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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詩人演講錄(41-50)

       高山仙人掌 2016-03-30

      大唐詩人演講錄(41-50)

                                            轉自:太子頭上的博客

      41/劉 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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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姓乃國人氏族中之大姓,所謂“張王李趙遍地劉”,多得遍地都是,聽著就恐怖。人口眾多的大姓氏族,往往是因皇族以及貴族子孫繁衍眾多的緣故。漢代自劉邦稱帝後,劉姓氏族的人口得到迅速膨脹,這當然為劉姓氏族日後發(fā)展成“遍地劉”奠定了堅實基礎。現(xiàn)在,我要說的“劉方平”這一支劉姓,不僅與劉邦有關,甚至還與匈奴有關。《新唐書/宰相世襲表》記載說:“河南劉氏/本出匈奴之族/漢高祖以宗女妻冒頓/其俗貴者皆從母姓/因改為劉氏”云云。原來,劉方平的遠祖,是由劉邦皇族的女人與匈奴王族的男人合婚而來的。雖說到了劉方平這代已歷經(jīng)近千年,但劉方平的血管裏恐怕還是殘留著一點兒匈奴血液的。
        
      殘留歸殘留,事實上劉方平的性格卻早已看不出匈奴人好勇爭斗的脾性,多的反而是不事張狂、縮身退世,連大漢皇帝劉邦身上的那股開疆拓土的精神也沒有了。不過,若往上追溯劉方平前幾代人的履歷,也還是很輝煌的。他父親劉微,曾任吳郡太守/江南采訪使;祖父劉奇,武則天當政時官至吏部侍郎;曾祖父劉政會,在隋朝任太原鷹揚府司馬,後隨唐高祖/李淵起兵,官至洪州都督,加封邢國公,死後又追贈為戶部尚書。生活在這樣一個世代為官的家庭,劉方平卻“高尚不仕”,倒需另眼相看了。
        
      劉方平,新舊兩唐書無傳?!短撇抛觽鳌酚浧錇楹幽先?。聞一多先生定其生年為公元710年,傅璿琮先生以為早了些,而估其生於730年左右,我以為恐又稍晚了些。考劉方平本人詩及其他詩人贈予他的詩,可知與他有過從的詩人有皇甫冉/李頎/蕭穎士/嚴維/元德秀。其中李頎生於公元690年,卒於751年;元德秀是元結的叔父,其生年不知,僅知卒於754年;嚴維約生於716年,約卒於779年;皇甫冉約生於716年,約卒於760年;蕭穎士生卒年不知。李頎與元德秀二人年齡應較大,尤其是元德秀,因其侄元結已生於公元719年,故元德秀差不多應與李頎為一代人,大致該生於公元690-700年之間。另:這幾人中,皇甫冉是贈劉方平詩最多的一個,達七首之多,倘若劉方平與皇甫冉年歲相仿,估計其生年應在公元715-720年之間。那末劉方平同李頎與元德秀二人就該是忘年交了。
        
      皇甫冉有一首四言詩是題在劉方平所畫的壁畫上的,詩中稱贊劉方平的畫是“墨妙無前/性生筆先”;又有一詩是同時寫給劉方平及當時的名畫家張諲的,可知劉方平善丹青。唐人張彥遠所著的《歷代名畫記/敘歷代能畫人名》中已提到劉方平,曰“劉方平/工山水樹石/汧國公李勉甚重之”云云。能進“歷代能畫人名”的人,當然已夠大畫家的格了。
        
      詩人李頎在贈給劉方平的詩中說他“二十工詞賦/惟君著美名”,可知他因詩而出名較早。許多人知道他的詩,皆因那首《春怨》----“紗窗日落漸黃昏/金屋無人見淚痕/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滿地不開門”,這首當然寫的好,好就好在詩中并無一字出現(xiàn)那懷想離人的女子具體形象,而是透過“紗窗”/“金屋”/“空庭”/“梨花”來體味出那獨守閨房的女主人的無奈與愁思。
        
      劉方平的詩,很少社會責任感,也不關心民生國運,或許是因為他很擅長山水畫的緣故,他的詩幾乎也多此素意境界,特別敏感於對物象的細微觀察與體悟,很接近“純詩”?!兑乖隆芬皇?,當是他的經(jīng)典之作----
        更深月色伴人家,北斗欄干南斗斜。
       今夜偏知春風暖,蟲聲新透綠窗紗。
        
      他的觸覺真是太細膩了,他不說春暖大地萬物復蘇,而是擷取那穿透窗紗的“蟲聲”來報告春的消息,這手法在盛唐之後的詩人中極為罕見,也為後來者體味古人的“比/興”意境提供了最直接的范本。所謂“人貴直/詩貴曲”,詩有無盡的玩味處,便在於此。其實詩這東西細細想來,倒真沒太大必要去承擔什麼社會責任,因為承擔起來也很弱小,那樣就真不如拿起槍桿子更能解決問題。詩是和平中高尚精神與高級思維的產(chǎn)物,是美之一種。說穿了,就是在生活安逸基礎上的一種精神的高級“玩法”,餓著肚子是無心寫詩的,即使寫出來,傳達的東西也苦/也怨/也悲/也憤,於人身心無益。所以,詩也還是一種“奢侈品”,至少也是“精神貴族”所能玩得起的生活。
        
      或許劉方平的家底兒比較厚,不愁吃喝,也用不著讓他在社會上為糊口而拼命工作掙扎;或許劉方平通過自己所畫的山水畫就能過得很舒服,總之我們從他的詩中是看不出他對生活有什麼緊迫感的。他能細細地去品味天地萬物、四季山水,心不躁,神不慌,人間的紛擾與他無關,這樣的人也很難得?!肚镆狗褐邸芬辉娨琅f是他把玩“純詩”以及五律對仗體格的又一例證----
        林塘夜發(fā)舟,蟲響荻颼颼。萬影皆因月,千聲各為秋。
        歲華空復晚,鄉(xiāng)思不堪愁。西北浮云外,伊川何處流。
        
      詩中那句“萬影皆因月/千聲各為秋”可謂一語道盡“月與秋”帶給人間的微妙變化。古代無電燈,也無鋼筋混凝土的高樓大廈,人能直接面對天地自然、廣接天地自然之氣的機會就很多,所以對日月星辰、山水草木及四季節(jié)氣特別敏感。五官四肢所感知到的皆是“自然”之物,入詩的意象也就多是自然。從這個角度說,今人對天地萬物的麻木與“隔絕”,被科技的淹沒與同化其實很可悲。上世紀二十年代,俄國詩人葉賽甯就曾感嘆說“我是農村最後一個詩人”,他對鋼鐵的城市滿懷反感。後來有位叫沃茲涅先斯基的詩人則乾脆說“所有的進步都是反動的/如果人將被摧毀”
        
      當然,以“中庸”思想看待一切的中國文人,是不會有如此極端言論的,評議萬事都講究個分寸尺度,即使是魯迅,在談及自然與科技之關系時,也還以為這問題該是雙刃劍。科技雖有“摧毀”自然之嫌,但如利用正確,對生活的幫助也是巨大的。飛機雖帶來強大的噪音、空氣污染、消耗能源以及威脅安全等不利的一面,但它節(jié)省時間、提高效率的長處是不容抹殺的。
        
      劉方平的詩,今天僅剩二十六首,元人辛文房給他的評價是“多悠遠之思/陶寫性靈/默會風雅/故能脫略世故/超然物外/區(qū)區(qū)斗筲/何足以系劉先生哉!”其中“斗筲”一詞指的是盛糧食用的竹器,容量較小,只能裝兩升米。是啊,小小的竹器豈能裝下劉方平以天地萬物為描摹書寫對象的心胸,他不關心人間是非,也不過問功名利祿,只忘我地寫著永恒的自然,在天地見尋找著美好的詩意----
        飛雪帶春風,徘徊亂繞空。君看似花處,偏在洛陽東。
        
      他什麼也沒說,也沒什麼重要的問題,只有一種感覺,寫出來就行了,就是我們尋找了許久的無為之詩。

      42/張 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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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全唐詩》“張若虛”條目下,僅錄有兩首詩,一為《春江花月夜》,一為《代答閨夢還》。而有關他的生平,也只寥寥二十六個字,曰:“張若虛,揚州人。兗州兵曹。與賀知章、張旭、包融,號吳中四士。詩二首?!睋P州即今江蘇/揚州;兗州在今山東境內,即今滋陽縣。兵曹一官僅九品,比芝麻還小?!杜f唐書/賀知章傳》與《新唐書/包佶傳》提到張若虛也只是說他與其他諸人并稱吳/越文士,除此一概不知。賀知章/張旭/包融三人皆經(jīng)歷過武則天/中宗/睿宗/玄宗四朝,張旭與包融的生卒年已不可考,唯知賀知章生於公元659年,卒於744年。估計張若虛的主要生活時期亦應在開元與天寶年間。
        
      《春江花月夜》乃古樂府體,并非詩題。自漢代宮廷建立樂府機構後,可配以曲調且歌且舞之樂府辭曲得到大步發(fā)展。那時的樂府辭曲,基本分四類:一為“大予樂”,郊廟上陵所用;二為“雅頌樂”,辟雍鄉(xiāng)射所用;三為“黃門鼓吹樂”,天子宴群臣所用;四為“短簫鐃歌”,軍中所用。到三國時,魏國又擴展設立了“清商署”,將“相和歌”(包括清商三調)從鼓吹署裏獨立出來,而《春江花月夜》便屬相和歌中的清商曲辭。古樂講的是五音,正所謂“宮/商/角/徴/羽”(角讀絕/徵讀止)?!稌x書/樂志》上說:“五聲,宮為君,宮之為言中也,中和之道,無往而不理焉。商為臣,商之為言強也,謂金性之堅強也。角為民,角之為言觸也,謂向諸陽氣,觸物而生也。徵為事,徵之為言止也,言物盛則止也。羽為物,羽之為言舒也,言陽氣將復,萬物孳育而舒生也”云云。
        
      五聲在古代各有所用,不可亂來,故《晉書/樂志》又進一步闡釋說:“是以聞[宮聲]使人溫良而寬大,聞[商聲]使人方廉而好義,聞[角聲]使人惻隱而仁愛,聞[徵聲]使人樂養(yǎng)而好施,聞[羽聲]使人恭儉而好禮?!薄洞航ㄔ乱埂窔w在商聲裏面,系“相和辭曲”的范疇,又在“清商三調”內?!跋嗪汀钡囊馑贾v究的是“絲竹相和”,也就是具體的辭曲與樂器皆要和諧。而“清商三調”則包括“清調/平調/瑟調”三種,所用的樂器加起來達十五種之多(鐘/磬/琴/瑟/擊琴/琵琶/箜篌/筑/箏/節(jié)鼓/笙/笛/簫/箎/塤等),到了唐代,其中的“塤”又換成了“吹葉”。商調的曲辭通常皆由宮中歌女演唱,這也正是“商女不知亡國恨”中“商女”一稱的由來。
        
      “清商曲辭”在晉之後乃至六朝時,亡者將半。隋滅陳後,隋文帝/楊堅令臣子廣搜亡曲,且以為“清商三調”乃“華夏之正聲”。這些曲辭那時基本散落在南方的吳/楚之地,正所謂“江南吳歌/荊楚西聲”。他得到一些殘缺不全的曲辭後,“去其哀怨/考而補之/以新定律呂/更造樂器/因於太常置清商署以管之”,從此便歸為“清樂”了。隋煬帝/楊廣便作過兩首《春江花月夜》,五言四句,很像五絕。盛唐時的張子容(與孟浩然為莫逆之交)也作過兩首,是五言六句。而張若虛這一首則是七言三十六句,晚唐時的溫庭筠也作過一首,是七言二十句??磥?,《春江花月夜》是可長可短又五七言皆能靈活運用的一種曲辭,或也是在不斷發(fā)展變化的。
        
      樂府曲辭,在當時大都先有詩,後配曲;詩用以敍事,曲則錦上添花,更淋漓盡致地抒情達意,也正所謂“必使志盡於詩/音盡於曲”?!洞航ㄔ乱埂穼俳蠀锹暩枨?,魏/晉時期多為清唱,無絲竹管弦伴奏,六朝時才開始加入樂器伴奏。最初作《春江花月夜》者是陳後主/陳叔寶,他還作過《玉樹後庭花》及《堂堂》等辭。陳叔寶常與宮中女學士及大臣們相和為詩,所作之詩凡豔麗主題,皆由太常令/何胥選出後進行譜曲,再教宮女演唱。

      詩人聞一多先生曾將在宮廷中所作并演唱的樂府豔情詩稱之為“宮體詩”,其實所謂的“樂府辭曲”在晉以後便已不僅限於宮廷,民間的文人騷客或達官貴人也早已開始普遍創(chuàng)作并“享用”。到了唐代,“樂府”除了保留它的實用娛樂價值外,也還在向純粹的詩詞文體形式逐步演變,同時也繁衍出帶有“詞牌”的詞,這也就是“詞者/詩之馀也”的濫觴??傊?,樂府也好,詞也罷,皆有些像今天的通俗歌曲,是要伴著曲子與樂器唱出來的,所以那“辭”或“詞”的語意就必須通俗易懂,也不能再端著“詩”那高雅難懂的架子了。
        
      聞一多的那篇文章叫《宮體詩的自贖》,“自贖”二字意味著是要自己來贖自己的罪,也就是說,宮體樂府詩在聞先生眼裏是“犯過罪”的,那罪,便是將“辭”寫成了豔詞,將神圣正大的“宮/商/角/徵/羽”五音譜成了淫曲。後人評說六朝詩多為“綺靡之風”,便本於此。這現(xiàn)象當然是存在的,但應為少數(shù),且大都出自宮廷,并不像聞先生講的如此廣泛與嚴重。聞先生之所以將它放了大,再批判之,自然也是準備突出將“樂府詩”再一次推向高潮的盧照鄰/駱賓王/劉希夷/陳子昂乃至張若虛等所做出的功績。其實,即使到了唐代,詩人一入宮廷,就不得不受薰染,李白能寫出“云想衣裳花想容”那首《清平調詞》,便是樂府曲辭的一種,聽起來也是很軟很豔的。
        
      張若虛的這一首《春江花月夜》,雖也掛著“樂府曲辭”的標簽,卻不是為宮廷而作,顯然寫於吳/楚之地,那地方甚至也可斷出是長江連著大海的所在。為評說方便,我還是將這首詩全引於下----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灩灩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江流蜿轉遶方甸,月照花林皆似霰。
       空裏流霜不覺飛,汀上白沙看不見。
        江天一色無纖塵,皎皎空中孤月輪。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見長江送流水。
        白云一片去悠悠,青楓浦上不勝愁。
       誰家今夜扁舟子,何處相思明月樓。
        可憐樓上月裴回,應照離人妝鏡臺。
       玉戶簾中卷不去,擣衣砧上拂還來。
        此時相望不相聞,愿逐月華流照君。
       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紋。
        昨夜閑潭夢落花,可憐春伴不還家。
       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
        斜月沉沉藏海霧,碣石瀟湘無限路。
       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lián)u情滿江樹。
        
      我們必須看到,張若虛在詩中所專注與抒懷的內容,是很重要的問題,這問題自屈原《天問》伊始,就在想著/問著/體悟著/抒寫著……這問題便是人生與光陰的偶然與必然/短暫與永恒,便是人與時空不期而遇所擦出的光芒。明月無私,撫摸萬物;春天易逝,一視同仁。但我們的詩人依舊要問:那江邊上的人,是誰最早看見月亮的呢(江畔何人初見月)?而那映江之月,又是從何年才開始照耀人間的呢(江月何年初照人)?答案似乎被張若虛找到了,那就是----不知道!不知道就是知道,無始無終就是有始有終。人,在張若虛心裏同月一樣,是“代代無窮已”,是“年年只相似”??伞敖隆庇衷凇按稳恕蹦兀课蚁?,如果她等到了你,那就是你;等到了我,那就是我。沒準兒那江月還誰也不等呢,如同我們也不知道自己為誰而生。
        
      所以,人與月,沒準兒真就是“此時相望不相聞”,說有關,也無關;說無關,又彼此看見。那好吧,那就說有關就有關,說無關就無關。感到了,就有關也無關;感不到也還是就有關也無關??傊?,張若虛忽然就勾起了你要想:人來世上干什麼?月照人間干什麼?你不禁要掐掐自己,心想----有骨頭有肉/這不在這兒了嘛/挺實的??赊D念一想,這副皮囊又早晚要消失。這感覺真像“若虛”的名字,實有又若虛,若虛又存在。
        
      其實,問“虛”與求“實”是拆不開的,如同一只碗,那有用的部分正是它空虛的部分,而那空虛的部分又正是由實在的部分所造成。張若虛深通此道,從他的名字到他的《春江花月夜》,已然顯明了他的追問與答案。那答案雖說是“江水流春去欲盡/江潭落月復西斜”,但張若虛的態(tài)度卻是昂揚的,在他眼中,人生雖速朽,然整個人類卻不朽;明月雖也要沉去,但明天會再來。

      43/獨 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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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漢族之強盛不獨因人多勢眾,更在于文淵史厚,非國土其它民族能抗。即使在元/清兩朝由蒙族及滿族統(tǒng)治時代,漢族文化不僅沒被打敗,反之卻將“執(zhí)政民族”同化掉了,這幾乎是漢文化永遠值得引以為傲的事。獨孤氏原屬匈奴中之獨孤部族,南北朝/后魏時期便已遷居洛陽,到獨孤及這代,歷經(jīng)近二百年,深受中原漢文化的熏陶與教育,其實已衍變成很純粹的“漢人”了。金/元之際的大詩人元好問,其先祖便是拓拔氏,大致也是在后魏時期遷居河南的。
        
      《新唐書/獨孤及傳》稱獨孤及的籍貫是“河南/洛陽人”,說明其氏族自后魏時遷居洛陽,就一直在洛陽定居。獨孤及的從祖舅舅崔佑甫,在獨孤及死后,曾為其撰寫了墓志銘,據(jù)《獨孤公神道碑》介紹,他父親曾任七品殿中侍史并兼秘書監(jiān)通理;祖父官至六品蔡州長史;曾祖父官至六品左千牛備身??梢娝纳先私晕醋龅斤@官要職,唯獨孤及官位最大,做到了四品的常州刺史。
        
      獨孤及字至之,因做過常州刺史,故也稱之為“獨孤常州”或干脆就簡稱“常州”了。他的門生梁肅,曾給他寫過一篇《獨孤公行狀》,講他七歲時父親教他學《孝經(jīng)》,他只學了一遍就能背誦全篇。父親問他將來的志向是什么,他回答說:“立身行道/揚名之義/是所尚也”。他二十歲時便有文名,陳廉/賈至/李白/高適/岑參/王季友/皇甫曾等人“見公皆色授心服/約子孫之契”,可見他在眾文人心目中的份量。三十歲那年,正逢唐玄宗好道家之黃/老,并詔天下精研黃帝與老子學說的文士到京城對策,優(yōu)者授以學官。獨孤及洞曉玄經(jīng),以一篇策文高第,被授予華陰縣尉。
        
      逢“安/史之亂”,他舉家避到浙江/紹興,又深獲時任江淮都統(tǒng)使兼戶部尚書李峘的賞識,向朝挺請奏辟獨孤及為其幕府中的掌書記,并授為左金吾衛(wèi)兵曹參軍。但獨孤及并不喜歡軍旅之中打打殺殺的事情,沒干多久就主動撤了?!鞍?史之亂”平息后,他曾任過一段浙江/武康縣的縣尉,武康縣境內有一座小山,傳說因獨孤及在山上蓋了座小亭子,那山便以他的姓氏命名叫“獨孤山”了。
        
      他四十歲時入長安,唐代宗封了他一個八品的左拾遺,次年又轉任太常博士,專門研究往古至今政事的歷史沿革與變化。因業(yè)績不錯,沒多久就升任六品的禮部員外郎了。三年后再升任五品的濠州刺史(下州級別),并加朝散大夫兼檢校司封郎中,受賜金魚袋;四十六歲時再轉任舒州刺史,時吳/楚一帶逢大旱,獨孤及領導有方,唯舒州平安無事,故再升為四品常州刺史(中州級別)。在此任上,他干到五十歲,兩年后遂病故。
        
      獨孤及留有詩篇八十一首,收在《獨孤及集》中,是由他的門生梁肅整理結集的,其中還包括各類文章兩百余篇。他的詩,好句大都在五言古體中,用今天的話講,頗具創(chuàng)意,與一般詩人的思維方式大不相同。這當然是我個人的見識,不代表大多數(shù)?!度圃姟防?,我以為他第一首詩的第一句就不同凡響,那是一首題為《海上寄蕭立》的詩,從詩中可知,那位叫蕭立的友人遠在寒冷的東北遼地,而獨孤及開句便發(fā)語道----“朔風剪塞草/寒露日夜結”……令我吃驚的是,他竟然下了個“剪”字,來形容強勁的寒風,而不是吹/刮/掠/卷/撕/拔/打/煽/拍/抽/鞭/吞……等等,這“剪”字下得可真夠狠,比鞭打或連根拔了更“疼”,不得不令人猛醒他所具有的“匈奴”血統(tǒng)。
        
      《客舍月下對酒醉后寄畢四耀》一詩,也是一首五古,他借著贈友人畢四耀的機會,來表達自己孤傲的處世觀與人生觀,尤其是那句“霜月照膽凈/銀河入檐白”,寫得依舊令人陡然一驚。是呀,那“霜月”照在哪兒不行啊,而他卻偏要叫它照在“膽”上,凜若冰霜,凈似明月,其高潔之人格躍然紙上,擲地有聲。一般詩人表達此意,通常都以月比“心”,而以月照“膽”,獨孤及的確“膽識”過人,如他的名字般獨他一人可及。他的這首詩,我以為也是他八十一首詩中最完美的一首,有必要全引于下,靜靜品味----
        鄉(xiāng)路風雪深,生事憂患迫。天長波瀾廣,高舉無六翮。
        獨立寒夜移,幽境思彌積。霜月照膽凈,銀河入檐白。
        沽酒聊自勞,開樽坐檐隙。主人奏絲桐,能使高興劇。
        清機暫無累,獻酢更絡繹??犊鹛旄瑁瑦謵謴V陵陌。
        既醉萬事遺,耳熱心亦適。視身兀如泥,瞪目傲今昔。
        故人間城闕,音信兩脈脈。別時前盟在,寸景莫自擲。
        心與白日鬬,十無一滿百。寓彩薪火內,甘作天地客。
        與物無親疏,斗酒勝竹帛。何必用自苦,將貽古賢責。
        
      這其中也還有“視身兀如泥/瞪目傲今昔”以及“心與白日鬬/十無一滿百”兩句,可看出他蔑視肉身、讓心靈與天地間進行永恒對話的志意?!短撇抛觽鳌焚澦脑姟案裾{高古/風塵迥絕/得大名當時”,我以為主要是指他的五古詩。五言比七言字數(shù)少,節(jié)奏短促,就顯得言簡意賅,較易接近漢/魏古意。而他的七言詩,好的就不多了,僅有一首題為《將還越留別豫章諸公》的七絕,還算上口----“客鳥倦飛思舊林/裴徊猶戀眾花陰/他時相憶雙航葦/莫問吳江深不深”。
        
      獨孤及是位心靈豁達、幾無私心的人,所謂“性孝友/喜鑒拔”,待人真摯,獎掖后進,是時人對他人品的評價。他的門生能夠得到他鑒拔的很多,諸如梁肅/高參/崔元翰/陳京/唐次/齊抗/權德輿等人。他的舅父崔佑甫介紹說“公平生聞人之善/必揄揚之……后進有才而業(yè)未就者/教誨誘掖之唯日不足”云云。其門生梁肅則盛贊他說“其茂學博文/不讀非圣之書/非法之言不出諸口/非設教垂訓之事不行于文字/而達言發(fā)辭/若山岳之峻極/江海之波瀾/故天下謂之文伯”。
        
      獨孤及也是唐代古文運動的發(fā)韌者之一,對后來的韓愈/柳宗元等人有過深遠啟發(fā)與影響。他的文章,多以“立憲誡世/褒賢遏惡”為用,擅議論,出語澎湃如大江大河,有興趣的讀者可去翻看他的文集或《全唐文》一書,可全面了解這位身上還流著些匈奴血液的剛正之士!

      44/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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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讀嚴維的詩,讓我著急,如同當年外國教練替中國足球隊著急一樣,把個施拉普那急的對球員們說:“如果你們不知道往哪兒踢的話,我告訴你們----往門兒里踢!”是啊,嚴維其實是知道往門兒里踢的,卻屢中門框,就是進不了球,你能怎么辦----“湖上新正逢故人/情深應不笑家貧/明朝別后門還掩/修竹千竿一老身”,這詩真的挺順,也看不出哪兒有毛病,可就是感覺少一只“點鐵成金”的手,少一句“冷水澆背”的話。元人辛文房贊他“詩情雅重/挹魏晉之風/鍛煉鏗鏘/庶少遺恨”,我看那“遺恨”根本沒少,反而很多。
        
      嚴維是紹興人,據(jù)傳年輕時曾在桐廬隱居過,恐也一直參加應舉科考,且屢試不中。詩人岑參曾有《送嚴維下第還江東》一詩安慰他說“勿嘆今不第/似君殊未遲”。他考中進士大概已到中年,所授之官也僅是個九品的諸暨縣尉。他自己有詩曰“中年從一尉/自笑此身非”,看來他很不滿意這個芝麻小官,始終認為自身是塊大材。但官場是不會以他個人意愿為轉移的,之后一二十年中,他略有升遷,并不顯赫,任過正八品的余姚縣令/從七品的金吾衛(wèi)長史/正七品的河南尉/從六品的秘書郎?!短撇抛觽鳌酚浰罱K卒于“右補闕”的任上,不知本于何處?!白笥已a闕”均為從七品上階,此說若屬實,那嚴維臨終前所任的官則是被貶之職。
        
      嚴維所結交的友人中,有不少皆很知名,如岑參/劉長卿/皇甫冉/鮑防/包佶/皎然/清江/李嘉佑/朱放/章八元/靈澈/以及“大歷十才子”中的錢起/崔峒/韓翃/耿湋/李端等人。他贈詩最多是劉長卿,有五首;《劉隨州集》里也有五首贈他的。這里我想舉四首詩的例子,他們兩人各二首,且都是一對一相互贈答的,以此來看看他們在同一時間同一事情上所寫的詩究竟誰好。這四首相互贈答的詩,是嚴維在睦州拜訪完劉長卿后,準備自睦州返回越州,劉長卿作為主人為他送行----[蛇浦橋下重送嚴維]
        秋風颯颯鳴條,風月相和寂寥。黃葉一離一別,青山暮暮朝朝。
        寒江漸出高岸,古木猶依斷橋。明日行人已遠,空余淚滴回潮。
        
      這是首六言四韻八句詩,因頷聯(lián)與頸聯(lián)對仗較工,儼然一副“六律”氣象。就詩題看,此前劉長卿似乎已為嚴維送行過一次,估計嚴維不知為何沒走成,所以又二次“重送”。以下是嚴維所答之詩----[答劉長卿蛇浦橋下重送]
        月色今朝最明,庭閑夜入天清。寂寞多年老宦,殷勤遠別深情。
        溪臨修竹煙色,風落高梧雨聲。耿耿相看不寐,遙聞曉柝山城。
        
      二詩相較,讀者想必已看出劉長卿的那一首是要好于嚴維的,一是寫在前,故先聲奪人,占用了重要的意象,如秋風/風月/黃葉/青山/寒江/斷橋/古木/回潮等。二是比嚴維寫得婉轉,如:點明兩人皆已是老邁年紀,但長卿用的是如兩片“黃葉一離一別”,而嚴維則直接說“寂寞多年老宦”,顯得過于直白,也少味道;再如:長卿用“古木猶依斷橋”來傾訴明日友人走后、如古木般蒼老的自己又要獨守與友人音隔信斷的寂寞“斷橋”,他所表達出的與友人難舍難分的情感,至少在寫作技藝上要比嚴維高超。而嚴維此詩能與長卿相抗的只有末句“遙聞曉柝山城”,“柝”字讀去聲tuo拓音,意思是深夜巡更者所敲的梆子,那余音悠遠而煽情,確可不輸長卿那空拍岸頭的思念的“回潮”.
        
      次日,長卿送嚴維至“七里灘”處,再贈詩篇,是一首七絕----[七里灘重送]
        秋江渺渺水空波,越客孤舟欲榜歌。
       手折衰楊悲老大,故人零落已無多。
        
      嚴維再答長卿詩,照例依舊是七絕,且依的是長卿詩的原韻----[答劉長卿七里灘重送]
        新安非欲枉帆過,海內猶君有幾何。
       醉里別時秋水色,老人南望一狂歌。
        
      長卿詩中的“榜歌”意為人在船中所歌,讀去聲bang蚌音;嚴維詩中的“枉帆”是繞道的意思。這第二輪所寫之詩,兩人一走一送,雖心態(tài)不同,但我以為長卿依舊勝了嚴維,其詩中所用的“空波/孤舟/衰楊”,很為末句的“故人零落已無多”鋪陳了堅實基礎。而嚴維寫得則略顯零亂,且依舊較為直白,盡管他還夸了長卿一句“海內猶君有幾何”。古人的相互贈答詩,多“借題發(fā)揮”,述己情己志,也暗含著“比藝”或切磋詩藝的用意。
        
      清代詩人袁枚晚年時便常與同他住的不遠的一位老友頻繁贈答“賽詩”,二人幾乎天天都通過家仆往來傳送寫好的詩篇,像車轱轤戰(zhàn),今天你一首,明天他兩首,一年下來,往往還要數(shù)一數(shù)誰寫的詩多。袁枚聰明,在除夕那天一口氣竟寫了四首七絕派家仆送過去。說他聰明是因他在其中一首詩里把那必勝的得意感覺也寫進去說----“今日教公輸一著/新詩和到是明年”,哈哈,對方已沒機會在數(shù)量上能超過自己了,因為當日是除夕,對方再寫來的詩只能算明年的數(shù)了。
        
      當然,就詩的水準而言,詩人其實與賽場上的運動員差不多,也常有“狀態(tài)欠佳”或“發(fā)揮失常”的時候,嚴維與劉長卿所過的這兩招兒,恐就沒在良好狀態(tài)上。如本文開篇時所言,他的詩盡管讓我“著急”,但也正因能看到好的基礎,才有得可“急”或值得你“急”。《自云陽歸晚泊陸灃宅》一詩就有好句----“閑燈忘夜永/清漏任更疏”;再如《宿天竺寺》的七絕----
        方外主人名道林,怕將水月凈身心。
       居然對我說無我,寂歷山深將夜深。
        
      唐人芮挺章所編的《國秀集》,只選了一首嚴維短短的五絕,題為《贈別東陽客》,引于下,對唐人選唐詩的眼光也可略窺一斑----“明月雙溪水/春風八詠樓/少年為客處/今日送君游”,芮挺章看上的是這么一首,他的眼光怎么說呢?唉,而已,而已啊!

      45/耿 湋 
      =====
      太原人耿湋,“大歷十才子”之一,其生卒年已不可考,只知他中進士是在寶應二年(公元763年)。他留有一篇《省試驪珠詩》,唐代標準的“以詩取士”五言六韻十二句詩體,在應試詩中,該算頗具才氣的一首----
        是日重泉下,言探徑寸珠。龍鱗今不逆,魚目也應殊。
        掌上星初滿,盤中月正孤。酬恩光莫及,照乘色難逾。
        欲問投人否,先論按劍無。儻憐希代價,敢對此冰壺。
        
      他考中進士是否靠的就是此詩,不好說。《全唐詩》收他173首詩,還有十來首也是五言六韻十二句的體例,從側面也可看出他是很練習過這種應試詩體的。登第后,他做的官是九品盩厔(讀周至音/在陜西境內)縣尉,詩人戴叔倫寫有一首《酬盩厔耿少府湋見寄》的詩,從其中“流年不盡人自老/外事無端心已空”句來看,耿湋任縣尉一職至少已是四、五十歲的年紀(依此估計/他的生年約在公元720-730年之間)。此后,他在長安做過一段八品的左拾遺,隨后又充括圖書使,在江淮一帶呆了大約三年。詩人盧綸有《送耿拾遺湋充括圖書使往江淮》一詩,可證。再之后,他所任之職為六品大理司法(約公元782年左右),估計已到晚年。
        
      與耿湋交往的名士很多,顏真卿/劉長卿/錢起/嚴維/戴叔倫/盧綸/李端/暢當/清江等人皆與他有過往或詩歌上的相互贈答。《唐才子傳》說他“與古之奇為莫逆之交”,考“古之奇”也是寶應二年登第,但二人詩中均未見到有所互贈,不知辛文房此說本于何處。耿湋詩中有很少幾首寫的是西北邊塞題材及北方,但不知他何年去過。《戴叔倫詩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蔣寅校注本)中有一首題為《送耿十三湋復往遼?!返奈迓稍?,雖未確定是否為戴叔倫所作,但不管是誰作的,題目很清楚,就是為耿湋送行。題中所言之“遼?!?,在今渤海一帶。耿湋因何事或就任何職而到過渤海地區(qū),不知道。這或許是在他任六品大理司法之前的那一段我們已不可考的時期里。
        
      耿湋詩,多為澹泊明志,即使為官期間,也多心不在焉。吃皇糧卻不專心致志地投身于工作,心思整天都放在作詩上,這在唐代詩人中屢見不鮮。他任盩厔縣尉時,便如此,《盩厔客舍》一詩,是他輕視吏業(yè)、老惦念回家的真實寫照----“寥寂荒壘下/客舍雨微微/門見苔生滿/心慚吏到稀/籬花看未發(fā)/海燕欲先歸/無限堪惆悵/誰家復搗衣”。不過,中間的那句“門見苔生滿/心慚吏到稀”寫得真挺好,讓讀者一下子就感到他官卑位微、無人理睬的窘?jīng)r。
        
      他的詩,在技藝上有一種寫作習慣,就是“述懷與狀景”的并用或轉換,上述那句便是如此。再如“死生俱是夢/哀樂詎關身/遠草光連水/春篁色離塵”,前面說了死生如夢,后面就以“遠草光連水”的朦朧景象以及春竹顏色的反差來“補境”,一實一虛,看似不挨著,其內在詩意卻是一致的。又如《題童子寺》一詩的前四句----“半偈留何處/全身棄此中/雨余沙塔壞/月滿雪山空”,前兩句與后兩句之間的連帶關系是顯而易見的,前面實寫僧人的寂寥與無欲,后面則以景物來暗寓僧人的空靈心境。許多年前我聽陜北民歌,那歌詞用的就是這種技巧----“山桃花開在山頂頂上/要死要活妹子你快跟上”/“水地里的蘿卜旱地里的瓜/因為找你我挨過人的打”……前面是景物,后面是實意,你仔細一想,二者之間的確有關系。
        
      另外,耿湋還很喜歡運用對偶,有許多句子皆對得很精彩,倘若將它們看作對聯(lián),一對對寫出來掛在墻上,絕對能起到清心明志的作用,我列舉幾條大家看----
        “投人心似切/為客事皆難”
       ?。ㄒ蛳胫\個一官半職而去求人/那心情當然迫切
        而遠離家鄉(xiāng)客居異地/辦什么事都難啊)
        “家貧童仆慢/官罷友朋疏”
       ?。依餂]多少錢時/連仆人都怠慢你
        一但被罷了官/原先的朋友們也就不來找你了)
        “客久多人識/年高眾病歸”
        (客居異地時間一長/連許多當?shù)厝硕颊J識自己了
        而年歲老邁時/大家其實也很討厭你回來)
        “暮鳥聲偏苦/秋云色易陰”
       ?。S昏時/你感到飛鳥的叫聲都充滿了凄苦的味道
        而秋天來臨后/那白云也會變得陰郁而灰暗)
        …………
      唐人姚合所編的《極玄集》共選了二十一位詩人,一般每人只選三、四首,最多者是八首。選耿湋的詩便是八首,(同選八首的還有錢起/郎士元/皇甫冉/司空曙)。姚合在集前的序中稱所選詩人“皆詩家射雕手”,評價很高。而我以為將此集命名為“極玄”,既有“極妙”的意思,其實也還暗含著所選詩人皆屬澹泊玄閑之流。姚合選耿湋的八首詩,有七首皆是五律,而耿湋的好詩,基本也多在五律中。不過,我以為還有幾首好詩沒被選進來,很可惜,在此我只舉兩首,請讀者過癮----《秋晚臥疾/寄司空拾遺曙/盧少府綸》
        寒幾坐空堂,疏髯似積霜;老醫(yī)迷舊疾,朽藥誤新方。
        晚果紅低樹,秋苔綠遍墻;慚非蔣生徑,不敢忘求羊。
        
      這是首工整的五律,詩中的耿湋顯然已至暮年,又逢患病,故想起了老友司空曙與盧綸。首聯(lián)表述自己老來孤單而凄涼;頷聯(lián)更述久病而不治,連常給他看病的江湖郎中都屢次以為他的病依舊是老病,故開出的藥方也是千篇一律。精彩的是頸聯(lián),以成熟壓枝的果子暗喻人生的老成與友情的豐碩,以“綠遍墻”的“秋苔”來象征自己的心態(tài)依舊蓬勃。尾聯(lián)用了個“蔣生”的典故,大概指的是漢代的蔣詡,漢哀帝時任兗州刺史,以廉直聞名,王莽篡政后便棄官回鄉(xiāng)臥病不出。以此估計耿湋晚年有可能不滿時政,棄官回鄉(xiāng)隱居。我要舉的第二首也是五律,題為《立春日宴高陵任明府宅》----
        春灰今變候,密雪又霏霏。坐客同心滿,流年此會稀。
        風成空處亂,素積夜來飛。且共銜杯酒,陶潛不得歸。
        
      此詩我們可看出,他依舊用的是自己最擅長的“述懷與狀景”法----密密而下的春雪是個極好的鋪墊,它簡直就猶如滿座高朋,那心,也因暢快的聚 會而滿滿的,只怕這樣幸福的時光越來越少;正所謂人老了,對老朋友而言可真就是聊一次少一次、日子不多了。人生啊,想想何為幸福?還不是能同知己喝喝小酒兒、聊聊小天兒!我要是人到暮年,也這么想,也玩兒,不做正事兒,因那“正事兒”皆是在別人看了羨慕而自己最知苦處的,正如我現(xiàn)在寫著的這本《大唐詩人講演錄》。

      46/韓 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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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是這樣開始的----唐/天寶末年,詩人韓翃進士及第,正春風得意。那時他看上了長安城一位絕色天姿的“柳姑娘”,二人一時頻繁幽會,如膠似漆。但沒多久,“安/史之亂”爆發(fā),安祿山兵臨城下,韓翃便隨淄青節(jié)度使侯希逸的大隊人馬離開了長安。雖說韓翃這一走便是三年,但心中卻念念不忘那柳姑娘,他將自己那幾年的積蓄拿出來,買了些上好的綾纙綢緞托人帶去,還寫了首詩夾在里面說:“章臺柳/章臺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縱使長條似舊垂/亦應攀折他人手”。那柳姑娘收到后,也回復了一首詩說:“楊柳枝/芳菲節(jié)/可恨年年贈離別/一葉隨風忽報秋/縱使君來豈堪折”。
        
      那柳姑娘自知姿色嬌艷,恐叛臣進入長安后自己也不能幸免被劫,便落發(fā)為尼,躲入了一座佛寺。但漂亮人即使扮成尼姑也還是漂亮,那小樣兒“即使穿上馬甲”也能被人認出來,所以那位大唐藩將沙仛利在奪回被安祿山所占領的長安后,竟然在那座并不起眼的寺院里把柳姑娘給“挖”了出來,據(jù)為己有。賊平后,韓翃回到長安,有一天竟在城東南角碰見了柳姑娘。那會兒,柳姑娘正坐在車里,是她先看見韓翃的,她撩開車簾,對正在行路的韓翃說:“你是韓員外嗎?”韓翃說“我就是啊,有什么事嗎?”柳姑娘見他果然是往日的情郎韓翃,便垂淚說:“我是柳氏??!現(xiàn)在我失身在沙仛利的府中,已經(jīng)跑不出來了。明天我還要從這里路過,你若有時間,咱們就再見一面!”次日,韓翃如期來會,柳姑娘的車子到了后,她從車里扔出來一個用紅布包著的香膏小盒子給韓翃,并嗚咽著說“終身永訣了”,便車如電逝地有回到沙仛利的府中了。
        
      那些天,韓翃整日悶悶不樂,恰逢臨淄大校請他喝酒,席間,他便對眾人訴說了自己的別扭。那大校手下有位將領叫許俊,少年氣盛,聽罷拍案而起,對韓翃夸下??谡f:“請韓大人給柳姑娘寫張便條我?guī)希豁氁粫?,我就把柳姑娘從沙仛利家里搶回來!”您還別說,那許俊挺走運,匹馬單槍闖進沙府,偏巧沙仛利沒在家,他于是借題發(fā)揮,說沙仛利在外面墜馬了,派他回來接柳姑娘去探望撫慰,結果就真被他把柳姑娘帶了回來……
        
      這是個幸福大團圓的美好結局,故事出自唐人許堯佐所編寫的《柳氏傳》,后又被收進《太平廣記》。雖為小說家言,不足以信,但那些“足以信”的事情又能讓你怎樣呢?人活的其實就是個趣味,不必較真兒,那樣既無味,也很累。
        
      韓翃,字君平,河南/南陽人也。生卒年均不詳。唐/天寶十三年(公元754年)登進士第,五、六年后入淄青節(jié)度使/侯希逸幕府任六品檢校員外郎,大約三年后又隨侯希逸回到長安,閑居了近十年。大歷十年(公元776年)前后,再入汴宋節(jié)度留后/田神玉幕府從事,不久又轉入汴州刺史/李忠臣幕府任職。唐/建中初年(公元780年)被授為五品駕部郎中。據(jù)唐人孟棨所著的《本事詩》一書記載,當時韓翃年邁且患病閑居在家,朝廷撰寫制誥的部門缺人,中書省就請皇上親自御點,于是皇上就點了“韓翃”的名字。下到中書省,官員門一查,竟有兩個人的名字都叫韓翃,另一位是江淮刺史,便再請皇上明示,皇上復批曰“是寫[春城無處不飛花]的那個韓翃!”
        
      是啊,韓翃唯此詩最為著名,題為《寒食》(亦有錄為《寒食日即事》),詩曰----“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其實這首詩是需要結合歷史背景才能理解的,古代有“寒食節(jié)”,定在清明前的一或兩天,這個節(jié)是為紀念春秋時的介之推而設,紀念的方式是全國“禁生灶火”三天。為什么偏要以禁燃明火的方式來紀念他呢?原來,早在春秋時,介之推曾輔佐因避“驪姬之難”而流亡在外的晉文公/重耳成功地返回晉國并得獲王位。重耳回國后,逐一賞賜當初隨他一同流亡的從屬,卻忘了獎賞介之推。介之推看到重耳的帝王基業(yè)已穩(wěn),也沒什么要緊事需要他做,就帶著老母親到一個叫“綿上”的山中隱居去了。過了一段時間,重耳忽然想起了介子推,再尋他,卻找不到了,十分后悔。當他聽說介子推隱居在綿上山里時,就來找他回去,想給他高官厚祿。但介子推就是不出山,無奈,重耳就用放火燒山的法子想逼介子推出山,結果,介子推也寧,最終抱樹而被大火燒死。重耳為悼念這位廉潔澹泊的愛臣,遂令全國官吏及百姓在他死的那天不準生火煮飯,只能吃涼的,后來則故名“寒食”.

      了解了這一歷史典故,我們再反回頭來看韓翃的這首詩,其意就不難理解了。因為在“寒食節(jié)”結束的當晚,宮廷里通常都要舉行一個儀式,那就是由皇上出面親自將“新火”賜給身邊重要的近臣們,這也就是“日暮漢宮傳蠟燭”的出處。這儀式用意有二:一是標志著寒食節(jié)已結束,可以用火了;二是藉此儀式給臣子官吏們提個醒,讓大家向有功也不受祿的介子推學習,做好官,辦好差。所謂“輕煙散入五侯家”,那“五侯”指的當然是官位顯貴之臣。韓翃的這首詩之所以深獲唐德宗的賞識,就在于他把皇上想說的話給說出來了,若大家都很賣力工作,而不提獎賞,皇上當然高興。
        
      關于古代用“火”的問題,我想在這里多說幾句,畢竟是關乎日常生活的大問題。古人沒有火柴,更無打火機,火柴是法國人德魯森1816年在巴黎發(fā)明并制成的。1828年英國人鐘斯在倫敦用氯酸鉀也發(fā)明并制成了火柴。但在我們中國的唐/宋/元/明乃至清代的大部分年代,人們獲得火種的方法依舊是“鉆木取火”,或用鐵器與艾絨擊石取火。杜甫便有詩曰“家人鉆火用青楓”,鉆的是楓樹。正因火種得之不易,滅了再重燃就要很費時間,所以一般家庭每天都要精心地保留火種,方法是將燃炭埋入草堆,如此便可以將火種維持很長時間。每天連續(xù)不斷地保存火種,一直到寒食節(jié)再統(tǒng)統(tǒng)熄滅,是我們持續(xù)了兩千多年的傳統(tǒng)。而“清明節(jié)”后開始啟用“新火”,這樣的儀式其實是很有意思的。生活如果缺少各種各樣的“儀式”,就很乏味。從這一點看,今人就不如古人幸福,漢族也不如少數(shù)民族幸福。
        
      “新火”并不是統(tǒng)一先由皇上先賜給近臣、再一級級傳到中下級官吏以及全國各地的民間,否則那最后得到“新火”的人家,再過十年也點不上煮飯的鍋。由皇上賜“新火”給近臣或重臣,只限于皇宮,而民間只須按規(guī)定時日,自行熄火燃火就可以了。宮中的“賜火”儀式每年是必要舉行的,《全唐詩》第281卷中錄有史延/韓浚/鄭轅/王濯四人所寫的《清明日賜百僚新火》的同題詩便可證。民間的“新火”由于需要重新鉆木獲取,需要時間,所以唐人王建的詩中便有“田舍清明日/家家出火遲”的描述。當然,民間的平頭百姓也可以向鄰居家去求火種,沒必要非得家家都去鉆木,故宋代詩人王禹偁所寫的那句著名的“昨日鄰家乞新火/曉窗分與讀書燈”的意思就不言自明,并不像以往有人所解讀的“是因為那讀書人窮得連油燈都點不起”的意思。
        
      我們還是轉回頭來說韓翃的詩。唐人高仲武所編的《中興間氣集》選了韓翃的七首詩,并在詩前的評點中說“韓員外詩/匠意近于史/興致繁富/一篇一詠/朝士珍之/多士之選也……”高仲武所評價的“匠意近于史”,其實不大符合實際,因為韓翃所寫的詩很少觸及社會現(xiàn)實,對親身經(jīng)歷的“安/史之亂”及藩鎮(zhèn)割據(jù)等紛亂時政似乎也熟視無睹。反之,他寫給僧人道士或題在寺院道觀中的詩卻不少,抒發(fā)的也皆是“故山期采菊/秋水憶觀魚”之類的遁世思想。就關懷現(xiàn)實方面,在大歷十才子中,他并不如錢起等人涉略的多。而“興致繁富”的評語其實也不十分準確,因韓翃長期在地方節(jié)鎮(zhèn)幕府里做事,所歷之事及眼光并不很寬,這在他詩中便可看出,涉略的內容還是較窄的。即使那“繁富”指的是情趣,也多為“雨余衫袖冷/風急馬蹄輕”/“曉月暫飛千樹里/秋河隔在數(shù)峰西”/“酒醒孤燭夜/衣冷千山早”之類的小感覺。而高仲武那最后一句“多士之選也”指的是應舉之士多以韓詩為模板,當主要是指他的五言詩。
        
      他的七律其實也有能見才氣的,《送客水路歸陜》一詩曰----
        相風竿影曉來斜,渭水東流去不賒。
       枕上未醒秦地酒,舟前已是陜人家。
        春橋楊柳應齊葉,古縣棠梨也作花。
       好是吾賢佳賞地,行逢三月會連沙。
        
      詩中之“斜”讀霞音,“賒”讀沙音。內容其實無甚,而中間的頷聯(lián)與頸聯(lián)較好,知那“客人”與韓翃分手上船時一定喝得爛醉,他順流而下,家都到了而酒勁兒卻還沒過去,這當然是夸張寫法。不過從中也可看出河中的水流很急,那客人要回的家也不算很遙遠。古詩讀來讀去,讀到最后其實就是要讀那么一兩句漂亮的句子,那句子如同數(shù)學中的排列組合,比的也是誰能將那些漢字倒騰來倒騰去,爾后組合得舒服順暢。再比如他還有一句“一片水光飛入戶/千竿竹影亂登墻”,你說有什么深刻的含義嗎?沒有!只是覺得他描景狀物很準,對仗很工整,僅十四個字就能寫成這樣,不容易。
        
      韓翃的五律數(shù)量也不少,寫得大都淺白流暢,讓你覺得不壞,可也沒到真能給你一板磚兒的震動。詩不能狠狠“打”人,作者也就退入二流,我以為韓翃便如此。當然,任何格調與韻味的詩都會有讀者,有人不喜歡強烈,只喜歡閑靜;不喜歡氣勢,只喜歡淡雅。那就讀韓翃的《題僧房》之類的詩吧----
        披衣聞客至,關鎖此時開。鳴磬夕陽盡,卷簾秋色來。
        名香連竹徑,清梵出花臺。身在心無住,他方到幾回。
        
      姚合的《極玄集》記他“官至中書舍人”,錢起也有《同王埍起居/程浩郎中/韓翃舍人題安國寺用上人院》詩,可知他仕終于四品的中書舍人。

      47/戎 
      ========
      如果有位老者看中了你的橫溢才華,還想把自家的漂亮女兒許配給你,只是有個先決條件,那就是:你必須得把自己的姓改了,你干不干?這事兒反正戎昱沒答應。那老者是御史中丞崔瓘,他嘆賞戎昱的才華,卻不喜歡戎昱的姓??肌叭帧毙?,其實并無劣記,周穆王時代的史官就是位叫戎夫的人;秦/漢年間曾打敗過項籍的一位大將軍就叫戎賜;而東漢則有位叫戎良的人,為澄清自己并未與女婢私通,竟以壯烈的“剖腹取心”方式來證明自己清白……我不知那位崔大人為何非要讓才華出眾的戎昱改姓,或許是因往日有姓戎的人得罪了他,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令崔大人不可容忍的事故,總之他對戎姓如此敏感而怕受刺激,病得不淺。
        
      其實,上述這個段子是后人演繹的,并非實有。之所以要演繹,我以為主要是想講他一首寫給那位崔中丞的詩,那的確是首好詩,主要表達了戎昱對那位崔中丞的知遇之恩,寫得不卑不亢,也盡見出戎昱的高潔人格,詩曰----
        山上青松陌上塵,云泥豈合得相親。
       舉世盡嫌良馬瘦,唯君不棄臥龍貧。
        千金未必能移性,一諾從來許殺身。
       莫道書生無感激,寸心還是報恩人。
        
      在此詩中,戎昱將那位崔大人比作偉岸的青松,而把自己則比作卑微的塵土,然后又說自己這卑微的泥土怎能去攀倚崔大人那如云般高高在上的人物呢!不過,雖說那世俗皆嫌棄有才而無錢的人,可惟獨您崔大人卻不是那樣勢力眼,從不鄙視我這個貧困的“臥龍”。而我這個人當然也不是金錢就能輕易使我變節(jié)的,大丈夫一言既出,殺頭也不會屈服。所以我還是非常感謝您的伯樂慧眼與知遇之恩,但我能拿出的也只有這拳拳寸心。
        
      《云溪友議》/《唐詩紀事》/《唐才子傳》三書將此詩中的“千金未必能移性”的“性”字改成了“姓”字,就是為了讓這首詩看上去更符合上述那段讓戎昱改姓的故事,可謂用心良苦,給后人制造了煙霧彈。不過真假倒無妨,改也好,不改也罷,反正最終表現(xiàn)的也是戎昱的橫溢才華與不卑不亢,效果既然一樣,就不計較了。就此詩的用字而言,“性”當然還是要比“姓”好。
        
      戎昱的確才華橫溢,翻看他所傳下的近130首詩,被我用紅筆圈出的好詩與好句竟達四分之一強,連我自己都驚出一身汗來。詩壇如此巨手,而新舊兩唐書卻無其傳記,再問今天的詩人或殷殷學子們,竟也都不知戎昱其人。嗚呼哀哉!他的詩埋在浩如煙海近五萬首的《全唐詩》里,他所放出的光芒足可與李/杜爭輝,卻這樣荒著,無人問津,套用“文革”時的一句口頭禪說----“咱們工人階級絕不答應!”我老蕭絕不答應!我不是什么救世主,亦非以伯樂自居,只不過看到好詩就心潮澎湃,抓耳撓腮。
        
      在評說戎昱詩之前,我想先大致講一下他的履歷。他是湖北/荊門縣人,聞一多先生在《唐詩大系》中標其生年為公元740年,恐稍遲了些??既株庞小冻街萋劥篑{還宮》一詩,此當為“安/史之亂”平息后,唐肅宗于公元755年重返長安,次年改立年號為至德元年。若依聞先生系年,戎昱作此詩時年方16歲,不大可能。且戎昱有任職辰州刺史的記載,而且是遭貶后任的辰州刺史,這說明此前他的官位是大于刺史級別的,而此詩寫于辰州,16歲貶為刺史,則更加荒謬。故我以為戎昱的生年至少要上推15-20年,約在公元720-725年間會妥當些。在貶為辰州刺史之前,其所任官職不大清楚,但其為官之初應隨顏真卿從事,《唐才子傳》記有“初事顏平原”。后又再入湖北荊南節(jié)度使衛(wèi)伯玉的幕府,其間還在長安及廣西/桂林也任過一段時間的職。此后還去過西北邊塞及劍南。他任虔州刺史(江西)當在晚年。卒年不可考,他可考寫于最晚的一首詩是在公元798年。估計他的年壽當在75-80歲之間。
        
      我所挑出的戎昱好詩,大致有兩類:一是感發(fā)景物主題;二是關懷現(xiàn)實主題。第一類詩,多為七絕與五絕的短篇,情真意妙,出語流珠?!陡写骸吩?---“看花淚盡知春盡/魂斷看花只恨春/名位未沾身欲老/詩書寧救眼前貧”。他生前窮困,或許是太注重去寫詩文,或許是因為其它緣故,在此方面他曾有詩曰“細與知音說/攻文恐誤人”,可謂切身體會。另外還有一詩說“異鄉(xiāng)三十口/親老復家貧/無事乾坤內/虛為翰墨人”,可知他家里人口眾多,即使有點錢也不夠花。

      由于所任職地不同的緣故,所以他一生中是需要屢次搬家的,離開湖北時,他便寫過數(shù)首“移家”詩,有兩首是極其經(jīng)典的,一首是五絕,一首是七絕。五絕《移家別樹》曰----“手種庭前樹/人移樹不移/看花愁作別/不及未栽時”,是啊,那家門前的樹曾是自己親手所栽,而如今要離開了,這樹卻帶不走,早知自己與樹是如此難舍難分,真不如當初就不栽它。這詩讓我忽然想起了清代詩人黃仲則的一首《別老母》的詩,其所想與此詩簡直同出一轍,曰“搴幃別母河梁去/白發(fā)愁看淚眼枯/慘慘柴門風雪夜/此時有子不如無”,要離家遠去的黃仲則是站在老母親的角度上來寫這首詩的,那最后一句之所以令人怦然心動,就在于這角度“打”人太狠,母親若想到日后與兒子還有生離死別之時,真不如當初別生他這個兒子。
        
      七絕《移家別湖上亭》在這個題材上他寫得繼續(xù)牛逼----“好是春風湖上亭/柳條藤蔓系離情/黃鶯久住渾相識/欲別頻啼四五聲”,與自己早已混熟了的黃鶯鳥,聽說自己要走,都在頻頻鳴叫以示挽留,這情這意這寫法,蕭伯我若是作家協(xié)會主席,一定給他發(fā)個大獎杯,24K足金的。
        
      在“雪與梅”這個主題上,他還有兩首能氣死李白的詩,均為七絕,第一首《早春雪中》曰----“陰雪萬 里晝漫漫/愁作關心事幾般/為報春風休下雪/柳條初放不禁寒”,這詩我以為還暗含著他在逆境中很怕遭貶而不能為國家多做貢獻的意思,為國出力,他是很有積極性的,倘若遭受打擊,他這個弱文人的內心很難經(jīng)受得住。另一首《早梅》詩曰----“一樹寒梅白玉條/徊臨村路傍溪橋/應緣近水花先發(fā)/疑是經(jīng)春雪未銷”,將梅花錯看成雪花,這感覺我以為要比李白的那句“疑是銀河落九天”好得多,盡管那“銀河”很有氣勢,但太張狂反不及安靜些令人親切。
        
      第二類關懷現(xiàn)實主題的詩,主要反映是連年的“安/史之亂”及與邊疆少數(shù)民族的戰(zhàn)爭給國家和黎民百姓所帶來的苦難。這類詩,他寫得并不次于杜甫的“三吏/三別”,《苦哉行》其二曰:“官軍收洛陽/家住洛陽里/夫婿與兄弟/目前見傷死/吞聲不許哭/還遣衣羅綺/上馬隨匈奴/數(shù)秋黃塵里/生為名家女/死作塞垣鬼/鄉(xiāng)國無還期/天津哭流水”。長達八年的“安/史之亂”后,也還不斷在發(fā)生藩鎮(zhèn)藩王的叛亂,殃及著江南江北。戎昱一度曾赴劍南及成都任職,嘗寫下戰(zhàn)亂后的景況,《入劍門》一詩曰----“劍門兵革后/萬事盡堪悲/鳥鼠無巢穴/兒童話別離/山川同昔日/荊棘是今時/征戰(zhàn)何年定/家家有畫旗”。戰(zhàn)亂連小鳥與老鼠都找不到棲身之巢,更何況人了。他有一首七絕是這類題材中的上品,表現(xiàn)的是官軍收復被叛軍所占領的襄陽城后,那殺人如麻的平叛將軍自己都心有余悸----
        五營飛將擁霜戈,百里僵尸滿浕河。
       日暮歸來看劍血,將軍卻懼殺人多。
        
      自漢代皇帝將王昭君等宮人或公主嫁于匈奴或西域其它少數(shù)民族,并以和親方式來緩解邊塞戰(zhàn)爭以來,歷朝皇帝皆效此法,唐也不例外。戎昱對此卻有自己的看法,他藉《詠史》為題,暗諷皇帝既無能又幼稚可笑,以為派幾個美女或把公主嫁出去就能避免邊塞戰(zhàn)爭,那是絕對不可能的,而解決問題其實還應靠眾臣的智能與力量----“漢家青史上/計拙是和親/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婦人/豈能將玉貌/便擬靜胡塵/地下千年骨/誰為輔佐臣”。
        
      宋人嚴羽在《滄浪詩話》中說“戎昱在盛唐為最下”,此論很欠公允,與盛唐眾人相比,若指知名度,則還可以容忍;若說詩的水準為最下,嚴羽可就是個胡涂蟲了。盛唐不止李/杜,還有一大堆人呢,即使比不了李/杜,那最差的也輪不到戎昱。明末清初金圣嘆評說唐詩六百首,竟也漏了戎昱,我看他就不是什么“圣嘆”,而是令我感到“悲嘆”。而他認為值得所選評的那六百首唐詩中,在我看來至少也要砍掉一半,沒什么好評的。
        
      戎昱在歷代詩壇上雖未獲得他理應獲得的“榮譽”,但在我心中,他將不死!

      48/司 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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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秋/戰(zhàn)國時,“司空”是官職名稱,主要負責建筑/車服/器械等督造,屬六卿之一。那時晉國有個叫“士蒍”的人,曾官至司空,后來,他的子孫便以他的官稱作為一個復姓了。而他名字中的那個“蒍”字,也成為他后代人的另一個姓。也就是說,此后凡姓“司空”和“蒍”的家族,就都是“士蒍”所繁衍的后代。
        
         司空曙是晚唐《二十四詩品》作者司空圖的爺爺。他的“字”有兩說,一說字“文明”,另一說字“文初”。籍貫也有兩說,一說為廣平人(河北/永年縣),另一說為京兆人(陜西/長安)。這兩個兩說因為都有理,學者們就定不下來,就釘個釘子把兩個兩說都掛起來,不管了。但這毫不影響我評司空曙的詩,文明也好,文初也好,河北也罷,長安也罷,就像我也有好幾個名字,也曾在好幾個地方居住過,但只要是我就行。司空曙的生年,聞一多先生在《唐詩大系》里標的是公元740年,但“安/史之亂”剛過后不久(公元756年上下),司空曙就寫過一首題為《賊平后送人北歸》的詩,詩中稱自己是“他鄉(xiāng)生白發(fā)”,若依聞先生所定的生年,一推算才16歲左右,顯然不對。所以,他的生年至少要再提前20-25年,約生于公元715-720年就挨邊了。
        
         “大歷十才子”中,我看司空曙大致屬于最澹泊的一位,他與僧人道士似乎往來最多,這從他的詩中便可看出?!短撇抛觽鳌匪哪鞘住堕e園即事寄暕公》中的“暕公”便是位方外之士。當然,這詩寫得也確如辛文房所言,是“屬調幽閑/終篇調暢”,對詩人們而言,寫到一定程度,大家在主題與思想深度上其實都半斤八兩,而好詩就要看誰寫得更自然流暢了----
        欲就東林寄一身,尚憐兒女未成人。
       柴門客去殘陽在,藥圃蟲喧秋雨頻。
        近水方同梅市隱,曝衣多笑阮家貧。
       深山蘭若何時到,羨與閑云作四鄰。
        
         從詩中看,司空曙很羨慕野鶴閑云般的出家人,但當想到自己膝下的兒女都還小,出于責任感,所以自己還不能瀟灑起來不管不顧了。金圣嘆為躲開辛文房引用的此詩,選評的則是另一首,也是贈給這位“暕公”的,題為《題暕上人院》----
        閉門不出自焚香,擁褐看山歲月長。
       雨后綠苔生石井,秋來黃葉遍繩床。
        身閑何處無真性,年老曾言隱故鄉(xiāng)。
       更說本師同學在,幾時攜手見衡陽。
        
         這詩與上一首比,流暢有余,真意卻不足。上一首好賴還能坦露些心底欲出世又有所顧及的矛盾心理,而這一首就浮皮潦草了,能多看兩眼的只是工整的對仗。后代文人評詩,其實不必硬要“道別人所未道”之詩而顯示自己不重復前人或不拾人牙穢,尤其是所選之詩還不如前人的眼力,卻非要強詞奪理,或為自己的文章湊數(shù),就沒勁了。所謂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其實是做人的一種德行,許多文人令人討厭,多在此方面缺乏自知與自制。我如此講別人,也是在敲自己的腦袋,如果我也令大家討厭,你們就合上這本書,最好讓我聽見在祖國大地的許多角落,你們劈哩啪啦合上這本書的憤怒的響聲。
        
        司空曙最好的詩,我以為并不是辛文房所引的上面那首七律,而是題為《江村即事》的一首七絕,在他澹泊類主題的詩中,這一首可謂上上品----
        釣罷歸來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
       縱然一夜風吹去,只在蘆花淺水邊。
        
         真撒手閉眼,真大大咧咧,真忽略不計,真放得下,真瀟灑……不白與僧人道士交朋友,不白讀書做官,不白知道人間辛苦,不白明白何謂幸?!瓕?shù)萬漢字單挑出這么二十八個字排列組合出來,說難是真難?。〔恍拍阋瞾砼排趴?,保準讓你排白了頭!
        
         唐人姚合所編的《極玄集》選了司空曙的八首詩,七首是五律,一首是五絕。其中有一首他贈給詩人盧綸的詩,說的就是自己排字排白了頭,并導致生活窮困----“靜夜無四鄰/荒居舊業(yè)貧/雨中黃葉樹/燈下白頭人/以我獨沉久/愧君相見頻/平生自有分/況是蔡家親”。他還有一首贈盧綸的詩,題為《江園書事寄盧綸》,我以為比這首好,姚合未選,不知何由----
      種柳南江邊,閉門三四年。艷花哪勝竹,凡鳥不如蟬。
        嗜酒漸思渴,讀書多欲眠。平生故交在,白首遠相憐。
        
         詩中的“艷花”指的當然是凡俗中欲望極多的人們,而竹,則一向被人稱為是“歲寒三友”之一,雖素卻“虛心”而有氣節(jié);飛鳥固然受人矚目,但在司空曙眼里也還是不如蟬,畢竟蟬是棲息在高枝之上的,高高在上而自鳴得意,隱身茂密的樹葉中,令人“只聞其聲而不見其形”,就要比別的牛逼多了。
        
         古詩很講以景或物“比興”,而同樣的景或物,若在不同的心境下,所“比”出的意思也就不同。同樣是蟬,司空曙在另一首詩里所表達的就不是高高在上的牛逼心情,而是人到暮年蟬到秋的悲涼----
        今朝蟬忽鳴,遷客若為情。漸覺一年老,能令萬感生。
        微風初滿樹,落日稍沉城。為問同懷者,凄涼聽幾聲。
        
         《唐才子傳》里有一句話引起了我的注意,說司空曙“嘗病中不給/遣其愛姬”,我想這“愛姬”很可能就是他的小老婆或姨太,若不是,至少也是他養(yǎng)下的能歌善舞專為給自己解悶兒的歌舞伎。他因病而需要錢,將“愛姬”賣了,這在唐代的官吏及文人墨客中,看來或許是件挺普遍存在的事。查司空曙的詩,確有一首題為《病中嫁女妓》詩曰----“萬事傷心在目前/一身垂淚對花筵/黃金用盡教歌舞/留與他人樂少年”,看來他在那女伎身上花了不少銀子,給她請老師學習歌舞,而如今要賣掉讓別人去享用,心里自然很不衡平。
        
         “葷/素”兩道,司空曙都沾,且表白出來,這樣做就對了,總要比假道學真誠可愛。他有幾首詩,講自己窮,估計是跟貪官污吏或大款比的,倘若與布衣或庶民比,日子就好過多了。查他履歷,進士登第后曾授官九品主簿,此后升為八品右拾遺,又貶為九品長林縣丞(一縣之中/縣令為正職/丞為副職),晚年入湖南觀察使韋皋的幕府從事,終于從五品的水部郎中。元人辛文房在《唐才子傳》里說他“家無甔石”(甔讀丹音/意為房檐之瓦),恐不大可能,否則那歌舞伎就更養(yǎng)不起了。
        
         司空曙與“大歷十才子”中的錢起/韓翃/盧綸/耿湋/崔峒/李端/夏侯審/吉中孚/苗發(fā)九人皆有過從,且互有詩歌上的贈答。這十才子在大歷年間其實是個詩人小圈子,在長安時經(jīng)常出入于附馬都尉郭曖等人的宅第,縱酒賦詩,嘯傲文壇。他們除了時常聚集在達官王府中外,彼此之間用今天的話說也常相互“串門兒”,查他們各自所留下的詩,都有彼此曾在各家吃住過的記錄。后來,即使因做官而散落在各地,一但有機會路過某人所任職的地方,就互有見面并賦詩。
        
         晚年的司空曙,一直客居在南方的異鄉(xiāng),本在年輕時就無甚宏圖大志、惦記退隱山林的他,一俟年老就更是縱酒余生,不想干什么正事兒了。《翫花與衛(wèi)象同醉》一詩,是他晚年一度客居長沙卻心系故土的惆悵思緒----
        衰鬢千莖雪,他鄉(xiāng)一樹花。今朝與君醉,忘卻在長沙。
        
        他越說“忘卻”,其實越忘不下。雖說那一樹盛開的花朵讓人感到美麗而生機勃勃的春天又回來了,可司空曙那“衰鬢千莖雪”所造成的巨大反差,則令人更傷感,更絕望,更要抓緊時間在縱情中把有限的日子花干凈。

      49/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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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寫盧綸,我得先說他死了,得倒敍,因為他一死,最感到失落的是皇上,唐文宗/李昂問宰相李德裕說:“盧綸死後留下多少詩文?他有沒有兒子能繼承他?”李德?;卮鹫f:“他有四個兒子都登了進士第,大兒子叫盧簡能,二兒子叫盧簡辭,三兒子叫盧弘止,四兒子叫盧簡求。”李昂聽後,就派人到盧綸家去搜求遺作,得詩五百篇。其實,比唐文宗/李昂早八年在位的唐憲宗/李純,就曾搜集過一次盧綸的遺詩,得310篇,這與我們今天所看到的340馀篇的數(shù)量差不多。而那多出來的近二百首散佚於何時就不知道了。
        
         盧綸大概死於公元799年。他的生年聞一多先生在《唐詩大系》中標的是公元748年,非。唐人姚合在其所編的《極玄集》中記載盧論是“天寶末舉進士/不第”;《舊唐書/盧簡辭傳》也記錄盧綸“天寶末舉進士/遇亂不第/奉親避地於鄱陽”。天寶末為公元755年上下,一算盧綸才八歲,不大可能,因為進士考試資格要二十歲以上。另:他寫有一首題為《至德中贈內兄劉贊》的詩,“至德”為唐肅宗/李亨在“安/史之亂”平息後新立的年號,為公元756-758年,總共只三年。而“至德中”當為公元757年,依聞先生系年,盧綸也不過十歲。其詩中有“好學年空在/從戎事已遲”句,而十歲的孩子是不可能感嘆“從戎事已遲”的,十歲去當兵,朝廷也不會要。故其生年至少也要再往前推12-18年,在公元730-736年之間,才合理些。“大歷十才子”諸人,其年齒不會比盛唐時的杜甫小太多,錢起約生於公元710年,甚至比杜甫都要大一歲。而聞一多先生將他們的生年普遍都標在公元740年以後,是很值得商榷的。
        
        盧綸的詩,我以為是最需要結合其生平來看的,否則就看不出什麼優(yōu)劣。如前所述,盧綸早年舉進士,因遇“安/史之亂”而不第(公元755年),且逃到鄱陽(今江西/波陽縣)避難去了。他在鄱陽居住的年頭應不算短,差不多近十年,結交“十才子”之一的吉中孚便在此時期。吉中孚原本為道士,久居鄱陽,後在大歷初年還俗,以仙官入仕,做的是九品校書郎,爾後又任八品的京兆府/萬年縣尉。此後再直線上升,任五品司封郎中/制知誥/諫議大夫。唐代帝王皆崇尚道家,吉中孚當年出家為道士,走的就是“終南捷徑”的路數(shù),而一但事成,當然還俗,做官還是他的最終目的。盧綸那時有題為《同吉中孚夢桃園》的兩首詩贈他,主題基本還是迎合吉中孚的出世觀,他哪知吉中孚另有心計。而十年後他在長安再見到吉中孚時,“吉道士”已變成了脫下道袍而披上官袍的“吉校書郎”了。盧綸甚至還頗感惋惜,所以在吉中孚從長安準備回楚州老家省親之時,他一口氣贈了十一首五絕給吉中孚,其中一首說他“名高閑不得/到處人爭識/誰知冰雪顏/已雜風塵色”,表面看去是在夸吉中孚,可那“已雜風塵色”卻暗含吉中孚原來那純如冰雪的心靈已然蒙上了塵垢。
        
        當然,盧綸自己其實也是想瘋了要做官的人,他送走了吉中孚,自己也還要在長安繼續(xù)應舉。那時他已年近四十,屢試不中,也不認識什麼達官貴人,故多有諸如“方逢粟比金/未識公與卿/十上不可待/三年竟無成”以及“應憐在泥滓/無路托高車”的慨嘆。在長安為應試,他呆了足有三年,每次落第後就寄居在長安不遠處的終南山,他結識“十才子”中的其他幾位,估計就在那時。他還寫有一首題為《落第後歸終南別業(yè)》的詩,表達了那時他尷尬的境況----
        久為名所誤,春盡始歸山。落羽羞言命,逢人強破顏。
        交疏貧病裏,身老是非間。不及東溪月,漁翁夜往還。
        
         從詩中判斷,其年齡已不小,且長年寄居終南山,既貧窮又常有病。“身老是非間”是好句,也是人生閱歷所得出的精華。清末民初的康有為在晚年就曾有過“但見花開落/不聞人是非”的感悟,一切都是過眼云煙,都是花開花落,沒有什麼是非值得計較。盧綸雖明白,但寫歸寫,做歸做,《新唐書/盧綸傳》載,“元載取盧綸文以進/補閿鄉(xiāng)尉”(閿讀文音/閿鄉(xiāng)縣在河南境內),說的就是他得到當時宰相元載的舉薦,做了閿鄉(xiāng)縣尉,他也有“偶為達者知/揚我於王廷“的詩句可證。赴任前,他還給詩人錢起寫了首《將赴閿鄉(xiāng)灞上留別錢起員外》的詩說:“暖景登橋望/分明春色來/離心自惆悵/車馬亦裴回/遠雪和霜積/高花占日開/從官竟何事/憂患已相催”,對自己未來的仕途也是心懷忐忑。此後沒多久,他又得到另一位宰相王縉的禮聘,調回長安,進了集賢院,任學士。
      大歷末年時,元載因得罪唐代宗/李豫而被賜死,王縉也貶為括州刺史。受他們二人保舉過的盧綸,當然也不能幸免,他寫有《罪所送苗員外上都》/《雪謗後書事上皇甫大夫》及《雪謗後逢李叔度》等詩,可證先是被囚,後又獲昭雪。大難不死,盧綸自有一番感慨,在《雪謗後書事上皇甫大夫》一詩中他寫道:“……覽鏡愁將老/捫心喜復驚/豈言沈族重/但覺殺身輕/有淚沾墳典/無家集弟兄/東西遭世難/流浪識交情/閱古宗文舉/推才慕正平/應憐守貧賤/又欲事躬耕”,這感覺,真想激流勇退了。他獲昭雪後,朝廷一度委任他做八品的監(jiān)察御史,他卻“稱疾去”而不做,估計是考慮監(jiān)察御史這位置比較容易得罪人。結果再調河南,做了密縣令。
        
         好在沒兩年唐德宗/李適繼位,改元“建中”,又任命盧綸為八品昭應縣令。這個縣屬京兆府,離長安不算太遠,項羽當年給劉邦大擺“鴻門宴”就在此縣境內,周幽王陵及秦始皇陵也坐落在此縣。建中四年,朱泚在長安發(fā)動兵變,唐德宗出走長安,而盧綸在亂中被臨時召入咸甯王/渾瑊的元帥府,提拔為元帥判官,輔佐平叛。亂平後,便一直留在渾瑊的幕府中。那時,盧綸的舅舅韋渠牟得到唐德宗的寵幸,盧綸便利用偶回京城辦事的機會,托其舅在皇上面前推薦自己。他舅舅也很替他使勁兒,在德宗面前屢表其才,終於得到召見,且德宗作詩,他也奉和了幾首,讓德宗感到他確實有才。數(shù)日後,當?shù)伦谠僮髟?,想找盧綸以及另一位深受德宗垂愛的詩人李益唱和時,卻找不見了,便問韋渠牟“盧綸/李益何在?”韋渠牟回答德宗說“盧綸在渾瑊的幕府裏做事。”德宗一聽就說,“趕緊把他召回來,讓他在戶部就近做個郎中?!笨上ВR綸在趕回長安赴任的途中,不幸病故了。
        
        在渾瑊幕府中做事時,盧綸寫過一首懷念“十才子”諸君的詩。那時,十才子中的好幾位已不在人世了,盧綸自己也至暮年,故多有感慨。他的這首詩,題目大概在唐詩中是最長的,題為《綸與吉侍郎中孚/司空郎中曙/苗員外發(fā)/崔補闕峒/耿拾遺湋/李校書端/風塵追游向三十載/數(shù)公皆負當時盛稱榮耀/未幾俱沈下泉/暢博士當感懷前縱/有五十韻見寄/輒有所酬以申悲舊/兼寄夏侯侍御審/侯倉曹劉》,從詩題便可知,吉中孚/司空曙/苗發(fā)/崔峒/耿湋/李端六人均死在盧綸前面。
        
        他在此詩中,對已過世的這六位詩人皆作了評價,說吉中孚是“侍郎文章宗/杰出淮楚靈/掌賦若吹籟/司言如建瓴”;說司空曙是“郎中善馀慶/雅韻與琴清/郁郁松帶雪/瀟瀟鴻入冥”;說苗發(fā)是“員外真貴儒/弱冠被華纓/月香飄桂實/乳溜滴瓊英”;說崔峒是“補闕思沖融/巾拂藝亦精/彩蝶戲芳圃/瑞云凝翠屏”;說耿湋是“拾遺興難侔/逸調曠無程/九醞貯彌潔/三花寒轉馨”;說李端是“校書才智雄/舉世一娉婷/賭墅鬼神變/屬詞鸞鳳驚”。總之,每人他都給四句,不偏不倚。這是當時對十才子中此六人評價的第一手資料,應比後人的議論更可靠些。
        
        盧論被後代文人視為代表作并廣泛引評的,是一首題為《晚次鄂州》的七律,寫於“安/史之亂”剛過不久,詩曰----
        云開遠見漢陽城,猶是孤帆一日程。
       估客晝眠知浪靜,舟人夜語覺潮生。
        三湘衰翁逢秋色,萬里歸心對月明。
       舊業(yè)已隨征戰(zhàn)盡,更堪江上鼓鼙聲。
        
         一向以“酷評”聞名的金圣嘆在講評此詩時,幾乎只是解釋了一下詩句字面上的意思,敷敷衍衍便也沒話可說了。其實,此詩背後的含義當是指“安/史之亂”平息後盧綸的感觸,所謂“云開”一詞指的就是亂平之後的“霧散”之意;而“估客”大白天也能睡覺,自然也是由於亂平之後、一切又歸於“風平浪靜”;在回鄉(xiāng)途中的船上,他感慨萬千,心緒也如那夜晚“潮生”;可當想到自己的家恐怕早已隨戰(zhàn)亂遭毀而不復存在時,內心其實是很感悲涼與滄桑的,正如那江上始終停歇不下的小鼓聲。我以為這詩談不上有多少精彩,無非對仗工整,邏輯遞進順暢而已。
        
        我看詩,注重認可那些充滿陽光心態(tài)的作品,而離愁別緒之類的,即使寫得再巧再好,那“氣”卻是沈的。盧綸的詩是很少陽光般健康向上心態(tài)的,其實身處逆境的人更應該把自己的心態(tài)調節(jié)得樂觀些才對。所以,我真的很同意偉大領袖毛主席那句“好好學習/天天向上”的話,能天天向上,真不易。翻遍盧綸詩,有一首題為《山中一絕》的七絕,大致寫於他當年落第後寄居終南山時,日常生活雖頗貧困,卻偶能自得其樂,引於下,讓心靈輕松些----
        饑食松花渴飲泉,偶從山後到山前。
       陽坡軟草厚如織,因與鹿麛相伴眠。

      50/皎 
      =====
        說皎然,就不得不把南朝時的山水田園詩人謝靈運挖出來嘮叨幾句,因皎然俗姓謝,是謝靈運的十世孫。謝靈運可是個有名的紈絝子弟,晉朝時便襲封為康樂公爵,入南朝/宋之後,被降為侯爵?!端螘?謝靈運傳》講他“性奢豪/車服鮮麗/衣裳器物多改舊制/世共宗之”云云,在穿衣戴帽吃喝玩樂上,看來他很是領導時尚潮流。他的詩文及書法,據(jù)說是既受皇帝青睞也獲群眾珍愛,當時便有“詩書皆兼獨絕/每文竟/手自寫之/文帝稱為二寶”以及“每有一詩至都邑/貴賤莫不竟寫/宿昔之間/士庶皆遍/遠近欽慕/名動京師”云云。大家都把他捧上天,就不管了,結果他自己也覺很牛逼,什麼地方官了百姓了乃至皇帝了,就皆不放在眼裏。
        
        那時,他自恃才大,且喜歡游山涉險,每每出游,隨從就多達數(shù)百人,甚至一路濫砍濫伐,其倡狂程度令地方官及百姓大為震驚。故許多廉潔奉公的官吏皆因他民憤太大,在皇上面前屢奏他該殺,幾次雖都因皇上心慈而容忍了他,但能折騰的人,日子長不了,謝靈運49歲時果然便因張狂過分得罪人太多,而在廣州被“棄市”砍頭。他死於太玩世,等不到來生報應,在現(xiàn)世就自己與自己扯平了。
        
        與自己的十世祖相比,皎然可就老實多了,甚至跑到了另一極端,徹底不惹事生非,混個正常人的壽命,所以他能活八十多歲,好死不如賴活著唄!皎然約生於公元720年,何時出家為僧,確切年代已不可考。他寫有一首《答李侍御問》的七律,講自己是“入道曾經(jīng)離亂時/長干古寺住多年”,估計應在天寶末年(公元755年)“安/史之亂”期間,算算差不多35歲上下。他又有“早年初問法/因悟目中花/忽值胡雛起/芟夷若亂麻/脫身投彼岸/吊影念生涯/跡與空門合/心將世路賒”的詩句,也可證明是在戰(zhàn)亂時期。他還有“中年慕仙術/永愿傳其訣”的詩句,看來他起初崇尚的是道家的仙術,不成,又在佛寺寄居多年,方轉皈佛門。他青年時期在干什麼,不知道。不過,就他詩中所表露出的學識來看,他儒學的底子不薄,其他雜家之學也多有涉略,正如他自己所言是“方舟頗周覽/逸書亦備閱/墨家傷刻薄/儒氏知優(yōu)劣”,估計曾為謀求仕途而刻苦讀過一陣子書。
        
         皎然是湖北/吳興人(今浙江/吳興市),《唐才子傳》記述他早年曾與僧人靈澈及隱士陸羽住在烏程縣/杼山的妙喜寺,其間也云游過湖南及揚/楚等地,後又移居杭州附近的靈隱山中,大約五十歲時才又回到吳興自建“苕溪草堂”開始禪隱生活。他正式受“具足戒”大致是在杭州/靈隱寺,佛教的“具足戒”隋/唐以後基本皆依《四分律》而定,比丘(男僧)的戒條達250條,比丘尼(女僧)的戒條則更多,為348條。因戒條繁多且足,故名“具足”?!端姆致伞肪砣妮d:“不應授年未滿二十者具足戒/何以故/若年未滿二十/不堪忍寒熱饑渴風雨蚊虻毒蟲及不忍惡言”云云,可見這些清規(guī)戒律,非成年人是不授的,這主要是考慮二十歲以下的青少年,恐缺乏自控力與忍耐力,授了若常違犯,也是白授。皎然那時已近中年,自然是有自控力與忍耐力的。
        
        不過,細讀皎然詩,他於“釋/道”兩門是不大在意要分清楚的,即使作為僧人,也常出入於道觀之中,且與世面上的道士們能夠打成一片。他甚至身為僧人,還在讀道家的書?;蛟S是因佛門的經(jīng)典著作大都出自外來的印度,不如很是具有漢文化意味的道書讀來更親切易懂的緣故吧;亦或許是因皎然早已參透“釋/道”兩門形名雖有別,本質卻無異,佛言“空”,道務“虛”,半斤八兩,且也都住在山裏與世隔絕,也都有一大堆左也不準做/右也不能干的戒條捆著,目的就是禁欲,然後成佛成仙,總之其結果不是“人”或人過的日子就對了。從皎然的詩中我們其實也可看出,“釋/道”兩門的僧人與道士,在唐代互通有無是司空見慣的事,他寫有《宿道士觀》/《送顧道士游洞庭山》/《送李道士》等詩可證。
        
      方外之人所結交的朋友,當然也都是同道或閑云野鶴般的人物,這其中與皎然過往最密的便是兩位“大俠”級的,一是陸羽,一是秦系,皎然均有不少詩篇贈他們。陸羽此人十分了得,被收入《新唐書/隱逸傳》裏,說他嬰兒時是被一位禪師從河邊撿來收養(yǎng)的,長大後不愿當和尚,就用《易經(jīng)》給自己算了一卦,見卦上說“鴻漸於陸/其羽可用為儀”,所以他就把自己定名叫陸羽,字鴻漸。傳說陸羽相貌丑陋,且口吃,但卻善辯,著述甚豐。他精通茶道,寫過一本《茶經(jīng)》;工於古調歌詩,并與戲子優(yōu)伶?zhèn)円煌钸^,故還寫過一本近萬言的《謔談》;其他還有《君臣契》/《源解》/《江表四姓譜》/《南北人物志》/《吳興歷官記》/《湖州刺史記》/《占夢》/《警年》/《窮神記》/《杼山記》等一大堆書,可見他涉獵廣泛,博學雜識。皎然隱居在杼山時,陸羽也在那兒隱著,二人結廬為伴,賦詩唱和自是家常便飯。皎然所寫的《九日與陸處士羽飲茶》一詩曰----“九日山僧院/東籬菊也黃/俗人多泛酒/誰解助茶香”,大致可證陸羽精於茶藝?!洞阂辜懱幨烤油嬖隆芬辉姳磉_了皎然與陸羽二人隱跡塵外自得其樂的愜意情狀----“欲賞芳菲肯待辰/忘情人訪有情人/西林豈是無清景/只為忘情不記春”.
      皎然的另一好友秦系,也是位大隱,崇尚道學,一度以道人自居,曾隱於剡溪/會稽山中長年不出,專給《老子》一書作注釋。不過,從皎然贈他的詩來看,他還是出來拜訪過皎然的,《酬秦山人見尋》一詩,顯然寫的是秦系來佛寺串門兒----“左右香童不識君/擔簦訪我領鷗群/山僧待客無俗物/唯有窗前片碧云”。這詩的後兩句,皎然說得很是充滿樂觀主義精神,因為即使他想拿豐盛的東西來招待秦系,恐也拿不出,故索性賣個乖,乾脆就拿窗前的云彩吧。倘若秦系真覺得皎然怠慢了自己,恐也有苦說不出,道家嘛,務的就是“虛”,云彩正好,若拿金銀財寶,數(shù)皎然講話,就俗了。不過,朋友若招待我,最好別拿云彩,哪怕給口茶喝也行?。?br>   
         秦系在當時的詩名也很響,他所隱居的會稽山有“麗句亭”,便是因他的詩名而得。皎然有《題秦系山人麗句亭》一詩曰----“獨將詩教領諸生/但看青山不愛名/滿院竹聲堪愈疾/亂林花片足忘情”,可看出秦系在山中隱居時,還收有一些跟他學詩的後生。秦系也有寫給錢起的詩說自己是“高吟麗句驚巢鶴/閑閉春風看落花”。
        
         皎然還有一位馳騁在官場上的好友,這人便是大名鼎鼎的顏真卿。那時,顏真卿正任湖州刺史,皎然常就近去陪顏真卿東游西逛或參加他招集的宴聚。皎然詩集中錄有寫給顏真卿的詩是他贈友人詩裏數(shù)量最多的,其詩題全都是諸如“奉陪顏使君”/“奉同顏使君”/“奉和顏使君”/“奉酬顏使君”之類的客套詞。能常陪顏真卿這樣的大官吃喝游走,從另一側面也可嗅出方外人的不甘寂寞與不能免俗的一面,所以他寫給顏真卿的詩普遍不十分好。當然,顏真卿本人其實是位很正義的官吏,新舊兩唐書將其列入“忠義”門的人物條目便是明證,他自己最後也因平叛時被叛臣所殺。他的書法是“見字如見人”的最好范本,尤其是正楷,寫得筋骨壯闊,大氣磅礴;而行書的“祭侄文稿”/“祭伯文稿”/“爭座位文稿”也被後人稱為是繼王羲之“蘭亭序”後的第一行書。
        
         皎然的好詩我個人以為沒幾首,有些句子雖寫得不壞,但無非也是諸如“身閑始覺憜名是/心了方知苦行非”/“虛名誰欲累/世事我無心”/“黃鶴有心多不住/白云無事獨相親”/“萬慮皆可遺/愛山情不易”/“大夢觀前事/浮名誤此身”/“不欲多相識/逢人懶道名”/“山中玉筍是仙藥/袖裏素書題養(yǎng)生”之類的淺澹話語,若與世俗之人比,當然顯得就有點兒境界,他自己走到熙熙攘攘的城裏時也說“吾道本無我/未曾嫌世人/如今到城市/彌覺此心真”。你聽聽,倘若不是與“城市”比,他那點兒澹泊也就顯不出有何與眾不同。
        
         他有幾首小短詩,倒能略顯些“腦筋急轉彎”的靈氣兒,如“白云瑯玕色/一片生虛無/此物若無心/若何卷還舒”。僧人枯燥乏味的生活,很容易將人的意志銷磨殆盡,長時間“脫離群眾”,養(yǎng)就的心性你一想也就沒什麼特別高妙的,因為在我看來,澹泊并不是高妙的唯一標準,盡管許多人皆在詩中去苦苦追求。翻開皎然的詩,天天若都在寫如下這類的東西,無疑就感覺也是一種無聊的重復----
        獨居何意足,山色在前門。身野長無事,心冥自不言。
        閑行數(shù)亂竹,靜坐照清源。物外從知少,禪徒不耐煩。
        
         他還寫過兩本論詩的小冊子,一叫《詩評》,一叫《詩式》,前者已散佚,後者還有些看頭兒,但也不十分渴人耳目。還寫過《儒釋交游傳》/《內典類聚》四十卷以及《號呶文》諸書,均失傳。元人辛文房評價他的詩“居第一流第二流不過也”,究竟是第一流還是第二流,看來他也吃不準,不敢說得罪的話?!搬?道”兩門之人所寫的東西,一般評論者皆不愿多說什麼極端話,既怕露怯也恐背上個多有不敬的黑鍋。其實大可不必如此謹小慎微,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看東西的第一感覺和印象很重要,有些雖未必真能字字讀懂,但那“氣息”是有靈的,它傳給你的意識往往很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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