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幼年時和小伙伴們相約踏青，感覺比如今還暢快些。那時江邊的風(fēng)是柔的，云朵潔白而稀薄，天是澄亮亮的藍(lán)色而不是魚肚白，野地里長滿袖珍西瓜一樣的小果子，只有拇指腹大小，清甜無籽，我們擦也不擦就填進(jìn)嘴里。跑鬧間蹭到矮枝丫，踩上了初綻的花，粘了一褲腳的蒼耳。

　　我忽然聽到江邊洗衣女子唱起歌。她們不是當(dāng)?shù)厝耍先苏f她們是船上人，生而沒有故鄉(xiāng)，春暖花開時才下船，在岸邊找處淺灘梳妝，也浣洗積了一整季的冬衣。

　　你要小心她們。同學(xué)神神秘秘地說，我奶奶告訴過我，船上人沒有家，對小孩子都壞極了。

　　是真的嗎？我有些半信半疑，總想著她們?nèi)粢恢弊≡诖希瑸槭裁床粫灤?。何況她們看起來一點兒也不兇惡，春日的暖陽把她們的臉映得粉粉地，就像岸邊的艷桃。她們穿水紅色的高領(lǐng)毛衣，長發(fā)盤在頭上，插著一把破了齒的舊木梳，發(fā)梢還滴著水。她們唱起歌來像極了水邊的鳥兒，聲音和江水流淌聲一般溫柔。

　　你們在唱什么？我鼓起勇氣向她們喊。

　　她們嘻嘻笑，其中一個說，我們唱的是春歌。

　　我高興極了，卻又不知春歌是哪種歌，只覺得船上的女人不像老人說得那般壞。春歌，那一定就是春天唱的歌。我把猜想告訴小伙伴。

　　“春日里來開牡丹，情人約在花開時，裝滿一花籃……”當(dāng)年她們唱了好久，不知為什么，我卻只記得開頭三句。長大后讀到馮夢龍編纂的明朝山歌，多是吳中一帶的小曲兒，中有一首《花開》：約情哥，約在花開時分，他情真，他義重，決不做失信人。手?jǐn)y著水罐兒，日日把花根來滋潤。盼得花開了，情哥還不動身，一般樣的春光也，難道他那里的花開，偏遲得緊？

　　一瞬間便回想起年幼時的那個春日，還有那些在春歌中唱牡丹的江邊女子。在馮夢龍所記載的明代民歌中，花兒亦是指牡丹。《詩經(jīng)·鄭風(fēng)·溱洧》云“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芍藥”，古人認(rèn)為牡丹、芍藥皆是芍藥，牡丹是木芍藥，芍藥是草芍藥。以物候來看，在陰歷三月天里盛開的，唯有木芍藥牡丹。小兒女們踏春暢游之后，依舊有別離時，相贈牡丹惜別，又約他日再會。于是后世唱春歌的人都愛上了牡丹花，無論是明朝的山間人，還是江邊的船家女子。

　　二十多年過去了，我見過許多次牡丹盛放的場景，年年歲歲花發(fā)如舊，多情還似無情。而昔年江邊的船娘們呢？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們，也已許久沒見過江邊的春天?；蛟S她們已子孫繞膝鬢發(fā)斑白，不知可還穿著紅衣。不知她們可還會在三月的春光中下船，躺在長滿蒼耳與野花的草地上曬頭發(fā)，閑聊時，又唱起一支春歌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