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來到南方,我深深感到了什么叫人性化管理,什么叫以人為本。有一次,我去救助站采訪,同行的還有中央電視臺的記者。我看到一幢高大整潔的大樓里,里面住的全是智障人,從50多歲的老人到幾歲的孩子,救助站先送這些智障人去康復中心治療,有的能夠減輕病情,有的則無能為力。病情減輕的,了解他們的家庭情況,然后讓家人來接;家人經濟困難,無錢來領的,救助站則會坐上幾天幾夜的火車,將智障人送到家中。而那些病情沒有絲毫減輕的,就會一直生活在救助站里。 同一片藍天下,同一方土地上,用范偉大哥的話來說就是:“做人的差距咋就這么大捏?” 吳哥的夢想就是回家,他說他經常夢見一對兒女站在家門口等他,夏天也夢見,冬天也夢見。夏天的時候孩子的皮膚被曬得烏黑,冬天的時候孩子的手腳都被凍裂了。 我說,既然這么想家,就趕快回家啊。你是老大,沒有人監(jiān)視你,你什么時候想走就能走。 吳哥說,他的錢還在幫主那里,他要到錢才能回家。什么地方都沒有家好,“三十畝地一頭牛,婆娘娃娃熱炕頭?!?/span> 我不知道吳哥有沒有婆娘,我也沒有問。他只是向我說起過一對兒女的情況,從來沒有說起過婆娘。 吳哥還說,等到有一天他要到錢了,就和我一起回他家,他家在黃河岸邊,全堡子有幾十戶人,有一所學校,就是沒有老師。我當過民辦老師,去他們那里教書合適。 我問,學校一直沒有老師嗎? 吳哥說,以前有過一個,從外面堡子來的,不會教書。有一次,鄉(xiāng)上來人檢查工作,聽這個老師給學生講課,他站在講臺上給學生喊:“刺啦啦——?。h語拼音a),念?!蓖尥迋兇笾らT一齊跟著念:“刺啦啦——啊。”“刺啦啦——喔(漢語拼音o),念。”“刺啦啦——喔”。下課后,鄉(xiāng)上的人就問:“你怎么前面還有刺啦啦……?”這個老師就說:“我這是跟著錄音機學習的?!比缓螅桶燕l(xiāng)上的人帶到他的房子里,按下了錄音機的放音鍵,磁帶陳舊,錄音機卡帶,就發(fā)出了“刺啦啦——啊”的聲音。 我笑出了眼淚,這是我這些天里第一次開懷大笑。 吳哥說,唉,就連這樣的老師,都留不住啊。村子小,周圍十里就只有這樣一個村子,沒人愿意來教書。你來了肯定教得好。再怎么說,教書比你當草花頭(乞丐)好得多。 我沒有言語,我知道我不會去那個黃河岸邊的村子去教書,我擔心說出來會讓吳哥失望。 我問吳哥,我怎么知道所有人都怕幫主? 吳哥說,傳銷你知道嗎?這也跟傳銷一樣。 吳哥說這些話的時候是一個午后。那天,我正在街邊乞討,突然下起了雷雨,滿大街都是驚慌失措的人群,斗大的雨點砸在柏油路面上,激起一泡泡的塵煙。我慌慌張張收拾好破碗,將一把硬幣塞進褲兜里,一路叮叮當當跑進了附近一幢還沒有蓋好而又廢棄的樓層里,突然就看到了吳哥和他那幾個小乞丐的身影,原來,這里是他們的根據地。 那幾個小乞丐都是殘疾,有的缺腳缺手,有的瞎了眼睛,看起來呆頭呆腦,一句話也不說。我問吳哥這些孩子怎么來的?吳哥說,他也是從別人手中接手的,聽說孩子們都是偷來的。我心頭突然一陣發(fā)緊,吳哥沒有再說,我大概想到了他們是怎么會成為殘疾的。 10年后,有一部叫做《貧民窟的百萬富翁》的電影,獲得了奧斯卡金像獎,看到那些孩子乞討的情景,我突然就想起了10年前與吳哥交談的那個雨后的下午。心頭又是一陣揪疼。吳哥,還有那些殘疾孩子們,他們現(xiàn)在去了哪里? 自從進入窨井后,我和幫主很少說話,我每天只是把當天的收入和支出、乞丐們的生活費用整理好后,寫在一張紙上,然后交給幫主。幫主對我也是一句話不說。 有一天早晨,我照例準備出去乞討,幫主突然說:“你等等。”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有些緊張。 等到窨井里只有他、我、瘋女人三個人了,幫主才說:“這段時間你干得很好,以后我就帶你去美國。” 我沒有吭聲,把譏笑埋藏在心中,臉上卻不動聲色。我想:你能帶我去美國?你帶我去美國干什么?繼續(xù)當乞丐? 幫主繼續(xù)說:“等到我們每人攢到10萬元,就帶你們去美國,睡在這里的每個人都有份。”他用手指在窨井里劃了一個圈。 我繼續(xù)不動聲色地聽著,感覺這個滿臉胡子的瘋子在說夢話。美國太遙遠了,有的人想去美國,是那些貪官們和富翁們。難道這一群乞丐也能去美國?笑話。10萬元就能去美國?我聽說有些福建和廣東的人想去美國打黑工,最少要交給蛇頭20萬,蛇頭才會帶你去美國。 幫主看到我面無表情,就問:“怎么?你不信?” 我趕快點頭說:“信,信?!?/span> 幫主又輕描淡寫地說:“我有親戚在美國,錢多得很。親戚在美國開工廠,造電視機,過去了大家就在他工廠里工作,都當工人了?!?/span> 我連忙又點點頭。 走出窨井,走在公園僻靜的路上,我突然明白了吳哥所說的“傳銷”的意思。傳銷的上線總是在說做到多少多少業(yè)績,就能出國旅游,就能居豪宅,下面的人就像打了雞血一樣亢奮。在這個乞丐群落,幫主給每個人用紅藍鉛筆畫了一個美國夢,幫主說,只要你聽話,這幢樓房就是你的,這間工廠就是你的,所以大家就都很聽他的話,都想到美國去當工人。 10年前的美國,那是很多中國人的夢想,何況這些處在社會最底層的沒有文化的乞丐們。 自從知道了吳哥的根據地后,我每隔幾天就裝著解手,去吳哥那里轉轉。我知道有一雙看不見的眼睛在盯梢著我。監(jiān)視在乞丐群落里無處不在。 吳哥說他不想去美國,他只想回家。他說,就算他去了美國,那一對兒女怎么辦?我沒有戳破幫主的肥皂泡,我沒有說你們根本就不可能去美國,甚至連深圳珠海都去不了。出國是需要護照的,你們哪個人有護照?你們又知道護照是怎么辦理的?到特區(qū)要邊防證,你們誰又辦過邊防證?沒有正當職業(yè)又怎么會給你們辦理邊防證? 但是我又不知道幫主為什么用美國夢蒙騙大家?他到底在耍什么陰謀? 吳哥問我?guī)椭鞯腻X都放在哪里? 我說,你想干什么? 吳哥說,我只是隨便問問,我們那么多錢放在他一個人手中,會不會有事? 我說,幫主每隔幾天就讓人把零錢換成整錢,藏起來。窨井的角落有個鐵罐子,鐵罐子下面有個洞,錢都藏在洞里面。 吳哥沒有說話,只用一雙因為渾濁而顯得憂傷的眼睛望著天空。 后來,我一直后悔那天把藏錢的地點告訴了吳哥。如果沒有告訴他,也許就沒有以后發(fā)生的事情,我也就不會這樣深深追悔。 當天晚上,也許是到了第二天黎明時分,睡在最外面的我,突然聽到了一陣打罵聲和求饒聲,剛開始還以為是做夢,后來聲音越來越大,我驚恐地睜開眼睛,突然看到吳哥倒在地上,臉上全是鮮血,像一層紅紙糊在臉上。他呻吟著,喘息著,聲音很大,像拉動了風箱。 看到吳哥傷成了這樣,我忘記了害怕,我問幫主:“怎么了?” 幫主沒有說話,我又看著燭光中刀疤那張異常猙獰的臉,刀疤說:“他媽的偷老子們的錢。” 吳哥有氣無力地說:“我只想回家,我只要我那一份?!?/span> 那天我出去得很早,我臨走時看到吳哥躺在地上,向我露出了凄涼的微笑。我抓著吳哥的手,吳哥的手冰涼冰涼,像一截鐵器。我想對他說,吳哥,等我回來??墒俏也桓艺f。幫主像一只盯著老鼠的老鷹,蹲在墻角。刀疤像個流氓一樣斜著身子站在身邊,一條腿直立不動,一條腿不斷抖動著。事實上,他就是一個流氓。 吳哥也想對我說什么,可是終于沒有說出來。他握著我的手搖了搖,然后就松開了。 那天,陽光很旺,而我的心中充滿了悲哀。大街上有人放鞭炮,還有一隊吹吹打打的人迎面走來,吹嗩吶的搖頭晃腦,像一個大頭娃娃;敲鑼鼓的蹦蹦跳跳,像一根彈簧。那種場景很像電影《小二黑結婚》和《白毛女》中歡慶解放的情景。這些滿臉笑容的人們,是否知道,此刻就在他們腳下的窨井里,有我的兄弟奄奄一息地躺在那里? 我想沖過去,把窨井中發(fā)生的一切告訴他們,可是看看自己這身破爛的衣服,又猶豫了,我是一個乞丐,他們會相信我嗎?在他們的眼中,我是乞丐,是一個神經錯亂者,他們會相信嗎?他們會相信有人住在窨井中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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