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寶看著她忙碌的背影，溫柔地笑著說：是，你說的都對。

 

他們不知道生命中大的轉(zhuǎn)折就要到來，該來的，誰也躲不過。無論是愛，還是傷害，風雨來時，我們來不及準備好雨傘，只有平白被淋得透濕，而且，并不是總有機會能遇到有人開車載你一程，或者給你一件干衣服，遞上一杯熱茶。

第二章  相遇 （二）

關(guān)大美的蛋糕確實好吃，蛋體松軟綿滑，奶油新鮮，里面夾的有水果還有果凍，上面寫的字還是娃娃體的祝你生日快樂。顧家寶看了那幾個字心里暗笑，說不定不是娃娃體，根本就是那個圓眼睛小胖丫寫的。于是他想，也許自己還應該再去那里買點核桃酥。

這是顧家寶第二次走進這家商店，想不到的是關(guān)大美一見他進店就招手，她圍裙里穿了件白襯衫，襯得一臉淡妝淺紅唇膏像韓劇女主角。顧家寶不知道女人的魔法都這么厲害，隔了幾天就漂亮成這樣，反而讓他有點陌生。

關(guān)大美運起夾子，刷刷刷裝了一紙袋的點心，遞給顧家寶。顧家寶明白她的意思，躊躇著不知道怎么解釋。

關(guān)大美說：謝謝你送的花，如意很高興，不過不能這么寵壞小孩。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我要付錢給你，那是我不懂禮，這些點心請你帶回家給家人吃，你要付錢，就是你的不對了。

話被她說透了，顧家寶再推辭反而不夠大方，他拿了紙袋，發(fā)現(xiàn)里面還有一個小紙袋，問這是什么。關(guān)大美春風拂柳般一笑，說你看看不就知道了。

顧家寶要拆開看，店門被推開，幾個男人走了進來，關(guān)大美滿面笑容地迎上去，雙方聊得熱火朝天，顧家寶豎耳朵一聽，正是自己以前跑銷售談的那些網(wǎng)站和實體店合作的事。眼看那些網(wǎng)站同仁又要在店面放網(wǎng)站易拉寶，又要店家在蛋糕盒子上印網(wǎng)站的二維碼，要求多多，卻只字不提給店家的回報，關(guān)大美滿口對人是是是好好好，光是那幾個人輪流說，話密得下不去嘴。

顧家寶忍不住插一句：你們要店家的落地宣傳，自己線上給店家的宣傳是同步的嗎？

來人靜了一下，覺得被他問中要點，笑著說：不光是同步宣傳，實體宣傳還要印刷，備物料，確定合作關(guān)系了，我們可以提前在網(wǎng)上做宣傳的。

關(guān)大美喜出望外：真的嗎？那可太好了。她見對方用詢問的目光看向顧家寶，微微尷尬，不知該如何介紹。顧家寶倒很干脆：我是店里的伙計，請多關(guān)照。

他自覺帶點戲謔的口吻，沒想到來人臉色尊重起來，他們掃了不少店，一般店家都是聽他們說，并不了解網(wǎng)絡行業(yè)的規(guī)則，這家小小蛋糕店本來沒放在眼里，不想一個伙計就頗有見識。江湖上臥虎藏龍不可小瞧。

顧家寶見關(guān)大美沒什么反對的神情，索性坐下來，把來人送上的合同瀏覽一遍，跟對方確認了幾個細節(jié)要作出補充，又補充了關(guān)于宣傳時間的條款，對方作好記錄回去修訂，約好修訂完了再簽，

來人告辭。關(guān)大美忍住笑，板著臉，問：我什么時候雇你當?shù)幕镉嫞?/span>

顧家寶看到她眼中的笑意，也笑了起來，說：做店里的伙計，不夠格嗎？

關(guān)大美說夠，太夠了，我這里也確實招伙計，上次來的是對面師院的一個女學生，懂網(wǎng)絡人聰明就是時間不夠用，她實習當老師去了。不過你別開這樣的玩笑，我沒見過開著車去打臨時工的伙計。

顧家寶說：我現(xiàn)在的工作不坐班，給你當伙計也沒什么。關(guān)大美發(fā)覺他不是在開玩笑，竟認真起來，一時有點慌亂。在顧家寶眼里，她這副茫然無措的樣子，比那副四平八穩(wěn)老板娘的臉孔可愛多了。

關(guān)大美猶豫著說：要不，試下？不好意思我還不知道你貴姓……

顧家寶掏出錢包，給她看他的身份證。關(guān)大美看見了身份證，也又一次看到了里面空空如也，想起那天他吃了東西掏不出錢的事，哈哈大笑起來。顧家寶懊喪地摸摸褲子口袋，里面還有一把零錢，趕緊掏出來給關(guān)大美看：本來有一張一百的，剛才買煙找零了。

可是看到關(guān)大美笑得那么開心，他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

那紙袋里另放的小紙袋，顧家寶回到車上才打開看，里面是件白地細藍條紋的襯衫，他上次去蛋糕店被雨淋濕后，換了衣服胡亂團了團放在地上，后來就忘了。

這件襯衫被洗得干干凈凈，熨得平平整整，上面還帶著淡淡的香味。

顧家寶第二天就換上了這件襯衫，自畢業(yè)以來第一次精神抖擻，打算認真地作好蛋糕店小伙計這份很有前途的職業(yè)。

人生殘酷和有趣的地方，都在于不可預測。愛情殘酷和有趣的地方，都在于心甘情愿。顧家寶知道自己喜歡關(guān)大美，也知道關(guān)大美看起來對他沒啥興趣，這女人看起來只對女兒和自己的店有興趣，那么，顧家寶決定成為她興趣的一部分。

而且，對于他以前的工作經(jīng)驗來說，并沒有深入了解過這種一人店或說是一人公司的運營模式，他也很想看看，在小城，一家趕上了網(wǎng)絡時代的蛋糕店會有怎樣的發(fā)展前景。

他沒有猶豫，就縱情投入到這件事中，他也沒有預想，這件事會給他的家庭和家族帶來多大的意外和沖擊。 

后來，關(guān)大美問過顧家寶：你不后悔嗎？顧家寶說：我只后悔沒有早點遇見你。

顧家寶也問了關(guān)大美同樣的問題，關(guān)大美痛心疾首：后悔得要命！早知道就去省城，不來你們這里了。

顧家寶笑而不語，心里想：就算你去了省城，我也還是會在那里。

人生不能沒有愛情，但如果真的沒有，人生也還是一樣過，沒錢才是一天都過不下去。如沒有開過店，你就不會知道一家店鋪開張需要面對多少瑣事，多少開銷。應對這些瑣事，也許不需要什么太大的才華，但是精細，勤勉，準確是需要的，錯誤率直接會決定一家店的存亡。而你如果一直保持著不出錯不出錯，運氣也還不錯的話，這家店養(yǎng)家糊口薄有積蓄也沒問題，適當?shù)臅r機還可以擴大規(guī)模。小公司如此，大公司也一樣。

顧家寶跟這些瑣事糾纏了幾周下來，被磨得心平氣和，他忽然覺得上學是進入了一個簡單至極的價值評估系統(tǒng)，考得好，不斷累加，除了實力增長之外。更是不斷地提升了你對自己的期望值，等到中考，高考，考研，一考定終身，一大半實力之外，那一小半運氣才是關(guān)鍵，難怪大家都說命運如何安排。

顧家寶一向只相信實力，但這幾年的浮沉，讓他開始承認有命運這種東西的存在。既然有這種不可測的因素存在，他又何必苦苦糾結(jié)于一次次人生的失敗呢。期望值過高，失望和痛苦來得就特別重。等他被老爸打擊羞辱得覺得自己連人都不配做，做個銷售經(jīng)理，反而成績不錯。來做蛋糕店伙計，反而人人覺得他高人不露相，像右邊花店的吳姐，左邊西餐吧的丹尼陸，各種事情都跑來請教他。

他把這些想出來的道理告訴給關(guān)大美聽，他在外面看店，關(guān)大美在里面做午飯。他說完了，關(guān)大美說：剛才你說的那句，再說一遍？

顧家寶說那句？關(guān)大美說就是你沒考上清華什么的。她把午飯裝成兩個飯盒，一個大點一個小點，再加兩碗湯，端出來了。

顧家寶把兩雙一次性筷子掰開，遞給關(guān)大美一雙，繼續(xù)說：就是說沒考上清華，心里很自卑，后來又……

關(guān)大美不客氣地打斷他：對，就這句。特別不好聽。你說你沒考上清華，就自卑，那你讓我們這些連大學也沒念過的人怎么活？我們都得自卑死了？我們都死了，就剩下你們這些人，能過得好？個個都想考好學校，干大事，省城大學那也是別人打破頭還考不上的，結(jié)果你還自卑起來了，又說什么命運了，實力了。你呀身在福中不知福，等我得好好教一下如意。

顧家寶頭一次聽她這么長篇大論的，問：你教如意什么？

關(guān)大美橫他一眼：千萬不能因為沒考上清華什么的就自卑，不管什么樣都不能自卑，就算她媽是個開小店的，又窮又沒地位，也得活得開開心心，不能自己看不起自己。人呢，不怕別人看不起，別人看不起還是可以埋頭做事，自己看不起自己，就連事都懶得做了，做也做不好了。不做事，那怎么活？做好了事，不怕活不下去，能自己養(yǎng)活自己，就沒必要看不起自己。

這番話聞所未聞，顧家寶從小聽父母老師說的那些，都是不厭其煩教導大家要好好學習，好好考學，考了好學校，一步登天，萬一沒考好，別氣餒歸別氣餒，但是，你就得下次再來?？傊褪且伎伎?，每次都考好，考得比別人強，然后進好學校，進了好學校后找好工作，好工作然后還要有好家庭，這整個過程說起來是不難，可是沒有一點點錯誤率的人生，究竟有幾個人能做到？

那些做到了的人，懵然不覺，一切都是應該的。而該有的煩惱，一樣也不比別人少。要不怎么新聞里碩士博士抑郁癥的那么多，還有一些看似幸福的家庭，夫妻出軌的，拋妻棄子的，甚至像林宇軒這種人上人，年入幾百萬的年輕老板，一朝發(fā)生了變故，新婚才一年的太太立即就分手了。

幸運是那么光滑美好，卻脆弱得不堪一擊，不幸的人求幸運而不可得，才覺得好運氣特別珍貴，而曾經(jīng)擁有幸運，卻像他這樣在考試里失手的人，抱怨悲嘆，翻來覆去的后悔，沉浸在自卑自責里。

實際上也不過就是覺得上好學校找好工作理所應當，本來是手中之物怎么被人奪走，不肯抬頭看看，其實那想像中的手中之物，原本就沒有什么理所應當，就算是被奪走了，也得為次一等的人生付出努力，繼續(xù)前行，而不是像他這樣來回糾結(jié)，完全不再相信自己的能力，也不肯屈就周遭的環(huán)境，那么，當然就像關(guān)大美說的，事情也懶得做，也做不好，最后連養(yǎng)活自己都做不到，連自己都養(yǎng)不了自己，自己又怎么會看得起自己。

關(guān)大美見他低頭不說話，心里微微抱歉：怎么了，我文化低，胡亂一說，你別生氣啊。

顧家寶說：不，你說的對。自己養(yǎng)活自己，就沒必要自卑。只不過。他停了一下，想下面的話該怎么說。

關(guān)大美說：只不過你起點高，對自己的要求就更高么。你這樣的人，我見過。其實要求低一點，更容易開心。

話說完了，兩個人都若有所思。午飯是茭白肉絲和青菜湯，顧家寶的那份里還有一勺香菇燉雞，那是關(guān)如意專享的小鍋菜。顧家寶開始還覺得不好意思，關(guān)大美說你們男的不多吃點肉，干活就沒力氣，我們女的少吃點，還減肥了呢，以前那個師院的女學生，小田，她吃的那一口飯，喂貓都不夠。

顧家寶也就不推辭了，關(guān)大美蛋糕烤得出色，家常飯菜也做得好，油水不多，味道鮮香。畢業(yè)回家這段，他在家中午也吃盒飯，工作中午也吃盒飯，現(xiàn)在中午能吃上現(xiàn)炒的菜，他很滿足。這滿足里，還有一絲絲甜蜜的竊喜，這點竊喜必須瞞住關(guān)大美，不想被她看出來。

關(guān)大美并不是看不出來，她只是沒想好該怎么處理這件事。相處時間雖短，她大致也了解一點顧家寶這個人，在她眼里，他的優(yōu)點是善良，熱心，干活又踏實又會動腦子，大材小用，各個方面都幫她不少，缺點是他非常地……單純，他缺少那種在社會上打磨過的生存智慧，有點清高，有點傻乎乎。

這樣的人會活得很難，因為在社會上打滾，在體制里打拼，做事之外都要看做人，這是鐵的規(guī)則。出了大學校門，考研失敗就如雷轟頂?shù)念櫦覍?，他的那點挫折感，就像破殼出來的黃毛小絨雞，早晚得自己想明白了，才算是長大了。

她對他欣賞之外，還有憐憫，她不客氣地教訓他，又忍不住也替他抱不平，真的，省城大學的學歷也是響當當?shù)?，怎么他就坐不進某個大單位的辦公室，當個小科員之類的呢。這倒霉孩子也真夠可憐。

關(guān)大美有次無意中說了出來，顧家寶說我不是孩子，你再說我就生氣了。關(guān)大美努力把撇起的嘴角安撫下去，說： 是是是，你是大人，男子漢，不是小孩?？跉庠桨l(fā)像是哄孩子。

關(guān)如意還以為媽媽是在說自己，趕緊接話：我也不是小孩子了，我也是大人。

顧家寶哭笑不得。關(guān)大美一轉(zhuǎn)身就笑死了，這種心情她以前也有過吧，十九歲技校畢業(yè)就工作了，輾轉(zhuǎn)過幾座城市，開過幾家店，最開始也那么渴盼長大，生怕被人當成孩子。不過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三十四歲，如意都五歲了，二十六歲的顧家寶，在她看來，不是孩子，又是什么呢？

顧家寶發(fā)現(xiàn)，自從來蛋糕店上班后，他心情一天比一天好，事情多了，他比以前勤快多了。一邊是自己掛職的那個單位，每個月有些雜事處理，時常過去報個道，一邊是蛋糕店里的林林總總，進貨，點貨，更換促銷海報，在當?shù)氐恼搲蛶讉€比較大的QQ群里做推廣，接訂單。他來了以后蛋糕店接的訂單多了，上午客人少，他看店，關(guān)大美埋頭做蛋糕，一天做五個，流水就翻倍了。雖說毛利刨除房租水電，剩得也不多，但畢竟利潤是在以看得見的速度增加。

關(guān)大美月底一算賬，說：請你吃飯吧，要不，薪水加兩百。她興奮的臉色發(fā)紅，眼波嫵媚，顧家寶心想：好吧，這也算是為了我。

他說：不用。我這人運氣挺奇怪，以前做的那家網(wǎng)站，開始也是業(yè)績很好，后來，老板就進去了。

關(guān)大美連呸幾聲，嗔他烏鴉嘴，聽他說了那段波折，又覺得林宇軒好慘，她說：等你下次要還去看他，店里的點心你隨便拿，人落難了，吃點甜東西，心情會好。她看到顧家寶偷笑，說你別不信，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這說法，這是科學。

顧家寶看著她忙碌的背影，溫柔地笑著說：是，你說的都對。

他們不知道生命中大的轉(zhuǎn)折就要到來，該來的，誰也躲不過。無論是愛，還是傷害，風雨來時，我們來不及準備好雨傘，只有平白被淋得透濕，而且，并不是總有機會能遇到有人開車載你一程，或者給你一件干衣服，遞上一杯熱茶。

未完待續(xù)……

作者簡介：叢蟲，曾出版小說集《食色》《清潔》，作品散見于各大時尚類雜志。已完成長篇小說《世間兒女》《天倫之樂》，文章正待字閨中，出書與影視合作請恰郵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