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子虛和應(yīng)伯爵家的小廝一前一后,來給西門慶送結(jié)拜的份子錢。同樣的人物,同樣的事情,卻因其主人不同以及錢數(shù)多寡,無論是送錢方還是接受方,都表現(xiàn)出迥然不同的言談舉止、情態(tài)心態(tài)。這些不起眼的細節(jié),無不顯示出中國傳統(tǒng)小說技法“正犯見異”的魅力。 只見一個才留頭的小廝兒,手里拿著個描金退光拜匣,走將進來,向西門慶磕了一個頭兒,立起來站在旁邊說道:“俺是花家,俺爹多拜上西門爹。那日西門爹這邊叫大官兒請俺爹去,俺爹有事出門了,不曾當(dāng)面領(lǐng)教的。聞得爹這邊是初三日上會,俺爹特使小的先送這些分資來,說爹這邊胡亂先用著,等明日爹這里用過多少派開,該俺爹多少,再補過來便了?!?/span> 繼之是應(yīng)伯爵家的小廝來送份子錢: 只見應(yīng)伯爵家應(yīng)寶,玳安兒引他進來見了,磕了頭,說道:“俺爹糾了眾爹們分資,叫小的送來,爹請收了?!?/span> 前者詳,后者略,從文字所占分量的懸殊上,已見出二者身價的不同。 花子虛放份子錢的是“描金退光拜匣”,應(yīng)伯爵放份子錢的是“拜匣”。前者精美貴重,來歷不俗,說不定是宮中用品。后者則是一般的尋常物什,不值得用詞形容,與前者相形見絀。兩相對比,突顯出二人主子身份高低貴賤之大不同。 花子虛的小廝“手里拿著個描金退光拜匣”,應(yīng)伯爵的小廝卻是“夾著個拜匣”。前者動作落落大方,顯得莊重而規(guī)范,見過大世面,后者舉止猥瑣,小家子氣十足,見不得大場面。 花子虛的小廝“走將進來,向西門慶磕了一個頭兒,立起來站在旁邊說”,應(yīng)伯爵的小廝卻是“進來見了,磕了頭,說”。前者有板有眼,訓(xùn)練有素,有禮有節(jié),舉止得當(dāng)。后者慌里慌張,畏首畏尾,誠惶誠恐,奴才相十足。 花子虛的小廝對西門慶說的話,頭頭是道,來龍去脈,交代得一清二楚,顯得頗有家教,而且還可看出,花子虛事前專門有過一番交代,“特使小的送來”,一個“特”字,見出花子虛的鄭重其事。后者則直來直往,趕緊交差了事。一句“叫小的送來”,與花子虛小廝在教養(yǎng)上的高低差別,涇渭分明,伯仲立顯。 正因為有其主必有其奴,所以西門慶及吳月娘對待這兩個小廝的態(tài)度,也迥然不同: 西門慶拿起封袋一看,簽上寫著“分資一兩”,便道:“多了,不消補的。到后日叫爹莫往那去,起早就要同眾爹上廟去?!蹦切P兒應(yīng)道:“小的知道。”剛待轉(zhuǎn)身,被吳月娘喚住,叫大丫頭玉簫在食籮里揀了兩件蒸酥果餡兒與他。因說道:“這是與你當(dāng)茶的。你到家拜上你家娘,你說西門大娘說,遲幾日還要請娘過去坐半日兒哩?!蹦切P接了,又磕了一個頭兒,應(yīng)著去了。 西門慶對花子虛小廝說話非??蜌猓诜浅W屑?。吳月娘不僅給花子虛小廝拿吃的,還盛情邀請花子虛妻子來家做客,更顯殷勤。 西門慶取出來看,共總八封,也不拆看,都交與月娘,道:“你收了,到明日上廟,好湊著買東西?!闭f畢,打發(fā)應(yīng)寶去了。 西門慶對應(yīng)伯爵小廝送來的份子錢看也不看,就交給吳月娘,因為他知道這幫家伙是“老鼠尾巴生瘡兒——有膿也不多”,而且本來也沒打算讓他們出錢,但“不拆看”的行為,明擺著是輕蔑。吳月娘的態(tài)度,與對花子虛小廝相比,更顯截然不同,一者沒拿點心給應(yīng)伯爵的小廝兒吃,二者沒讓他問候應(yīng)伯爵的老婆,三者,也是最顯其勢利之心的,就是西門慶剛到病重的卓二姐房里坐下,她就急忙讓丫頭把西門慶叫回來,指著應(yīng)伯爵一伙送的“分資”嘲笑開來:“你看這些分子,止有應(yīng)二的是一錢二分八成銀子,其余也有三分的,也有五分的,都是些紅的黃的,倒象金子一般。咱家也曾沒見這銀子來,收他的也污個名,不如掠還他罷?!毕迂殣鄹坏膭堇?,昭然若揭。 對于吳月娘來說,花子虛是個特別人物,一者他是臨時頂替卜志道入伙,本不屬于吳月娘看不起的“沒良心的行貨”,結(jié)交西門慶,專為混吃溜喝;二者花子虛“原是花太監(jiān)侄兒,手里肯使一股濫錢”,有社會地位,有官方來頭,更有相當(dāng)?shù)慕?jīng)濟實力。所以,同是西門慶結(jié)拜的幫閑兄弟,吳月娘獨對他青眼相看,并對他的小廝禮待如賓,也就不足為奇了。 西門慶與吳月娘對待份子錢上的一熱一冷,,是世態(tài)炎涼使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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