書本卻是德經(jīng)在前、道經(jīng)在後，正相反。還有，現(xiàn)在《老子》分成八十一章，帛書本則是沒有分章的。這是漢代初年的版本，若再加上近年出土的戰(zhàn)國楚簡，益發(fā)可以証明《老子》在戰(zhàn)國前期就非常流行了，傳統(tǒng)的說法並沒有錯。

　　《莊子》遠沒有《老子》這麼流行，他是名不見經(jīng)傳的人，同時代也沒有其他人談?wù)撨^莊子。他跟孟子是同時代人，他們有共同交集的人是惠施，惠施曾經(jīng)在魏當過宰相。孟子也在魏國待過，而且孟子是這麼愛評論的人，批評過的學(xué)者很多，可是並沒提到過莊子，主要只是攻擊楊墨之學(xué)。今天楊朱之學(xué)我們是看不到的。哲學(xué)史裏講楊朱，只能根據(jù)孟子批評的那兩句話，說楊朱之學(xué)為我，然後再根據(jù)一本有疑問的書《列子?楊朱篇》來揣摩陽朱到底講了些什麼，此外沒啥文獻。因此有人就懷疑楊朱可能就是莊周。另外，莊子書原有五十多篇，不是現(xiàn)在的三十三篇，現(xiàn)在這個本子，怕是後來經(jīng)過魏晉郭象等人處理的。

　　再者，老莊鏈結(jié)起來成為一個詞，大概也要到漢末才形成，早先老子主要和黃帝並稱為黃老之學(xué)。那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學(xué)問，我們其實也不清楚，現(xiàn)在只能根據(jù)馬王堆挖出來的一些文獻，如《黃帝十大經(jīng)》等等來談，從前談黃老更多只是臆測。

　　戰(zhàn)國到漢初，這段時間的人喜歡談黃帝，當時是個熱門人物，故事傳說很多，司馬遷寫《史記》曾說：「百家之言黃帝，其文不雅馴」，可見依託胡扯的很不少。而把老子跟黃帝合在一起講，或許強調(diào)的是清靜無為、與民休息，這是符合漢代初年政治環(huán)境的。漢初幾個皇帝都講黃老之學(xué)，武帝時的竇太后也還是。

　　另外就是延續(xù)著韓非子解老的路數(shù)，跟我們現(xiàn)在讀老莊時強調(diào)的清靜退讓等等全然不同。

　　這是法家的讀法，認為老子是權(quán)謀之術(shù)。例如：無為，就是君無為而讓臣子去有為。做君主的人要明白：一個人的本事是有限的，愛表現(xiàn)的結(jié)果就一定會出紕漏，你有幾斤幾兩讓人看得一清二楚，所以做君王要垂拱而治，事情都讓底下臣子去幹。臺灣學(xué)者薩孟武先生寫過一本《西遊記與中國政治》，說：你看玉皇大帝有什麼本事嗎？他又不像如來佛本事那麼大，可為什麼天兵天將服他，聽他管，連如來佛也稱讚他？其實這就是做皇帝的訣竅所在。他不必自己出手，先用太上老君的招安之計，後用二郎神楊戩的武力鎮(zhèn)壓，再拉佛祖助陣，自然就平亂了。他不是沒本事，而是根本不必顯自己的本事，這就是治術(shù)。只有明武宗那樣的笨蛋，才會王陽明都已經(jīng)把寧王宸濠擒了，亂事底定，他還叫陽明把人放回去，好讓他來個「御駕親征」，顯顯自己的手段。幸虧陽明不糊塗，早把寧王殺了，這才避免了一場鬧劇。

　　這叫君人南面之術(shù)。顯本事的，只能做先鋒，到前線去打仗，主帥都是靜坐後方調(diào)兵遣將的。政治史上最被大家嘲笑就是崇禎，他精明幹練，力精圖治，最後國家卻亡了。所以他憤憤不已，罵臣子說我不是亡國之君，你們卻都是亡國之臣。後來史家評論道：光聽這話就知道他果然是亡國之君了。因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會用人也不能用人，在位時居然換了五十位宰相，這樣國家能不亡嗎？

　　韓非講的就是這一類「治術(shù)」，把老子解釋得像是個陰謀家。老子講「將欲取之，必故予之」等等都變成了人生的權(quán)謀。這是漢代老子讀法的另一路。

　　後來黃老之學(xué)慢慢又產(chǎn)生了變化，黃老神格化，變成一個神了。

　　漢人是講五行的，東西南北中，配金木水火土，又配顏色青白紅黑，中央是黃色。中央的位置，以君來代表。若以老少男女來分，則中央是老位，所以何起來就叫中央黃老君。中央黃老君，是在五行思想格局裏說的，但不久就被神格化，把中央黃老君看成是一位人格性的神，當一個神來祭祀他。

　　因而到漢末就出現(xiàn)了一個奉太上老君的道派，叫天師道。創(chuàng)教者是張道陵，他們的書叫做《老子想爾注》，這是我們現(xiàn)在可以看到最早的道教注解本。以前其實還有一本《河上公注老子》。河上公是隱君子，傳說是漢文帝時人，但此書未必那麼早，可能也要到漢末。

　　總之漢末把老子跟修道結(jié)合在一起，是一個宗教觀點，是以修煉的方法來解釋的。例如老子講專氣致柔，是教人要謙卑、處下、柔軟的，但這種謙卑的態(tài)度到宗教中就變成一種養(yǎng)氣的修養(yǎng)功夫，教人呼吸吐納。老子書也因此變成了道派所運用的典?！独献印废騺碛械澜瘫靖娜税嬷煌澜贪姹局饕诘烙^裏傳承，有的刻在道觀石碑上。他們的文字，跟我們一般看到的不一樣，也會刪掉一些虛字以符合「五千文」。

　　不過要提醒大家：天師道是政教合一的，其講法並沒有脫離那個從政治法術(shù)觀點來解釋老子的老傳統(tǒng)。

　　因為從河上公開始即講「治身如治國」，修身的方法和治國的原則是一致的，所以不能想像道士即如隱士一般。天師道更是政教合一之體制。它把所管理的地區(qū)分為二十四治，治就是教區(qū)。每個教區(qū)有傳教士負責(zé)教民，有男師女師。同時起事要推翻漢朝的黃巾太平道，也是政教合一的。這樣的政權(quán)後來因為失敗了，所以道教後期才都避免談治國，只強調(diào)治身。

　　這時候，他們只講到老子，並沒有談老莊。把老莊和道教合在一起談，大概要到了隋唐以後。

　　道教也不都信奉老子。如太平道，理論和天師道差不多，說天地生病了，我要像醫(yī)師一樣來治理他，而且將來會降生一位真正的太平帝君，帝君出現(xiàn)以後就天下太平了。它就不奉老子或太上老君。

　　魏晉以後，從天師道又分化出來一個上清道。是一位天師道女師魏華存另創(chuàng)的，在南北朝期間很盛。它有自己的經(jīng)典《上清大洞真經(jīng)》《黃庭經(jīng)》等，道法主要是呼吸吐納加內(nèi)觀，觀察我們身體內(nèi)部的變化。

　　在漢末還有另一個靈寶道，宗旨不是教人修煉成仙，而是要普度眾生，主要經(jīng)典叫《靈寶度人經(jīng)》。因此上清道士見到死人是不能去超度的，他們須涵養(yǎng)生氣來克制死氣才能長生，碰到死人是晦氣的事，將大大折損修煉的功力，故遠遠看人家抬棺材出殯到就要趕快躲起來，最好是藏到水底，回家後還要沐浴更衣。靈寶則相反，要普度一切天人。到現(xiàn)在，道士還是分成兩類，像臺灣就有紅頭道士和黑頭道士之分，一種是做喪事的，一種則絕對不做。但道士若不做超度法事，收入就會減少很多，所以後來很多道派都吸收了靈寶濟度之法。

此外還有丹鼎道士，也稱為外丹或餌食。他們不只吃草木之藥。草木本易於衰朽，所以要吃不朽的東西，例如吃金子，慢慢身體變成金子那樣就不朽了?？墒且幌鲁阅屈N多也不行，會變成吞金自盡。吃這些金屬有方法，不能直接吃，而是要用鼎爐燒練成丹藥吃，故稱為丹鼎道士。

　　這是中國最早的的一批化學(xué)家。研究中國科技史的人對道教最感興趣了，因為早期的科技都是這些道士發(fā)明的，包括鑄劍做藥的技術(shù)多與道教有關(guān)。南朝大道士陶宏景就寫過《刀劍錄》，各位也應(yīng)當讀過唐人傳奇《古鏡記》。而現(xiàn)今之所謂中醫(yī)其實也就是道醫(yī)：陶宏景另有一本《養(yǎng)性延命錄》，中醫(yī)聖典《黃帝內(nèi)經(jīng)》也是道書，因為該書古代的版本早失傳了，今天我們看到的，乃是唐代道士王冰的傳本，其中思想部分均是王冰用他老師所傳道書補進去的。所以今天中醫(yī)這個體系基本上就是道醫(yī)。道士講養(yǎng)生修煉，發(fā)展出了很多醫(yī)學(xué)知識。

　　其中丹鼎道士主要是拿硫磺、丹砂、銅等等去燒練，吃了大補。過去魯迅講魏晉的文人與藥跟酒，講的就是這類事。酒是行藥的，藥是五石散之類，吃了以後大熱。所謂魏晉風(fēng)度，多與他們吃了藥有關(guān)?？墒歉魑划斪⒁猓哼@不是魏晉之特色，唐宋皆然。光唐朝就有五個皇帝是吃藥吃死的。文人當然也吃藥，韓愈、白居易都服食，宋代的東坡兄弟、陳後山等人也還在吃。

北方奉道也很盛。北魏寇謙之，創(chuàng)了新天師道，自稱在嵩山老虎巖發(fā)現(xiàn)一個鐵盒子，裏面有幾部經(jīng)典。太武帝很相信他，把自己的年號改為太平真君，自命為救世道君。

後來唐代也如此。大家都以為唐朝王室因姓李所以以老子為本家，信奉道教，其實不是的。唐代得天下，同樣利用了太平道的啟示，宣傳太平真君要降臨?！?/section>

　　且不是只有魏太武唐高祖這些人想到用這個思想來支持自己的政權(quán)，所有造反的人也都利用它，所以在南北朝期間打著太平真君旗號起來造反的就有幾十起。太平金闕帝君住在天上的黃金屋裏，姓李名弘，所以起事的人都自稱李弘，唐高宗還一兒子叫李宏呢。

　　唐代推崇道教，所以在科舉考試中也專門開了道舉，其經(jīng)典就是老子道德經(jīng)、莊子南華真經(jīng)、列子沖虛真經(jīng)，道教正式成了國教。

　　宋代因外患很多，對內(nèi)要建立權(quán)威，所以宣傳得到了天書，國號也有一段稱為太平興國，編了《太平廣記》《太平御覽》等書，因而其國教仍是道教。其間有一個非?？駸岬姆肿?，就是宋徽宗?；兆谠姇嬀闵?，又學(xué)神霄派道法，這一派能引雷電來鎮(zhèn)伏妖魔鬼怪。由於道教是國教，所以道觀即是政府衙門，很多文人，如東坡、朱熹、陸游都當過道觀住持。東坡的啟蒙老師就是道士，最後一個官職則是玉局觀住持。歐陽修的父母亦葬在道觀裡。許多學(xué)者說中國歷代只以儒家為國教，真是無知呀！

到了金元之間，就是各位所熟悉的全真教了。在元朝，全真教還扮演著漢文化傳承者的角色，包括孔廟的祭祀、儒家經(jīng)典的研讀，全真教都起很大的作用。因全真教本身是三教合一的。它講《中庸》、《金剛經(jīng)》，也講道經(jīng)，跟儒家關(guān)係非常親近。

　　但不幸全真教到了忽必烈時期卻受到嚴重的打擊。因為西藏喇嘛在朝廷裏很多，蒙古國師就是創(chuàng)造蒙古文字的喇嘛巴思八，很受皇室信任，佛教勢力很盛。最後佛道教大論辯，辯來辯去沒有結(jié)果，佛教遂說：乾脆把兩家的經(jīng)典拿出來燒吧，誰沒燒掉就代表誰勝利。道士沒有料到佛教可能預(yù)先做了準備，所以佛經(jīng)沒燒著，道經(jīng)就燒掉了。道教失敗，道士當場被剃了頭，勒令去當和尚。雖然如此，道教在社會上還是影響不衰，對漢文化傳承方面的作用還是很大，道派也很多，有全真教、玄教、太一教、真大道教等。

　　朱元璋取得天下以後又改以道教作為國教。清廷雖然自己信喇嘛，但對於漢人所信奉的儒家、道教等等，一樣也支持，如張?zhí)鞄煼鉃檎嫒?，與衍聖公相仿。諸位翻看《閱微草堂筆記》，看紀曉嵐對張?zhí)鞄煹牡婪ǖ臄⑹鼍椭喇敃r士大夫跟朝廷對道教還是很支持的。這是道教大體的發(fā)展。

宋代以後，道士煉丹與從前不同處，是增加了內(nèi)丹說。其理論是說真正藥物不是外在的金石草木或豬腦羊肝等物，真正的藥物就在我們身體內(nèi)部，只要予以烹煉即能長生。因此“鼎”不是化學(xué)反應(yīng)爐，乃是我們身體本身。身體內(nèi)部有陰陽、水火兩種不同的性質(zhì)，修煉以後，慢慢就可以成丹。情形類似女子懷胎，十月丹成，可以如小孩生出來一般，跳出竅來，如此便能身外化身，長生不死啦。

　　這個基本理論形成於唐代後期，最具影響力的人是呂洞賓。內(nèi)丹各派都奉呂洞賓為祖師。他與其師鍾離權(quán)著有《鍾呂傳道集》，其後發(fā)展出北南東西中五大派。北派就是全真，南派也跟全真七子一樣有七位宗師，性命雙修。命功是道教的方法，性功則採禪宗之法。東派是明朝末年陸西星所創(chuàng)，他也可能是《封神演義》的作者。還有中派李道純，西派李潛虛。西派成立時間較晚，清咸豐以後勢力才漸盛，這一派除宗呂祖外還拜張三豐?！稄埲S全集》即李涵虛所編。所編文章，很多是扶乩扶來的。

　　扶乩是什麼呢？通常是用一根棍子，兩邊分叉，兩個人抓著它兩邊，棍子底下懸著一枝筆。筆下放一個沙盤。把筆點在沙盤上，然後旁邊的人念咒請神，神下降了，筆就開始動，在沙上畫來畫去。抄起來，就是一首詩或一篇文章：這是神下降所寫的東西。康熙修《全唐詩》時曾主張乩詩不要收入，但實際上乩詩在古代十分普遍，民國初年陳衍《石遺室詩話》就還記錄了不少當時士大夫扶乩作詩的情況。這是傳統(tǒng)的一種人神溝通方式。

　　以上介紹的道教概況，跟文學(xué)的關(guān)係不是很明顯嗎？

　　從剛才的敍述中，各位就可聽出來很多文人其實是道教徒，如天師道的王羲之、鍊丹的葛洪、唐初學(xué)陶淵明的王績等。王績是王勃的叔叔，寫過〈醉鄉(xiāng)記〉。其中，李白最重要了。過去李長之先生寫過《道教徒李白及其痛苦》，現(xiàn)在讀李白詩的人卻很少注意他道教徒的身份?？墒抢畎资钦降朗?，不只有道教思想而已，他奉道籙、煉丹，詩裏面大量典故是跟道教有關(guān)的。李商隱同樣也學(xué)仙，且與李白同屬上清道。凡此，均可見道士或道教徒是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重要群體，更不要說明朝滅亡後出家做了黃冠，著有《霜紅龕集》的傅青主等人了。

　　不注意這一點，就會讓我們的文學(xué)史知識大生混亂。

　　例如現(xiàn)在我們講詞，無非從《花間集》的傳統(tǒng)上講下來，分婉約派、豪放派。這是明人的詞史觀，被我們發(fā)揚光大的。其實詞原本是流行歌曲，什麼題材都有，敦煌俗曲《雲(yún)謠集》就是明證。其中一大部分就是道佛教用歌曲宣教的曲詞?，F(xiàn)在各類選本都很少選這類內(nèi)容。可是各位知道嗎：道士多擅做詞，如全真七子就都有詞作，其中丘處機詞集名《磻溪集》，寫得尤其好。他們是個龐大的詞創(chuàng)作群。呂洞賓就寫有《西江月》等詞。一直到張三豐的《無根樹》等，都是用詞來表達修道的體會、境界、方法?！度圃姟费e神仙、高道之詩亦不少，也值得注意。至於跟道士來往的文人就更多了，如王維，我們只知他是“詩佛”，但他與道士來往的文獻也是極多的。

　　道士煉丹、吃藥，同時也是文人生活的一部分。韓愈、白居易、東坡兄弟都是如此。另外，我寫過〈乾嘉年間的鬼狐精怪〉。我們只注意到乾嘉年間的經(jīng)學(xué)，但是沒有注意到鬼狐仙怪在整個文人中的狀態(tài)：前有《聊齋》，後有《閱微草堂筆記》《子不語》。道教浸潤到了整個文人生活裡面。

　　所謂文人生活，包括對文房四寶的欣賞、對文物的品玩、對茶酒的鑒賞、對書齋住屋的要求、人在四時的調(diào)攝等。其經(jīng)典文獻如高濂的《遵生八箋》是從人的角度講，文震亨的《長物志》是從物的角度談。教人怎樣過一種文人雅士、有文化品味的生活。而“遵生”是什麼呢？那就是道教的思維了。四時調(diào)攝，該怎麼樣吃、該怎麼動。遵生就是循著生命自然的規(guī)律，不逆生，才能讓生命得以調(diào)理順暢，才能長生?！蹲裆斯{》所顯露出的文人生活其實也是道教徒的生活。因此，不能忽略道教徒生活方式對文人的影響。

　　還有許多文體跟道教是有關(guān)係的。譬如《招隱》。雖早見於《楚辭》，但《楚辭》的《招隱》是召隱士出山；到了《文選》的《招隱》則相反，是教大家回山裡去隱?！斗凑须[》才是楚辭的《招隱》。南北朝有大量的隱居文學(xué)，比如《北山移文》等等，都是對隱居的討論。隱居不仕，例如嵇康的〈與山巨源絕交書〉，一般以為是受老莊影響，實則並非如此，乃是道教的。嵇康習(xí)慣了道士的生活方式，不洗頭不洗澡，所以認為若去做官就不能修道了。

　　再者是遊仙，其中最著名的是郭璞的《遊仙詩》。漢代樂府中就有《飛龍引》《升天引》；到曹植、曹丕，更是大作特作，至郭璞而大昌。

　　另外就是山水詩。所謂山水詩，一般人以為就是遊山玩水、描摹風(fēng)景，其實不然，它有一定之內(nèi)涵。其典範，如謝靈運的寫法就是固定的：開頭說原因，如心中鬱悶，所以出去玩；接著寫路上所見；最後要發(fā)議論，說明見此山水後對人生有何體會，故須發(fā)玄言、講道理。因而玄言詩與山水詩是相生的。

　　唐宋以後，詞裡有全真教道士的創(chuàng)作；曲裡也有道情，講道家式的體悟，而且整個元曲都彌漫著漁樵問答式的精神狀態(tài)，“青山依舊在，幾度夕陽紅”，是看盡風(fēng)波，置身物外的閑觀。以致元代詩文共同顯示出了濃重的山林氣。

　　此外，從小說的淵源上看，六朝志怪最主要的來源就是道教。在原先《山海經(jīng)》的傳統(tǒng)上加進了一個更恢闊的道教的世界觀，如《十洲記》、《洞冥記》、《搜神記》、《博物志》等等。像干寶原本是個儒者，寫過《晉書》。但他父親有個妾，父親死時，以妾陪葬。封墓以後若干年，重修的時候發(fā)現(xiàn)這個女人仍活著，述陰間之事甚詳。回陽後，飲食如常，又活了很多年。干寶經(jīng)由這段經(jīng)歷以後才開始說鬼搜神的。張華的《博物志》，更是上追《山海經(jīng)》，下與當時整個道教環(huán)境都有關(guān)聯(lián)。這些神仙、志怪、博物，衍生到後來就是鬼狐仙怪。

　　六朝人的詩文小說還有一種特別的題材，叫“仙鄉(xiāng)傳說”，像《桃花源記》這樣“別有洞天”的文章是很多的。其來源就是道教的“洞天福地”說，有三十六洞天、有七十二福地。因此各位若去查考歷代對《桃花源記》的評論與桃源詩，就會發(fā)現(xiàn)很多人都說桃源中人是神仙、桃花源是神仙所住的地方。如王維、歐陽修的《桃源行》都是如此。劉晨、阮肇入天臺山的故事也是這個傳統(tǒng)：講某個人在特別的情況底下忘機誤入仙鄉(xiāng)世界，再回頭已百年身，如《爛柯山記》等。

　　另外，上清道有一部重要的經(jīng)典是扶乩扶出來的，叫作《真誥》：天上的仙真來告訴我們。這本書是大道士、大書法家陶弘景所編。他的筆跡，尚存焦山《瘞鶴銘》，曾被推崇為大字之祖。他收集前輩們扶乩降真下來的記錄，整理而成此書。當時那些書跡也都是非常精美的。

　　為什麼這些道士的書法這麼好呢？因為道士最主要的本領(lǐng)就是寫奏摺給上帝看，祈禱赦免我們的罪，故要上章、拜表。那就是《文心雕龍》所講的章表書奏，只是給老天爺看而不是給人間帝王看的罷了。若用韻文寫，就叫作青詞。這個傳統(tǒng)一直都有，如明代嚴嵩之所以被寵信，就是因為嚴氏父子青詞寫得非常好。明朝皇帝信奉道教，祭天都要用青詞。道教文書寫作的傳統(tǒng)如此，道士們的文采書法當然就都非常之好了。

　　上清道的創(chuàng)教祖師是原來天師道的女師魏華存。所以上清道的女仙很多。女仙有幾個系統(tǒng)。一是王母娘娘一系，唐代杜光庭《墉城集仙錄》總其大成；第二就是上清道的體系。上清的女仙很多，而且常和人談戀愛。所以六朝唐宋文人常用此類典故，李商隱〈重過聖女祠〉有云：「白石巖扉碧蘚滋，上清淪謫得歸遲。一春夢雨常飄瓦，盡日靈風(fēng)不滿旗。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去未移時。玉郎會此通仙籍，憶向天階覓紫芝」。萼綠華、杜蘭香就是六朝時代著名的女仙真。萼綠華來無定所，杜蘭香走了還不久，即是說她們經(jīng)常降臨人間?！墩嬲a》開頭亦是如此，女仙跟著魏華存南岳夫人出來與人對話。

　　所以《真誥》一打開就是漂亮的詩篇，後面則是敘事：南岳夫人告訴乩手不必緊張，稱他與女仙有夫妻之份，並解釋人與神的匹配乃是陰陽兩氣相合，非皮膚濫淫。後面再補充洞天福地說等等。這些文字本身就是文學(xué)作品，而且也充分影響了後世的文學(xué)家。雖然我們現(xiàn)在講六朝文學(xué)的人都不知道這本書，但其實蠻重要的。

　　後期的小說跟道教的關(guān)係也很密切?！斗馍癜瘛饭倘蝗绱耍端疂G傳》也是放在一個道教的框架裡講的。第一回楔子就是“洪太尉誤走妖魔”。說洪太尉被派去江西龍虎山找張?zhí)鞄?，卻作威作福，趁天師不在，撕開了一口井的封條。以致一股黑氣沖上來，把井口沖倒一半，竄上天去，散到各地去了，一百零八妖魔以此因緣而降生。中間還有很多故事也跟道教有關(guān)。宋江的兩大軍師，一叫吳用，另一是入雲(yún)龍公孫勝。公孫勝就是個道人，會灑豆成兵。而鬥法情節(jié)在書的後半部分談得很多。前面講宋江被人追捕時躲到九天玄女廟，九天玄女送了他三卷天書，也是道教的成分。雖然這本書曾被金聖歎腰斬了一半，但還是看得出這個道教的框架。

　　再談《西遊記》?！段鬟[記》表面是個佛教的故事，講玄奘取經(jīng)，實則與道教關(guān)係匪淺。當然這個故事本身有很多傳承，早期是《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元朝有好多本雜劇涉及。小說西遊記則最早的世德堂本，現(xiàn)代人相信是由明朝嘉靖年間的一個名叫吳承恩的人寫的。吳承恩成為作者，是胡適的考證，可是那已經(jīng)是民國二十一年的事了。明清間幾乎就沒有人說《西遊記》是吳承恩寫的，反而有九成九的人相信是丘處機所作。且早在元朝，虞集有篇序——當然現(xiàn)在考證的人也說這篇是偽託的——就說作者是丘處機。

　　為何如此？明清人讀《西遊記》與現(xiàn)代讀法不大一樣。作品是一個文本，讀法不同，讀出來是完全不一樣的。明清讀西遊，主要將其讀成《西游證道書》，認為唐僧取經(jīng)只是個寓言，其間每個故事是有寓意的，這些寓意告訴我們的修煉的方法與歷程。所以孫悟空、豬八戒、沙悟淨、唐僧跟龍馬，這五個人就是金木水火土的關(guān)係。悟空是金、八戒是木、沙悟淨是土、唐僧是水、白龍馬是火；他們的這種五聖關(guān)係，是相生相剋的。而書裡面的很多情節(jié)跟內(nèi)丹的修煉有關(guān)：白龍馬叫作意馬，孫悟空叫作心猿；孫悟空找須菩提祖師學(xué)道的地方叫做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即是心字。路上唐僧問靈山什麼時候才到，這麼多挫折。孫悟空答說靈山不遠的，「路上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讀西遊記的時候，中間的回目也都是另有寓意的。所以明清刊刻都將其稱作《西遊釋厄傳》或是《西游證道書》。道教裡面，尤其是內(nèi)丹西派，裡面有一個旁支更幾乎以《西遊記》作為唯一的修道經(jīng)典，每天讀一回以供參悟。

　　因此，無論作者是具有道教思想，還是文體係由於道教思想才有，或是讀者從道教角度去解讀作品，文學(xué)跟道教的關(guān)係，從不同的角度來看，裡面都充滿了太多過去所無法想像之處，值得格外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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