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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愛情是一場江湖

       夢中聽雨0701 2016-03-17



      作者 | 鄭執(zhí)   摘自 |《我在時間盡頭等你》

      愛情是一場江湖,不讓愛人傷心,就是行俠仗義。


      1.

      “愛情這東西只會叫人傷心,不是嗎?”


      二十八歲那年冬天,我正歷經(jīng)一場失戀浩劫。失戀整一個月當天,大年初七,我人生中第三次坐上方嬌的出租車。她為防小臂曬傷的那雙絲質(zhì)白手套仍戴著,車里的布置較兩年前更加豐富:方向盤前面固定住一張塑封過的見義勇為獎狀;副駕駛位前面貼著一張花季少女的自拍照,女孩挺好看,發(fā)型略殺馬特,自拍照旁附有微信二維碼,下書六個黑體字:“海外代購掃我”;最中間還是那張營運執(zhí)照,照片里的方嬌,美得像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的女明星。


      方嬌三十七歲了。


      “人要是不浪費生命去追求愛情,那得省下多少時間做更有意義的事兒?上禮拜你媽坐我車,說你失戀了,死去活來的。你一個大小伙子,該做的正事兒太多了,至于為這點破事兒傷心嗎?”


      “方嬌姐,你那時候傷心嗎?”


      “我啊,”方嬌點燃一根煙說,“時間太長了,我都不記得了?!?/span>


      我說:“我對她那么好,她怎么忍心讓我傷心呢?”


      方嬌姐反問:“難道你就從來沒讓別人傷心過?”


      2.

      我認識方嬌姐那年,我十歲,她十九歲。也是在同年,我結(jié)識了小武哥。


      方嬌是我們大西菜行的一枝花,能歌善舞長得漂亮,連考三年才考上音樂學(xué)院,夢想就是當歌星,我們大西菜行還真出過一個女歌星,如今是流行樂壇一姐,當年方嬌的偶像就是她。方嬌是我表姐的初中同學(xué),曾跟表姐關(guān)系很近,本來說好將來要一起當明星的,一唱一跳弄個組合,結(jié)果我表姐高中就輟學(xué)不念,去技校學(xué)美容美發(fā)了,進了技校,又跟小武哥成了校友。小武哥是汽修班的,他是大西菜行的小老大,能打好斗,大西菜行的大小孩子都怕他,當然也有一些不愛念書的孩子跟著他混,反正我父母是嚴厲告誡我要遠離這個人。大西菜行是以一個菜市場為圓心的聚居區(qū),三教九流,魚龍混雜,我媽從我很小就開始嚷著早晚要搬出去。方嬌跟小武哥的故事,早先我大多是從表姐那里聽來的。至于我真正跟小武哥結(jié)識,是因為一場大劫案。某個夏日的午后,我的全部身家被兩個小流氓劫了,金額共計一塊錢。


      十歲那年,我媽每天只給我一塊錢的零花錢,那天我原本打算把一塊錢全花了,買張鑲水晶邊的高級賀卡送給我暗戀的女同學(xué)。還沒走到文具店,路遇一個推車賣冰激凌的,我一咬牙,花五毛錢買了根甜筒,賀卡就只能買沒水晶的了。就在此時我被兩個騎車的小流氓攔下,搶走了我僅剩的五毛錢,大概因為我太窮惹得他們懊惱,臨走前領(lǐng)頭的那個還把我沒吃完的甜筒糊在了我臉上,兩人大笑著騎車走了。搶錢就搶錢,干嗎要侮辱人呢?我沒出息地哭了,邊哭邊往家走,淚水跟融化的奶油在臉上黏成了一團,用手擦也擦不凈。突然,我被路邊一個聲音叫住。我回頭,小武哥正坐在馬路牙子上抽煙。


      “你是不是王小璐(我表姐)的弟弟?”


      我點點頭。


      “過來?!?/span>


      我老實地走過去。


      “坐下。”


      我乖乖坐下。


      “咋的了?”


      他剛問了這一句,我便號啕大哭,把劫案過程講了一遍,最后連我暗戀女同學(xué)的姓名、班級、職務(wù)、家庭住址通通都報清了。


      “等著。”


      小武哥起身到小賣店門口打公用電話,撂下后也沒給錢,回來繼續(xù)坐著。


      不一會兒,那兩個小流氓又騎車回來了,第一眼見到我還壞笑,但是對小武哥恭恭敬敬。小武哥叫他倆去買兩個甜筒,等他們買回來,小武哥拉我起身,把甜筒交到我手上。


      “糊他倆臉上?!?/span>


      “啊?”


      “叫你糊!”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用甜筒在領(lǐng)頭的那個鼻尖上蹭了一下,手剛要放下,突然被小武哥抓住,用力一戳,整個雪糕球戳進小流氓眼睛里,對方疼得直叫。


      “這才叫糊!”


      于是我壯著膽子,學(xué)小武哥的樣子,把另一個甜筒糊到另一個小流氓臉上,糊完自己傻樂。兩人誰都不敢動,小武哥繞到兩人身后,在每人屁股上踹了一腳,領(lǐng)頭的那個直接被踹跪在地上。小武哥罵了一句:“真他媽沒出息,搶小孩兒?!弊詈竺顑扇私怀鰞蓧K錢,才放他們走,他們本來要傾囊上交,小武哥叫他們滾,他只要兩塊錢。


      “拿去買賀卡,你一張我一張,”小武哥把兩個鋼镚兒交到我手里說,“都要鑲水晶的?!?/span>


      我隨口問:“你要送誰?”


      小武哥說:“關(guān)你屁事?!?/span>


      小武哥接了我買回的賀卡,騎上他那輛小摩托,突突突就開走了。這時我終于明白,為什么大熱天的他要穿一件又長又厚的黑風(fēng)衣——原來迎風(fēng)吹起來,風(fēng)衣真的會飄啊!加上他腰帶上拴著的那條鋼鞭嘩啦啦地響,超浮夸。


      3.

      小武哥叫我買的那張賀卡,當然是送給方嬌的,他倆從小就是鄰居,他追了她一整個童年。大流氓追求一枝花,沒錯,這是所有童年記憶中的故事理應(yīng)配備的標準情節(jié)。


      大人們都說小武哥是大流氓,我表姐也這么說,可我從未親眼見他做過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他甚至不像香港電影里的古惑仔一樣收保護費,搶地盤,他只是好打架,很多情況下,其實是打抱不平。后來我聽說,小武哥是習(xí)武世家出身,爸爸是市柔道隊教練,爺爺開過武館,偽滿洲國時還踢過日本人的武道場,算得一方豪杰。小武哥自幼進武術(shù)隊習(xí)武,功夫自然不是一般小流氓能比的,從七歲開始就跟比自己大好幾歲的孩子打架,打到二十歲,天天不閑著,從來沒輸過。十五歲那年,小武哥的爺爺去世,他得到了爺爺?shù)囊患骷覍殹t纓鋼鞭,他爺爺在褲腰帶上拴了四十年,出門不離身,上年紀以后,每早去公園里往地上抽響兒,抽在水泥地上啪啪直冒火星兒,往樹上抽,一下就能劈斷樹枝,引來健美操大媽們嘖嘖贊嘆。爺爺死了,鋼鞭留給了小武哥,他也天天拴褲腰帶上出門,鞭術(shù)不遜于爺爺,這樣哪怕一個人走夜路,遇上一群仇家,也沒人敢輕易動他。按照司馬遷寫項羽的故事,小武哥這就是“萬人敵”的功夫,就算是“百人敵”“十人敵”,在我們大西菜行也夠用了。小武哥一年四季身披風(fēng)衣、腰拴鋼鞭,走在路上,帶風(fēng)帶響。自從獲他出手相救以后,有段時間我在心里甚至奉他為偶像,某次不小心說漏了嘴,流露出對他的崇拜,還被我媽痛罵。


      小武哥這么威風(fēng),他在大西菜行說一聲“方嬌是我的女人”,當然沒其他男人敢接近方嬌,不要女人也得要命嘛。彼時最令我羨慕的,是小武哥能堂堂正正地說一句“我喜歡的女人”,注意,是“女人”,不是“女生”,當年幼小的我再喜歡誰,也只能說“女生”,著實讓我渴望快些長大。


      那張賀卡,石沉大海,就像之前小武哥送給方嬌的上百件大小禮物一樣的命運。


      “我要當歌星,你少耽誤我?!?/span>


      表姐說,方嬌當年拒絕小武哥時原話就是這么說的,她在場。可我當時不太相信,一個年輕女孩,說話怎么能這么現(xiàn)實呢?就算拒絕人,也要稍微委婉點啊,給人留點面子??珊髞砦医佑|了方嬌才知道,她就是這么個人。


      小武哥為表真愛,沒有學(xué)一般小流氓那樣在手臂上文一把刀穿過一顆心,心還是滴血的圖案,或者直接文上方嬌的名字。他更狠,拿刀往自己手臂內(nèi)側(cè)刻道道,我猜是每傷一次心后就刻一道,但這又不可能,否則他那一身腱子肉都不夠地方刻吧。當時我以為,也許等我到了小武哥的年紀就會明白,人為什么要用傷害自己來表達對另一個人的愛。


      那段時間,我跟小武哥有著同樣的郁悶,雖然我倆年紀差了十歲。我暗戀的女生,原來暗戀著隔壁班的體委,更過分的是,她竟然把我用血淚換來的鑲水晶賀卡上交給了老師,舉報我耍流氓。我被找了家長,挨了我媽一頓打,我媽說我果然是在大西菜行生活久了就學(xué)壞了,她搬家的計劃看來要提前了。小武哥被方嬌再一次拒絕,痛徹心扉,酗酒度日,情緒極其不穩(wěn)定,最終因為跟技校老師鬧矛盾,在車庫里對老師操起扳手,好在被同學(xué)攔下,才只是被開除,沒進監(jiān)獄。不過小武哥還是創(chuàng)下一個紀錄:他在技校待了六年,愣是畢不了業(yè)。

      從學(xué)校出來,小武哥跟父親借了一筆錢開了個小飯館,主營炒菜,但他每天大多還是在街上閑逛,打打游戲機,打打臺球,打打架,最主要的業(yè)務(wù)還是跟蹤方嬌,美其名曰暗中保護。不過方嬌的美貌,的確是會招惹是非的。音樂學(xué)院的學(xué)生,大學(xué)讀一年就都想著出來唱歌賺錢了,方嬌在音樂學(xué)院里也算是班花,自然不落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末,已經(jīng)過了組團全國跑星的熱潮,更多是在酒吧駐場了,那幾年的酒吧,是社會大哥跟混混們新晉熱衷的娛樂場所。某一晚,方嬌正在臺上唱歌,臺下有一桌人在一首歌內(nèi)連送了三次花,就想叫方嬌唱完下臺喝杯酒,方嬌不樂意,大哥身邊的小弟喝多了就上前拉拉扯扯,方嬌害怕,但是沒哭,她不知道當晚小武哥就坐在臺下喝悶酒聽她唱歌呢。只見一道黑風(fēng)衣嘩啦啦地躍入前排,上前就是一套組合拳加飛腳,踹翻了桌子,打翻了大哥,這時小半個酒吧的人都站起來了,原來大哥當晚把所有小弟都帶來酒吧為自己慶生了。小武哥見勢不妙,取下腰間鋼鞭就舞起來,可惜酒吧空間閉塞,舞不開,卻也足夠把眾敵驅(qū)趕到離自己五米開外,小武哥機智地收回一半鞭子,攥住中間點開始掄,果然順手了許多。鞭頭抽在人腦瓜頂上就是條血口子,小弟們接連捂著滿臉的血倒在地上哇哇大叫,小武哥雖然毫發(fā)無損,卻也被圍堵得逃不出去。他大聲喊著讓方嬌先走,一扭頭,卻發(fā)現(xiàn)方嬌早就不見了人影。門口進來的是酒吧老板叫來的警察叔叔,把一伙人加小武哥都扭送到了派出所。


      以上場景,皆是我想象。因為當時有很多旁觀者在場,那輝煌的酒吧夜一戰(zhàn),在后來的許多年里都被大西菜行的小混混們口口相傳,等到我長大后聽到的版本,已經(jīng)比上面這版更浮夸了。在小混混們的口中,他們曾經(jīng)的偶像小武哥,為救自己心愛的女人,在酒吧里飛起來了,他手中的鋼鞭,是能在黑暗中劈出閃電的神器。


      4.

      小武哥從派出所里被放出來,已經(jīng)是半個月后了。方嬌已經(jīng)不在那家酒吧唱歌了,學(xué)校放暑假,她南下去了深圳駐唱,因為那邊唱歌賺的錢更多。方嬌的家庭條件不好,父親因工傷臥床多年,全靠母親一人撐著,所以方嬌那些年總是在拼了命賺錢,她想有朝一日當了大歌星,隨便拍個廣告就能被錢砸暈,像她的偶像一樣,生活的困苦就會被自己遠遠拋在后頭了。


      小武哥出來以后,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經(jīng)營著自己的小飯館,基本不賺錢,凈招待社會上的朋友們白吃白喝了。小學(xué)那些年,我爸也是開飯店的,跟小武哥的飯館就隔一條街,但形不成競爭關(guān)系,因為小武哥的飯館生意實在太差了。但我爸有潔癖,他竟然嫌自己家飯店后廚做菜臟,從不讓我去解饞,他自己都不吃。我沒辦法,想跟鄰居小伙伴們下館子時又沒錢,于是偶爾跑去小武哥的店里蹭飯,但只有他在的時候我才敢去,因為他家飯店的大廚比我家的還兇。小武哥在店里待著的時間不多,如果在,通常是在看書,他只看武俠小說,最愛金庸跟古龍的,最喜歡的一本是《神雕俠侶》,偶像是楊過。后來我為蹭飯能心安理得些,還送了幾本自己看過的梁羽生給他,可他說沒感覺,梁羽生寫得太斯文,還是古龍寫得過癮。小武哥還說,自己打算寫一本《神鞭秘籍》,等我長大了,若能展露武學(xué)天賦,他就答應(yīng)私傳于我。


      小武哥看了三個月的武俠小說,《神鞭秘籍》還沒開始動筆,方嬌終于從南方回來了,可是她還帶回來一個中年男人。男人姓梁,也是東北人,早年去南方開酒吧和洗浴中心,賺了不少錢,如今打算回老家,就跟著方嬌回來了。沒過多少時日,梁老板就在我市最旺的商業(yè)街上買下一家地鋪,開了家酒吧,那年代的南方人畢竟比北方人會玩,據(jù)說那家酒吧很有特色,店內(nèi)都是用空酒瓶當?shù)躏?,棚頂搞得像盤絲洞一樣,到晚上還有穿得很少的漂亮女孩跳舞,社會大哥們愛趕時髦,都去他的店里玩,方嬌開始在那家酒吧駐唱,有老板的依托,也不怕被欺負,儼然小老板娘的架勢。小武哥氣不打一處來,接連好多晚都去酒吧里坐著,就想找碴兒滋事,可偏偏梁老板的脾氣特別好,酒吧服務(wù)也到位,小武哥愣是逮不到機會,憋一肚子氣悻悻而歸。


      一天晚上,小武哥騎著他的小摩托,在方嬌家樓下等著,眼見方嬌從梁老板的車里下來,上前把她攔?。骸胺綃桑阍趺催@么沒良心?!”


      方嬌不服:“我怎么沒良心了?我是掘你家祖墳了,還是勒死你家老狗了?”


      小武哥上前一步:“你讓我傷心了!”


      方嬌翻了個白眼兒:“你喜歡我,我就得讓你開心?我拿槍逼你了嗎?”


      小武哥氣得腰帶上嘩啦啦直響。


      方嬌頂著一臉沒卸的舞臺妝,繼續(xù)說:“你一個大男人,不干點正經(jīng)事兒,天天耗我身上,有沒有點出息?我最后再跟你說一次,咱倆沒可能,你想都別想了,該干啥干啥去吧,別一天老是副混吃等死的德性?!?/span>


      小武哥攥緊了拳頭,卻無可作為。梁老板在車里聽見了爭吵聲,走上前來,問方嬌發(fā)生了什么事,又勸了小武哥幾句。小武哥一拳揮在腰間盤著的鋼鞭上,手指骨捏得咔咔作響,風(fēng)衣一擺,騎上小摩托,突突突消失在夜色里。


      5.

      方嬌姐的煙嗆得我有點難受,我搖開窗戶,冬夜的寒風(fēng)吹進來又有點冷,再搖上去一點。


      “你表姐現(xiàn)在過得挺好吧!”


      我感覺這句話好像不是問句,便“嗯”了一聲。


      “女強人啊,整形醫(yī)院女老板,離婚后自己帶兩個孩子,肯定挺不容易的。”


      “你也不容易?!蔽艺f。


      “我能賴誰啊?都賴我自己,現(xiàn)在混得這么慘?!?/span>


      “人生總有不如意,挺一挺都會過去。”


      “你安慰別人倒是挺會說的,怎么到自己失戀這點小事就轉(zhuǎn)悠不開了呢?”


      我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那時候,小武哥肯定特別傷心吧?”


      “說實話啊,我不知道?!?/span>


      我才發(fā)現(xiàn)這兩年方嬌姐的嗓音更加沙啞了。


      “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他從來也沒跟我說過,我也不問?!?/span>


      “男人癡情起來,大多都心碎?!?/span>


      “但我那時候勸他干點正事兒,肯定也沒錯。男人活在世上,怎么能只追求愛情呢?”


      6.

      就在小武哥徹底心碎的當晚,突突突回家的路上,他被人截了。


      截他的人正是幾個月前他在酒吧里用鋼鞭抽了一圈的那伙人,受氣的大哥花錢從社會上找來一個更厲害的打手,終于等到合適的機會,把小武哥一個人堵在小胡同里。小武哥知道自己沒得跑,只得應(yīng)戰(zhàn),而且這一仗分不出個你死我活,是沒完的。


      那一晚的詳細戰(zhàn)況,我無從想象,因為除了對戰(zhàn)雙方,再無旁觀者。只知道那個雇來的打手,被小武哥打成重傷殘,小武哥也因此被判了三年大牢獄,出來以后,臉上多了一條蚯蚓長的疤。


      小武哥出獄時,飯館早就黃了,他再次淪為無業(yè)游民,但他沒打算重新做人,因為他覺得自己做人沒錯,該打的打,該愛的愛。但是他的形象卻有改變,不再穿風(fēng)衣,不再掛鋼鞭,突突突小摩托也賣了。以前跟著自己混社會的那些小兄弟,大多不知了去向,剩下的一些,也都或工作或成家了,只剩下他孤身一人,無處安身。他在社會上晃悠了幾個月,終于決心重操舊業(yè),去一家修車廠打工。


      那時的我,已經(jīng)跟爸媽搬離了大西菜行,住到橫跨整座城的另一個區(qū),許久沒回去過了。直到我初三那年過年,回大西菜行跟兒時的小伙伴們一起吃飯,才在飯店里又遇見了小武哥,他臉上那道疤,著實嚇了我一跳,他沒有注意到我,我也沒主動上前打招呼,因為那晚他獨自一人吃飯,我不知道該不該叫他一起加入。我從小伙伴口中得知他在哪家汽修廠打工,第二天一早,還是忍不住去看看兒時曾經(jīng)的偶像。


      我進去的時候,店里沒活兒,小武哥穿著一身蹭滿機油的工作服,窩在角落里寫著什么。


      “小武哥,是在給我寫《神鞭秘籍》嗎?”我上前打趣說。


      小武哥抬頭,愣了一會兒,才認出我,沒有特別的反應(yīng),只問我抽煙么,自己又說:“哦,對,你還小,不能抽?!庇谑亲约狐c起一根煙。


      “這里抽煙不危險嗎?”


      “沒事兒。”


      “在寫信?”


      “嗯?!?/span>


      “給方嬌姐?”


      小武哥抬頭看了我一眼,又低頭繼續(xù)。


      “方嬌姐在南方嗎?”


      “地址是你表姐給的?!?/span>


      “有回信嗎?”


      小武哥不理我,提起筆又停下,像在尋找著什么。


      “仗劍走天涯的仗怎么寫?”


      “大丈夫的丈,加一個單立人旁(亻)?!?/span>


      “大丈夫的丈,沒有單立人旁(亻)?”


      “沒有?!?/span>


      “所以這個人,就是一把劍?!?/span>


      “啥?”


      “你看啊,大丈夫,一個男人,手里沒有劍,他得拿起一把劍,才能走天涯,你看這個單立人(亻)的樣子,像不像一把劍?”


      以上就是那天我跟小武哥的全部對話內(nèi)容,我有種感覺,他始終沉浸在自己一個人的世界里,平靜而安穩(wěn),穿沒穿風(fēng)衣,帶不帶鋼鞭,都是同一個人。


      7.

      “你說的那些信,我從來就沒收到過?!?/span>


      我求學(xué)離家多年,因為在國外念書,每年春節(jié)連初八都等不了就得因開學(xué)飛回去,這一年,因為我媽無意中再次坐上了方嬌姐的車,聊天中被她得知我要在大年初七的晚上去機場,她執(zhí)意要送我。剛好我不喜歡家人送我——哪怕是戀人、朋友,我都不喜歡。被送的人假如不愿離去,是要比送人的人更難過。以往都是我自己打車去機場,這次有方嬌姐送,我媽多少也算欣慰。


      “也不知道是你表姐地址給錯了,還是他壓根兒就沒寄出去。”


      “我真想知道那些信里寫的是什么?!?/span>


      “干啥?編電視劇?。俊狈綃山阈α似饋?,“還能有啥?卿卿我我,膩膩歪歪唄,沒出息?!?/span>


      “方嬌姐,我覺得你有過一個這么愛你的男人,多幸福??!并不是每個女人都有的?!?/span>


      “幸福啥?你看我幸福嗎?”


      “挺幸福的。女兒還這么漂亮?!蔽铱粗S碼旁的女孩自拍照說。


      “漂亮沒啥用,青春期,不懂事,天天跟我吵架。這么點歲數(shù)找個男朋友還不三不四的,高中還沒考上呢,就想賺錢的事兒了,學(xué)她同學(xué)的姐姐做代購,還非得逼我?guī)椭汉?,你以為我樂意貼這破玩意兒???所有上車的乘客都問我賣的是真貨還是假貨?!?/span>


      “她也許是想幫你分擔(dān)呢?!?/span>


      “我賺錢還夠養(yǎng)活她,富活不了,窮活還不能活嗎?”


      “她今年多大了?”


      “再過五個月就十六了,女孩正操心的年紀。”


      “跟你長得真像。”


      “你可別逗了,哪有我好看!”方嬌姐抖抖煙盒,發(fā)現(xiàn)沒煙了,“現(xiàn)在這小孩拍照片,還拿手機修圖,修完連自己爹媽都認不出來,你能看出來像誰?”


      我被她逗樂了。


      8.

      方嬌從南方回來時,已經(jīng)是小武哥出獄一年后的春天了。


      方嬌跟梁老板分手了,因為她第二次回到深圳才知道,梁老板有老婆,還有孩子,她只是個姘頭。方嬌生了一場大病,高燒不退,病好以后,嗓子又不好了,再去醫(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是重度咽炎加聲帶小結(jié),不得不手術(shù),手術(shù)過后,嗓子算廢了,以前能唱的高音也上不去了。


      小武哥什么都沒說,只問了一句:“你要我廢了那個男的嗎?”


      方嬌搖搖頭,她只想跟小武哥一起生活。


      兩人沒有結(jié)婚,同居的第三個月,方嬌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生下來是個女兒,取名武諾諾,是小武哥起的,寓意一諾千金。方嬌姐后來跟我表姐說,幸好不是男孩,小武哥原本給兒子準備好的名字是:武天涯。


      武諾諾三歲以前,家里日子過得很苦,方嬌唱不了歌了,連教小孩唱歌也沒什么生意,因為她剛一開口,那嗓音就把家長都嚇退了,他們不想自己的小孩剛接觸聲樂就學(xué)搖滾。全家都靠小武哥一人的收入養(yǎng)著。屋漏偏逢連夜雨,武諾諾四歲的時候,她的姥姥,也就是方嬌的媽媽,查出患上淋巴癌晚期,老人自己本來都要放棄治療了,小武哥這個沒過門的女婿偏要帶著老太太北京上海地去看病,看一圈下來,老太太還是在痛苦中走了,小武哥也把積攢三年打算用來開汽修店的錢花光了。


      也是這一年,小武哥重遇了少年時跟在他屁股后頭混的兩個混混兒,幾年不見,都已經(jīng)是吃山珍、開大奔的“老板”了,不能不叫人眼紅。這兩個人主動來找小武哥,在大酒店擺酒,酒后才坦白,他們做的是哪一行:走私販毒。他們想要找小武哥重新出山,跟他們一起跑滇緬,貨安全運回來,給小武哥分成,他們說的是上百萬的“生意”,看中的是小武哥一身本事,有小武哥在,他們心里更踏實。小武哥回到家,把這事跟方嬌說了,方嬌死活不同意。


      9.

      車停在服務(wù)站,方嬌姐買了一包煙回來。


      “我當時跟他說,姓武的,你吃肉我跟著你吃肉,你喝粥我跟著你喝粥,但是你要是為了賺錢走偏門兒,死在外地或者關(guān)進大獄了,就算是你讓我跟諾諾為你擔(dān)驚受怕,你就別怪我忘恩負義,帶著女兒跟別的男人過去?!?/span>


      “小武哥怎么說?”


      “他還能怎么說?”方嬌姐點燃一根新的煙,“那眼神恨不得殺了我!”


      車繼續(xù)上路,夜空中開始飄起零星的小雪,我已經(jīng)快三年沒見到雪了。潔白的雪花從黑色的夜空中飄落,又消失在黑色中,像是從未真正地存在過。


      “后來呢?”


      “什么后來?”


      “后來日子怎么樣了?”


      “還那樣唄。”


      “聽我表姐說,后來你又去唱歌了?”


      “這你都知道?你表姐還跟你說什么了?”


      “再就沒了。”


      “活成這樣,也真是丟人。我早想通了,我這都是報應(yīng)?!?/span>


      我跟方嬌姐要了一根煙,她沒猶豫,讓我自己點。


      “我媽沒了以后,他又攢了點錢,又跟他大哥借了點,終于開了自己的汽修店,生意還不錯,大都是朋友來捧場,大老遠開車來找他修,我那時才看出來,原來他在社會上人緣混得還算不錯。再后來,可能是我心情好了,嗓子也慢慢好過來了,沒那么啞了,唱不了女高音,還能唱女中音,可以唱蔡琴的歌,那時候北京一家電視臺有個歌唱比賽,拿了前三名就能有人包裝出唱片,能賺錢。我心想我當時的歲數(shù)去酒吧是老了,參加比賽還可以,我就偷偷報名了,一直瞞著他,直到去北京前我才告訴他,他肯定生氣啊,我就說我也是想多給家里賺點錢,但是他心里明白,我就是還想唱歌,就放我去了?!?/span>


      “后來呢?得獎了嗎?”


      “得獎了我現(xiàn)在還能開出租車送你?姐姐我就開寶馬了!”方嬌姐笑著繼續(xù)說,“還真不是因為我唱得不好,我當年都進前十了,決賽,但是他們有潛規(guī)則啊?!?/span>


      我不好意思地笑了出來。


      “咋的?你看姐姐我現(xiàn)在是半老徐娘了,可當年還不到三十,還嫩著,有一定吸引力。進了前十以后,導(dǎo)演私下找我聊天,問我想不想留在北京發(fā)展,我說不行啊,我都結(jié)婚了,有男人有孩子在家。你猜他跟我說啥?他說,現(xiàn)在都什么年月了,還管啥家庭?要家庭跟要前途,只能選一個,你看圈子里成了大腕兒的,有幾個結(jié)婚早的?這都什么人?。?!”


      “你說男人都這樣子嗎?!”她又追了一句。


      “當然不是,”我補充說,“小武哥就不是?!?/span>


      10.

      方嬌從北京回來,就說了一句:“武月展,咱倆好好過日子?!?/span>


      小武哥說:“方嬌,你得答應(yīng)我,可不能讓我再傷心了?!?/span>


      本以為,日子怎么過全看人,人要是瘋癲,那日子就過得瘋癲;人要是安心,那日子就過得安心。哪知道,命運有時候比人瘋癲多了。


      正當兩個人想過安心的日子,出事了。


      武諾諾五歲那年,方嬌跟小武哥說,咱倆結(jié)婚吧,領(lǐng)證,辦酒席。小武哥覺得,證可以領(lǐng),酒席就算了,麻煩,兩個人在一起這么多年了,也沒什么人不知道。方嬌說不行,證得領(lǐng),再不領(lǐng)證,諾諾上學(xué)都落不了戶口,這是我們欠諾諾的。酒席也必須辦,這是我欠你的,我欠你個安心。


      婚禮當天,來了很多社會上的老朋友,小武哥嘴上一直說著“隨便辦就行”的婚禮上,就他自己喝得最多,從中午喝到夜晚,從夜晚喝到凌晨。方嬌很知趣,帶著孩子先回了家。


      直到小武哥把最后一位朋友也送走了,自己還能勉強站得住,但是醉得騎不了新買的摩托了,又著急回家,就抄了條近路,橫穿青年公園,就在湖邊一段壞了路燈的步行橋上,兩個小流氓正在搶劫一個女孩的包,被他撞見。女孩大聲呼救,但凌晨的青年公園里,除了小武哥路過,再沒有別人,他拼命醒了醒酒,沖上前喝止,兩個流氓嚇得怔住,反應(yīng)過來后上來與小武哥廝打,當一個人拔出匕首時,小武哥居然習(xí)慣性地摸了一把腰間——但那天他穿著人生有史以來最正派的西裝,腰帶上空空。那把匕首直插胸口的瞬間,他眼見那女孩朝公園門口跑遠了。


      11.

      倒在地上的小武哥,他在想什么呢?我猜不到。


      心臟停止跳動的那一刻,他又是否安心呢?


      “這混蛋,就給我留下了這個?!?/span>


      方嬌姐指著自己面前那張塑封過的見義勇為獎狀說。


      “有什么用啊!”


      方嬌姐的嗓音帶著哭腔,又要點煙。


      “少抽點吧,小武哥肯定不愿意看到你抽這么多煙。”


      方嬌姐猶豫了一下,還是點上了,問我:“你說他真能看到嗎?”


      “反正我爸去世以后,我一直是這么想的,他能看見,他們都能看見。


      “那你說,他現(xiàn)在看到我過成這樣,能原諒我嗎?”


      “小武哥肯定覺得這是他的錯,不是你的錯。他一直就是這樣的人?!?/span>


      前方已經(jīng)可以見到通明的機場大廳,坐在我身邊的方嬌姐,終于忍不住哭出聲來。


      “我是真的想他,可是他活著的時候,我凈叫他傷心了……”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機場已經(jīng)到了。方嬌姐抹了把淚,把車停在入境大廳門前。


      “你肯定聽過那謠言?!?/span>


      “什么謠言?”


      “別裝傻了,你肯定聽過?!狈綃山隳艘话褱I說,“你表姐肯定說過?!?/span>


      “關(guān)于武諾諾?”


      “你看!我就說你是裝傻!”


      我面紅耳赤。


      “有幾個缺德的孫子說,諾諾不是他的孩子。諾諾親爹是誰,我這當媽的不知道?諾諾長得像我,但是她那行事作風(fēng),跟她爸一模一樣,特別浮夸。她七歲那年,總是摸著他爸留下來的那條鋼鞭,嚷嚷著要練武,把我都給逗樂了。后來她把鋼鞭頭上的紅纓摘下來,做成了鑰匙鏈,到現(xiàn)在還在錢包里拴著,你說,她不是他爸親生的,還能是誰的?”


      該進去了,我不得不下車。


      “方嬌姐,你要保重。等我明年回來,再去家里看你?!?/span>


      方嬌姐擺擺手說:“用不著,你好好學(xué)習(xí),努力奮斗,做出成績來,我聽說了也替你驕傲。記住,別為一個不值得你愛的女人浪費青春,男子漢,志在四方,別總惦記小情小愛的?!?/span>


      我真的猜不出,她哪句是真,哪句又是在逞強。我拖著行李,匆忙地沖她擺擺手。


      被方嬌洗得干干凈凈的車,突突突地消失在了飄著雪花的夜色里。


      12.

      我坐在機艙靠窗的位子,俯視著這座我最熟悉的城市,萬家燈火,車流穿梭。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為理想奔波,又有多少男女在為彼此心碎。生活是一筆還不清的債,在愛情以外,還有太多的人事要面對,要選擇,要下咽。生活中不只有愛情,然而無論是愛情還是生活本身,從來都不容易。


      我盼望,方嬌能夠原諒她自己。畢竟,我們都是些普通人,在能夠為愛人提供安心以前,我們都曾是制造傷心的高手。


      我已經(jīng)快要想不起小武哥的樣子,卻忽然憶起,在某年的某個夏日午后,他躺在自己小飯館里的搖椅上,合起一本《神雕俠侶》,眼睛望著天花板問我:


      “你知道楊過為什么厲害嗎?”


      “黯然銷魂掌?”


      “不是?!?/span>


      “只有一條胳膊,還能練黯然銷魂掌?”


      “不是。”


      “那是什么?”


      “楊過為自己心愛的女人,苦等了十六年。”


      “你自己不是說,男兒志在四方,仗劍走天涯的嗎?”


      “不一定,”他停頓片刻后說,“愛一個人,也可以成為理想?!?/span>


      我猜,那一刻,他是安心的。


      活著不易,除了愛情,人世間可以追尋的意義實在數(shù)不勝數(shù),大多數(shù)人確實不可能只為某一個人活著,畢竟誰都不欠誰的,但總有些人,來人世間走一遭,好像只為還一筆情債,更像是專門在愛情中懲惡揚善的俠客。在我們被人世繁華亂花了眼時,總能看見這些人,孤獨地走在一條望不到盡頭卻光明筆直的路上,哪怕我們只是用目光追隨他們看過去,也會被那束正義的光芒照亮。


      愛情是一場江湖,不讓愛人傷心,就是行俠仗義。


      原題:傷心高手

      作者:鄭執(zhí),作家、編劇,天性憂郁浪漫、文風(fēng)深沉內(nèi)斂。19歲開始寫作,韓寒「一個」高贊作者,目前已出版三部長篇小說《浮》《別去那個鎮(zhèn)》《我只在乎你》、一部短篇隨筆集《從此學(xué)會隱藏悲傷》。新書《我在時間盡頭等你》正在熱售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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