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堂春(第16間廊內南側)

(接前)
卻說公子辭了王匠夫婦,徑至春院門首。只見幾個小樂工,都在門首說話。忽然看見三官氣象一新,嚇了一跳。飛風報與老鴇。老鴇聽說,半晌不言:“這等事怎么處!向日三姐說:‘他是宦家公子,金銀無數?!覅s不信,逐他出門去了。今日倒帶有金銀,好不惶恐人也!”
左思右想,老著臉走出來見了三官,說:“姐夫從何而至?”
一手扯住馬頭。公子下馬唱了半個喏,就要行,說:“我伙計都在船中等我?!?br>
老鴇陪笑道:“姐夫好狠心也。就是寺破僧丑,也看佛面,縱然要去,你也看看玉堂春?!?br>
公子道:“向日那幾兩銀子值甚的?學生豈肯放在心上!我今皮箱內,現有五萬兩銀子,還有幾船貨物,伙計也有數十人。有王定看守在那里?!?br>
鴇子一發(fā)不肯放手了。公子恐怕掣脫了,將機就機,進到院門坐下。鴇兒吩咐廚下忙擺酒席接風。三官茶罷,就要走,故意攦出兩錠銀子來,都是五兩頭細絲。三官撿起,袖而藏之。鴇子又說:“我到了姑娘家,酒也不曾吃,就問你,說你往東去了。尋不見你,尋了一個多月。俺才回家。”
公子乘機便說:“虧你好心,我那時也尋不見你。王定來接我,我就回家去了。我心上也欠掛著玉姐,所以急急而來?!?br>
老鴇忙叫丫頭去報玉堂春。丫頭一路笑上樓來,玉姐已知公子到了。故意說:“奴才笑甚么?”
丫頭說:“王姐夫又來了?!?br>
玉姐故意嚇了一跳,說:“你不要哄我!”
不肯下樓。老鴇慌忙自來。玉姐故意回臉往里睡。鴇子說:“我的親兒!王姐夫來了,你不知道么?”
玉姐也不語,連問了四五聲,只不答應。老鴇一時待要罵,又用著他。扯一把椅子拿過來,一直坐下,長吁了一聲氣。玉姐見他這模樣,故意回過頭起來,雙膝跪在樓上,說:“媽媽!今日饒我這頓打?!?br>
老鴇忙扯起來說:“我兒!你還不知道,王姐夫又來了。拿有五萬兩花銀,船上又有貨物并伙計數十人,比前加倍。你可去見他,好心奉承?!?br>
王姐道:“發(fā)下新愿了,我不去接他。”
鴇子道:“我兒!發(fā)愿只當取笑?!?br>
一手挽玉姐下樓來,半路就叫:“王姐夫,三姐來了?!?br>
三官見了玉姐,冷冷的作了一揖,全不溫存。老鴇便叫丫頭擺桌取酒,斟上一盅,深深萬福,遞與王姐夫:“權當老身不是。可念三姐之情,休走別家,教人說話。”
三官微微冷笑,叫聲:“媽媽,還是我的不是。”
老鴇殷勤勸酒,公子吃了幾杯,叫聲多擾,抽身就走。翠紅一把扯住,叫:“玉姐,與俺姐夫陪個笑臉。”
老鴇說:“王姐夫,你忒做絕了;丫頭把門頂了,休放你姐夫出去。”
叫丫頭把那行李抬在百花樓去。就在樓下重設酒席,笙琴細樂,又來奉承。吃了半更,老鴇說:“我先去了,讓你夫妻二人敘話?!?br>
三官、玉姐正中其意,攜手登樓。
如同久旱逢甘雨,好似他鄉(xiāng)遇故知。
二人一晚敘話,正是“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不覺鼓行四更,公子爬將起來,說:“姐姐!我走吧!”
玉姐說;“哥哥!我本欲留你多住幾日,只是留君千日,終須一別。今番作急回家,再休惹閑花野草。見了二親,用意攻書。倘或成名,也爭得這一口氣?!?br>
玉姐難舍王公子,公子留戀玉堂春。
玉姐說:“哥哥,你到家,只怕娶了家小,不念我?!?br>
三官說:“我怕你在北京另接一人,我再來也無益了?!?br>
玉姐說:“你指著圣賢爺說了誓愿?!?br>
兩人雙膝跪下。公子說:“我若南京再娶家小,五黃六月害病死了我。”
玉姐說:“蘇三再若接別人,鐵鎖長枷永不出世?!?br>
就將鏡子拆開,各執(zhí)一半,日后為記。
玉姐說:“你敗了三萬兩銀子,空手而回,我將金銀首飾器皿,都與你拿去吧?!?br>
三官說:“亡八、淫婦知道時,你怎打發(fā)他?”
玉姐說:“你莫管我,我自有主意?!?br>
玉姐收拾完備,輕輕的開了樓門,送公子出去了。
天明,鴇兒起來,叫丫頭燒下洗臉水,承下凈口茶,“看你姐夫醒了時,送上樓去。問他要吃甚么?我好做去。若是還睡,休驚醒他?!?br>
丫頭走上樓去,見擺設的器皿都沒了。梳樁匣也出空了,撇在一邊。揭開帳子,床上空了半邊。跑下樓,叫:“媽媽罷了!”
鴇子說:“奴才!慌甚么?驚著你姐夫。”
丫頭說:“還有甚么姐夫?不知那里去了。俺姐姐回臉往里睡著?!?br>
老鴇聽說,大驚,看小廝、騾腳都去了。連忙走上樓來,喜得皮箱還在。打開看時,都是個磚頭瓦片。鴇兒便罵:“奴才!王三那里去了?我就打死你!為何金銀器皿他都偷去了?”
玉姐說:“我發(fā)過新愿了,今番不是我接他來的。”
鴇子說:“你兩個昨晚說了一夜說話,一定曉得他去處?!?br>
亡八就去取皮鞭,玉姐拿個首帕,將頭扎了??诶镎f:“待我尋王三還你?!?br>
忙下樓來,往外就走。鴇子、樂工恐怕走了,隨后趕來。玉姐行至大街上,高聲叫屈:“圖財殺命!”
只見地方都來了。鴇子說:“奴才,他倒把我金銀首飾盡情拐去,你還放刁!”
亡八說:“由他,咱到家里算帳?!?br>
玉姐說:“不要說嘴,咱往那里去,那是我家?我同你到刑部堂上講講,恁家里是公侯宰相,朝郎駙馬,你那里的金銀器皿?萬務要評個理。一個行院人家,至輕至賤,那有甚么大頭面,戴往那里去坐席?王尚書
公子在我家,費了三萬銀子,誰不知道他去了就開手。你昨日見他有了銀子,又去哄到家里,圖謀了他行李。不知將他下落在何處?列位做個證見?!?br>
說得鴇子無言可答。亡八說:“你叫王三拐去我的東西,你反來圖賴我。”
玉姐舍命,就罵:“亡八、淫婦,你圖財殺人,還要說嘴?現今皮箱都打開在你家里,銀子都拿過了。那王三官不是你謀殺了是那個?”
鴇子說:“他那里有甚么銀子?都是磚頭瓦片哄人。”
玉姐說:“你親口說帶有五萬銀子,如何今日又說沒有?”
兩下廝鬧。眾人曉得三官敗過三萬銀子是真,謀命的事未必。都將好言勸解。
玉姐說:“列位,你既勸我不要到官,也得我罵他幾句,出這口氣?!?br>
眾人說:“憑你罵吧!”
玉姐罵道:"你這亡八是喂不飽的狗,鴇子是填不滿的坑。不肯思量做生理,只是排局騙別人。奉承盡是天羅網,說話皆是陷人坑。只圖你家長興旺,那管他人貧不貧。八百好錢買了我,與你掙了多少銀。我父叫做周彥亨,大同城里有名人。買良為賤該甚罪?興販人口問充軍。哄誘良家子弟猶自可,圖財殺命罪非輕!你一家萬分無天理,我且說你兩三分。"
眾人說:“玉姐,罵得夠了?!?br>
鴇子說:“讓你罵許多時,如今該回去了?!?br>
玉姐說:“要我回去,須立個文書執(zhí)照與我。”
眾人說:“文書如何寫?”
玉姐說:“要寫‘不合買良為娼,及圖財殺命’等話?!?br>
亡八那里肯寫。玉姐又叫起屈來。眾人說:“買良為娼,也是門戶常事。那人命事不的實,卻難招認。我們只主張寫個贖身文書與你吧!”
亡八還不肯。眾人說:“你莫說別項,只王公子三萬銀子也夠買三百個粉頭了。玉姐左右心不向你了,舍了他吧!”
眾人都到酒店里面,討了一張綿紙,一人念,一人寫,只要亡八、鴇子押花。玉姐道:“若寫得不公道,我就扯碎了?!?br>
眾人道:“還你停當?!?br>
寫道:“立文書本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向將錢八百文,討大同府人周彥亨女玉堂春在家,本望接客拿老,奈女不愿為娼?!?br>
寫到“不愿為娼”,玉姐說:“這句就是了。須要寫收過王公子財禮銀三萬兩。”
亡八道:“三兒!你也拿些公道出來,這一年多費用去了,難道也算?”
眾人道:“只寫二萬吧?!?br>
又寫道:“……有南京公子王順卿,與女相愛,淮得過銀二萬兩,憑眾議作贖身財禮。今后聽憑玉堂嫁人,并與本戶無干。立此為照。”
后寫“正德年月日,立文書樂戶蘇淮同妻一秤金”,見人有十余人。眾人先押了花,蘇淮只得也押了,一秤金也畫個十字。玉姐收訖。又說:“列位老爹!我還有一件事,要先講個明?!?br>
眾人曰:“又是甚事?”
玉姐曰:“那百花樓,原是王公子蓋的,撥與我住。丫頭原是公子買的,要叫兩個來伏待我。以后米面、柴薪、菜蔬等項,須是一一供給,不許掯勒短少,直待我嫁人方止?!?br>
眾人說:“這事都依著你?!?br>
玉姐辭謝先回。
亡八又請眾人吃過酒飯方散。
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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