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放在終焉之地BY張潔琳
【0】 我現(xiàn)在正要去找一個人。 還沒有想好找到之后要做什么,但我已經(jīng)決定,一定要懲罰她。 折好的便箋紙放在我的口袋里,隨時都可以使用,雖然答應(yīng)過詩詩再也不輕易使用這個力量,但我今天已經(jīng)顧不得了。 紅燈的倒計時逐漸趨零,我的雙手握住方向盤,輕輕念道—— 詩詩,我來替你報仇了。 【1】 從長途客車上下來,我深吸了一口這里充滿著山間草木味的空氣。陸靈拎著她的行李跟著我下了車,看到眼前的景象不禁發(fā)出了“唔哦”的聲音:“白澤學(xué)長,這里就是你家鄉(xiāng)?” 我點了點頭,陸靈立刻一臉興奮地打量起四周,這個小鎮(zhèn)上隨意修筑的道路遠沒有大城市里那么寬闊,路旁的香樟卻長得分外茂盛,在秋日的陽光下散發(fā)出清冽好聞的香味。 我叫白澤,今年大二。 兩年前我和家里人鬧翻,獨自一人帶著行李到遠方讀大學(xué),就沒想過會再度踏上這個小鎮(zhèn)。今天回到這里,我發(fā)現(xiàn)它一點都沒有變,還是那熟悉的青磚墻,黑屋瓦,坑坑洼洼的小巷道路,繞著小鎮(zhèn)的河邊依舊生長著繁茂的彼岸花。老人坐在巷口扇著扇子,光著腳丫的小孩子從我的身旁呼啦啦地飛跑過去。 我回家鄉(xiāng)的原因聽起來很蠢——我回來,是因為我夢到了詩詩。 夢里的她站在以前我們常去玩的河邊,那里盛開著大 片大 片的紅色石蒜,仿佛火焰一樣沿著河岸燃燒到天邊。她的樣子和小時候一模一樣,長長的黑發(fā)干凈飄逸,穿著白色的裙子,纖細的手臂抱著片刻不離身的畫板,卻是面帶哀傷地注視著我。 一天又一天,一天又一天。 我覺得她在召喚我,召喚我回到小鎮(zhèn)找她。 【2】 “欸?兩間?學(xué)長你不回家?” 陸靈跟著我走進一家車站旅館,我隨口打發(fā)她去開兩間房間,她對此表示出了極大的疑惑。我撇了撇嘴示意她別多問,照做就行了。 陸靈是我的師妹,是個想象力過剩的怪胎,因為常常搭檔做課業(yè)任務(wù),所以一來二去也就熟了。本來這次我打算一個人回鄉(xiāng),但她一聽說我是為了一個女孩子而回家鄉(xiāng),就立刻燃燒了八卦魂死都要跟過來。 她把行李丟到房間的地板上,便賴在我房間不肯走了:“反正現(xiàn)在也沒事情嘛,”女生大喇喇地坐在地板上仰頭看著我,“學(xué)長,你跟我說說那個叫詩詩的女孩子吧?” 我看了一下墻上的鐘,時間還早,而且既然她跟來了,讓她了解一下事情也不算壞事。 “聽到超現(xiàn)實的東西不要驚訝?!蔽易谏嘲l(fā)上看了陸靈一眼,女生立刻雞啄米似的點頭,顯然在興奮我能說出怎樣的超現(xiàn)實劇情。 我整理了一下回憶,說出故事的開頭:“我認識詩詩,是在小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夏天?!?/p> 那一天我從家里跑出來,經(jīng)過兒童公園,看到一個小女孩坐在椅子上低頭畫畫。白色的連衣裙,長長的黑發(fā),兩只腳踩在椅子上。從我的角度可以看到她穿著綠色的細帶涼鞋,搭配她的白裙子,顏色很好看。 只是那個小女孩的背影非常孤單——很奇怪吧,我也不知道小學(xué)生的我怎么就會了這個詞語。但在當(dāng)時腦海里跳出的居然就是這個詞。 我正躲在一旁偷看她,這時有一群男孩子從公園的另一頭走了進來,我認得他們,領(lǐng)頭的那個是這一帶都很出名的家伙,從第一次見面他就對我表現(xiàn)出極大的興趣——似乎像我這樣被周圍人排擠的家伙很對他胃口,在學(xué)校里碰到時我都必須小心翼翼躲過,不然任何一個微小的借口就會是一場沖突。雖說是沖突,卻是他們單方面毆打我罷了。就今天早上,他又在我的臉上留下了巴掌印。 他們一眼就看到了椅子上的女孩,我頓時感到一陣焦慮。并不是沒見過他們欺負女孩子,但對于這個女孩,我卻有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待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站在那女孩前面了,而且還一掌拍掉了那個家伙準(zhǔn)備掀女孩裙子的手。這簡直是做夢一樣,就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哪來的勇氣,擋著女孩,對著那群人 大聲喊:“住手!” 顯然我的出現(xiàn)讓那群人更加開心,他們立刻把注意力放在我身上,眼見著那些人越逼越近,我大叫了起來:“你們再、再走一步,我就不客氣了!” 這種感覺真的太奇怪了,我一點都不想自己被打的樣子被這個女孩看到。 這一叫還真把他們嚇住了,紛紛停下了逼近的腳步。我咕地咽了下口水,緊張得連手都在抖,從口袋里掏出了一張紙條。 那些家伙還以為我會拿出什么厲害的東西來,頓時笑得亂七八糟,我深吸一口氣,把紙條對準(zhǔn)了公園旁的鐵欄桿,然后,將紙條撕開。 “咔吱!”隨著我的動作,欄桿仿佛紙片一樣被撕開了,斷裂的一頭掉落在一旁。那些家伙的笑聲戛然而止。我轉(zhuǎn)身把剩下的半截紙片對準(zhǔn)了他們說:“知、知道厲害了吧!” 領(lǐng)頭的家伙嘴角抽動了兩下,一邊吼著這點小把戲還嚇不住他一邊向前兩步揮起拳頭。當(dāng)時我嚇壞了,下意識地再次撕下了手中的紙條。 只聽得一聲殺豬般的慘叫,他揚起的左手拇指掉下了一截,整只手頓時鮮血淋漓。 我強忍著顫抖把撕下的四分之一張紙丟在地上。這時已經(jīng)不需要我再多說了,眼前的這群人已經(jīng)都愣了,他們?nèi)慷家砸环N看著怪物的表情盯著我,直到那缺了半截手指的家伙慘叫聲再起,他們才拼命怪叫著四散逃去。很快,這個公園里就又只剩下了我和那個女孩。 夕陽從公園門口的地平線緩步而來,逐漸鋪滿整個天空。 我的頭很痛,而且非常想吐。 這是我第一次撕開有生命的物體。我不敢想如果他們還不離開,我會不會把紙片對準(zhǔn)他們的身體撕下去。就在我被自己的想象嚇得全身發(fā)抖的時候,那個女孩來到了我邊上,怯怯地拍拍我的背,然后把手中的畫板遞到我的面前。 你不要緊吧? 我愣愣地點了點頭,只見她像貓咪一樣瞇起了漂亮的眼睛,拿回畫板又唰唰寫了起來,白皙的手指被夕陽染上一抹蜜色,掩蓋了那不太正常的蒼白。她又把板子遞到我的面前。 謝謝你。 她這樣寫道,然后猶豫了一下,把字擦掉繼續(xù)寫。 我叫溫詩詩,你呢? “我叫白澤……你,你不害怕嗎?”我盡力不去看掉在地上的那半截手指,但聲音還是因為害怕而帶著顫,她聽到我這么問,咧了咧嘴,無聲地笑了起來。 雖然有些嚇人,可是,你是為了保護我啊。 這便是我和詩詩的相遇,被叫作怪物的少年和不會說話的少女相識在溫暖得不像話的橙紅色夕陽下,她的臉上有著淡然無聲的微笑,我的嘴角還留有紅紅的掌印。 那天距離詩詩突然失蹤還有三年零三個月又十二天,距離我撕裂和家人的關(guān)系離開小鎮(zhèn)還有六年零八天。距離我再回到小鎮(zhèn),則是整整八年。 講完了開頭,我起身看了下鐘,并沒有花掉多少時間。 但坐在地上的女生似乎還需要時間消化內(nèi)容,尤其是她現(xiàn)在還愣愣地念叨著“撕開”、“超能力”、“撕開”、“超能力”……我一直等她念叨了半個小時,其間我去玄關(guān)處泡了一杯咖啡,還看了三十多頁的旅行雜志,她才終于從地上跳了起來,興奮地沖著我大叫:“學(xué)長!原來你會超能力?。 ?/p> 河?xùn)|獅吼震得我耳朵疼,我搖了搖腦袋伸手用雜志擋住她:“不會表演給你看的。” “不要這么小氣嘛。”陸靈居然開始撒嬌。 我搖頭道:“我答應(yīng)了詩詩,再也不用?!?/p> “唉……好可惜。我還想看看那到底是怎樣的。”陸靈小狗一樣平趴在地上,她一旦心情糾結(jié)就會這樣隨地打滾,我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 “沒什么夸張的,就像撕紙一樣?!蔽疑陨员葎澚艘幌抡f,“想象手里的紙就是想撕開的東西,然后把紙撕掉的同時也就可以把那個東西撕掉了?!?/p> “什么都能撕開嗎?” “是的?!?/p> “銀行保險柜的門也一樣?!”星星眼閃著光。 “喂,你想干什么!” 看到我嚴(yán)肅的表情,陸靈“噗哈”一聲笑了出來:“安啦安啦,我才不會有什么企圖呢。那學(xué)長你這次回來打算做什么呢?要找那個女孩子嗎?既然已經(jīng)失蹤了要怎么找?” 我把空咖啡杯伸過去給她,示意她走的時候順手幫我放到玄關(guān)那里:“我已經(jīng)想好了,明天去她家看看?!?/p> 【3】 第二天一早,我和陸靈在房間外的走廊上碰頭,一起走出了旅館。 早晨的太陽光透過道路兩旁的香樟樹葉瀉落下來,陸靈蹦蹦跳跳地向前走著,利落的短發(fā)隨著她的動作一跳一跳。我雙手插在衣兜里和她并排。 經(jīng)過兩條街道,在十字路口陸靈滿臉疑惑地環(huán)顧著四周,然后捅了捅 我問道:“學(xué)長,為什么他們都不看你?” 一路走來,所有人都對我視若無睹的狀態(tài)讓她很不爽,尤其是剛才那個完全不知道讓路的私家車更是戳了她的爆點:“明明一個大活人站在這里居然也不躲,跟看空氣似的!” “沒事,他們確實看不到我?!?/p> “怎么可能!明明這么近了!” “因為‘關(guān)系’已經(jīng)被撕碎了?!蔽艺f著繼續(xù)向著詩詩家的方向走去。陸靈在原地愣了半秒,趕緊追了上來:“什么什么?什么叫作關(guān)系被撕碎了?!” 我沉默地走著,但陸靈特別執(zhí)著,就這么求了我一路,直到詩詩家的小洋樓的房頂出現(xiàn)在我的視野中,她也終于把哀求發(fā)展到了威脅,在她氣鼓鼓地說出“我要去學(xué)校的BBS大肆宣揚學(xué)長你會超能力哦”之后,我才嘆口氣停下了腳步:“好了,我告訴你?!?/p> “你已經(jīng)知道我能夠用紙撕碎東西了,實際上,這個能力不不僅能撕碎看得見的東西,看不見的,比如‘關(guān)系網(wǎng)’,也能夠撕碎。不如說它本身就是為了撕碎看不見的東西才出現(xiàn)的。 我就是用它撕碎了和這里的‘關(guān)系’。這也是為什么我不回家,也不和鎮(zhèn)上的人說話的原因。” 撕裂東西的能力是在我認識詩詩不久之前就體現(xiàn)出來的。 從小我就不是個招人喜歡的小孩子,不,何止不招人喜歡,鎮(zhèn)上的人都非常討厭我。 我的父親是個酒鬼,有天喝醉酒失手殺了人,我的母親帶著我回到娘家的小鎮(zhèn)躲避風(fēng)頭。 因為這個原因,我經(jīng)常被別人欺負,在抽屜里放蟲子或是椅子上倒膠水,已經(jīng)是非常常見的套路了。像之前那群人來找茬也不少見,從而……我非常、非常討厭自己的家庭。同時,我也很討厭鎮(zhèn)上的那些勢利小人。 沒事的時候我就會在腦子里想象逃離這個家庭,逃離這個小鎮(zhèn)的事情。想象著和軟弱的母親,可惡的父親徹底斷絕關(guān)系,就像把紙片撕開那樣,對,一撕兩半,然后就再也不會有人因為我的家庭而嘲笑我或是找我的麻煩。 仿佛是神聽到了我的祈禱一般,有一天我在撕開棒冰包裝袋的時候,看到眼前的垃圾桶滋的一聲像棒冰包裝一樣被撕成了花開的樣子。 詩詩聽我講了那神奇能力的由來后在畫板上寫道:后來呢,你撕開和別人的關(guān)系了嗎? “不,沒有……雖然是想要撕開和別人的關(guān)系而出現(xiàn)的力量,我卻發(fā)現(xiàn)它并不能撕開看不見的東西。” 詩詩聽后卻露出了微笑,她說那樣才是太好了呢。 白澤你聽好喔。不管別人有多么不好,人與人之間也應(yīng)該相互理解支持,怎么可以就這么說斷絕就斷絕呢^_^! 仿佛光是文字不能夠表達內(nèi)心的感情一般,她總喜歡在話的后面加上各種可愛的表情符號。 “詩詩你不懂的啦?!蔽野Φ匾宦曁傻乖诓莸厣?,陽光從樹葉的間隙中射落下來,女孩子坐在身邊,金色的陽光落到她的黑色長發(fā)上,仿佛碎金一般漂亮。 詩詩和我的情況很相似,她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就拋下了妻女不見了蹤影。單親的家庭再加上天生不會說話,詩詩認識我之前非常內(nèi)向,總是一個人待在角落里畫著畫。 盡管一直沒有什么朋友,但她總是笑臉迎人,別人也并不討厭她。 而現(xiàn)在因為和我成為朋友的關(guān)系,她也受到了一定的排擠。有不少人看到我和她走在一起的時候會露出鄙夷的表情轉(zhuǎn)身就走,那時候我的心里就很難受。 “我不會放棄嘗試的。既然有了這個力量,它的用處就一定不僅僅是撕點實物這么簡單,它一定還有別的用處!”從葉片的縫隙中望著藍得快要碎掉的天空,我認真地對著詩詩說道,像是許下一個諾言。 當(dāng)時詩詩低著頭唰唰幾筆,畫了一個大大的笑臉給我,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那咧嘴笑得夸張的畫上,沒有看到畫板后她落寞的表情。 “以前和詩詩在一起的時候,她一直有寫日記,如果可能的話,我想光從日記中就可以推測出那幾天前后發(fā)生了什么事情?!蔽液完戩`沿著洋樓前的臺階拾級而上,枯黃的落葉在腳下發(fā)出嘩啦嘩啦的碎裂聲響,不多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幢兩層樓的白色洋樓。 這種建筑在當(dāng)?shù)夭⒉欢嘁?,也正是因此小時候的我更覺得詩詩像個公主一樣。 “詩詩突然失蹤之后沒幾天,她的家人就搬走了,現(xiàn)在的房子屬于廢棄的狀態(tài),但里面的東西都還在,只是沒有水電?!蔽疫@么對陸靈說道,少女打量著四周問道:“學(xué)長你打算來找詩詩的日記本?” 我點點頭:“沒錯。詩詩把她的日記本藏在她房間的床板夾層里,我要進去拿,你幫我望風(fēng)?!?/p> 結(jié)果當(dāng)我好不容易從屋頂?shù)臍獯皫е娫姷娜沼洷九莱鰜頃r,看到陸靈氣鼓鼓地蹲在洋樓臺階前畫著圈圈,根本看都沒看我一眼。 她個人是絕對排斥非法搜查這一類事情的,盡管剛才拼命反對,但也沒能攔住我,現(xiàn)在只能蹲臺階畫圈圈以表示她的不滿。 “好了,別氣了?!蔽冶е窈竦奈宕蟊救沼洷菊f,陸靈憤憤地從地上站起瞪了我一眼說:“我也要看!” “???” “啊什么啊!我也要看讓學(xué)長心心念念的女孩子的日記本!” ……糾結(jié)了半天你的目的是這個嗎?! 帶著日記本回到旅館,陸靈就興奮地抱著她的睡覺行頭跑來了我房間,美其名曰要徹夜研讀。被我果斷KO出了房間。 直到清晨的光仿佛小獸般從窗戶攀了進來,我才終于合上了最后一本日記本。 瑣碎的記錄,卻從中透露出我不曾知曉的秘密。 ——這就是詩詩失蹤的原因嗎。這就是她托夢給我,拜托我做的事情嗎? 我沉思了一會兒,起身打開房門就看到陸靈咚一聲摔了進來,在門外蹲了一宿的女生抱著被子坐起來,揉著鼻子問道:“怎么,終于看完啦?” 我說我大概知道詩詩失蹤的真 相了。當(dāng)我敘述自己猜想的時候,她一邊聽一邊張大了嘴巴。 第二天我拜托陸靈回城里幫我查資料,她很干脆地應(yīng)了下來,同時以資料公開作為要求,拿走了詩詩的所有日記本。 一天后,我接到她的電話。 “確實像學(xué)長你猜測的那樣,她家人其實……唉,他們已經(jīng)搬走了。但每年秋分前后都會回來住。”陸靈的聲音從電話里傳來,帶著焦慮,“學(xué)長,我知道你很激動,但不要做傻事啊?!?/p> “秋分嗎,那就是這幾天了,放心,我自有分寸?!蔽业鼗卮鹆艘宦暰蛼炝穗娫?。 把手機放回口袋里,我望向桌上的一沓便箋紙,拳頭微微收緊。 詩詩曾經(jīng)要求我再也不要對人使用撕開的力量。她堅持著這種破壞的手段并不是解決問題的方法,當(dāng)時我雖然很不甘心,但還是點了頭。 只是這次……對不起,我要再一次使用那個力量了。 【4】 我下了車,獨自一人來到了詩詩的家。 秋分的夜晚,空氣也是特別的高爽。那間坐落在河邊的白色洋房此刻依舊是一片黑,卻隱隱看到河邊閃爍著星星點點的光。我徑直穿過了廢棄的花園,向著屋后的河邊走去。 一邊走,一邊把便箋紙捏在了手上。 “秋分前后,彼岸花會準(zhǔn)時開放。在每年這個時候回到這里,是為了祭拜詩詩吧?!贝┻^黑色的樹林,我注視著站在河邊的詩詩的母親,“當(dāng)年,詩詩不是失蹤了,而是死了,是嗎?” 她聽到我的聲音猛然轉(zhuǎn)頭,手中的燭光照亮了她吃驚的面龐,當(dāng)她看到我手上緊握著的紙片時,卻像是都明白了。“是你,”她眼中的光驟然一黯,“詩詩經(jīng)常提起你。還說你有不可思議的能力。” “是的,但你從來沒有相信過。只是邊怒斥她撒謊邊打她。丈夫出軌后你就把詩詩當(dāng)成了發(fā)泄情緒的出氣筒……那天晚上,也發(fā)生了那樣的事情吧?!?/p> 我盯著她憔悴的臉繼續(xù)說:“詩詩在最后一天的日記里寫道‘媽媽回家了,看起來心情很不好’就再也沒有了下文,當(dāng)天晚上她就失蹤了,因為她曾答應(yīng)我一起去等彼岸花開花,我在公園里等了整整一夜也沒有等到她!” “后來鎮(zhèn)上都說詩詩失蹤了,而沒過幾天你就搬離了這里?!蔽夷亻]上眼睛,“然后我就再也沒見過詩詩?!?/p> 那時的我還不夠成熟,看不出這些事情之間的關(guān)聯(lián),只當(dāng)作詩詩突然討厭我了。如今循著記憶回溯卻逐漸發(fā)現(xiàn)這背后的扭曲與崩壞。 “女兒失蹤,在那之后家人不是積極尋找而是匆匆搬家,就像在躲避著什么一樣,我是不是可以猜測,女兒……是被家人殺死了呢?” 詩詩的母親倒吸了一口冷氣。 “你想怎么樣?”她面如死灰地盯著我手中的紙片。 我看著她不斷躲閃的眼睛逼問道:“你不反駁嗎?難道我說的是事實嗎?真的,真的是你把詩詩給……”說到最后的時候我已經(jīng)控制不住自己的憤怒,正在我要舉起紙片的時候,背后突然一陣勁風(fēng),我略一轉(zhuǎn)頭,吃驚地發(fā)現(xiàn)是陸靈。 她從十幾米外沖過來,毫不遲疑地抓向我的手腕,這是學(xué)校里學(xué)過的擒拿術(shù),很遺憾,一旦陸靈認真起來,即便是男生,在這門課程的對打上也很少有人能占她上風(fēng)。 被按倒在地上的我發(fā)出野獸般的吼聲,陸靈一邊緊緊鉗住我的雙手,一邊從口袋里掏出學(xué)生證摔到我臉上,她怒視著我,架在我脖子上的左腿用力下壓,強迫我直視學(xué)生證。 “你這個白癡應(yīng)該對著警徽懺悔一百萬次!你想當(dāng)警 察不是因為你爸嗎!你現(xiàn)在做的事情比他更無恥?。 ?/p> 學(xué)生證上的警徽灼痛了我的眼睛。她說得沒錯,我憎恨著父親,為了與他一刀兩斷而選擇了這條道路,不僅是因為“過去”,我要把“未來”也和那個男人徹底割裂。可如今的我卻比他更加不堪。 沉默流動在空氣里,過了很久,陸靈才深吸一口氣道:“學(xué)長,詩詩是自殺的?!?/p> 這句話靜靜的,卻仿佛一聲驚雷。我和詩詩的母親都抬頭盯著她,松開手,陸靈對著詩詩的母親說道:“阿姨,就算你很愧疚,想要擔(dān)下罪責(zé)也好,但你清楚事情的真 相并不是這樣……” 詩詩的母親像是要阻止陸靈繼續(xù)講下去一般走了過來,我看到她手中的燭光在顫抖。 “學(xué)長,你沒有去翻過八年前的卷宗吧。這幾天我在局里查資料的時候發(fā)現(xiàn),八年前的那個夜里,沒有失蹤案的記錄,卻有另一件……” 詩詩的母親猛地尖叫起來:“住口!不要再說了!!”我大吼了一句:“一件什么?。 ?/p> 陸靈盯著我,一字一頓地說道:“侵犯幼女案。” 我仿佛被人當(dāng)頭擊了一棍,眼前一陣漆黑。 詩詩的母親失聲痛哭。 她的過錯導(dǎo)致了女兒的出走,在發(fā)生了那種事情之后,時時刻刻都在承受著內(nèi)心的煎熬。即便是多年后逃離了這個小鎮(zhèn)的今天,她也依舊帶著愧疚和懊悔來到這里,在彼岸花即將盛開的地方向著天空懺悔。 而遭遇了那種事情的詩詩,一定覺得哪怕多活一秒都是痛苦吧。 那時候的她,又是以怎樣的心情面對著充滿愧疚和自責(zé)的母親的呢? 似乎要解答我的疑惑,陸靈表情悲傷地注視著漆黑的河面,輕輕說道:“雖然我只看了一點點詩詩的日記,但我想如果是她的話,當(dāng)時說的應(yīng)該是‘我不怪你,媽媽’吧?!?/p> 一樣是遭受排擠和歧視的孩子,和想要撕裂一切的我不同的是,詩詩選擇了一條微笑著接受的道路。 盡管那些人給她帶去的是傷害和痛苦,她也全部接受了…… 太傻了。真的太傻了。 “這一切……不過是你的猜測罷了!”忍住心口撕裂般的痛楚我指著詩詩的母親大聲吼道,“不管是直接還是間接,她都是害死詩詩的兇手!我不相信這樣的人還值得原諒,這種不負責(zé)任的家長根本不配被原諒!!” “那么你敢再看一眼詩詩吧!”陸靈直直地盯著我的眼睛,右手向后一揮指向黑色的大河,“她自殺的地方就是這條河。既然你說她的魂引你前來,那一定留下了什么給你,用你的力量去看看吧!” 【5】 陸靈手中的手電,照射在黑色的水面上。 我顫抖著將紙對準(zhǔn)了河流。在撕開紙片的那一刻,我看到河流在我的面前驟然斷層,上半仿佛被無形的力量阻擋,而下半則滾滾流過,露出河底的東西。 各種各樣的雜物之中,我們看到了一具半埋在污泥中的白骨,小小的,女孩子的身形。白色裙子已經(jīng)破爛,身邊散落著大堆的鵝卵石。 她的動作太安詳了—— 雙手交叉抱在胸前,手中的畫板上沒有一個字,只是用不會褪色的油漆筆畫了一個大大的—— ^_^ 我聽到仇恨在我心中碎掉的聲音。 ……承受著那樣的痛苦,她在最后,將一切,都原諒了吧。 我的眼前浮現(xiàn)出詩詩微笑著在衣袋里裝滿鵝卵石,抱著畫板走向黑色河水的景象。 “學(xué)長,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想,像你所說的那樣把不堪忍受的關(guān)系全都撕碎,這樣真的好嗎?”陸靈漸漸垂下了手電,眼里是沉沉的光,“一個人,是沒有辦法孤身一人活下去的,如果沒有了和他人的羈絆,那一定會非?!浅<拍伞?/p> 詩詩就是明白了這種寂寞,所以才這么珍惜與周圍人的關(guān)系。我們從一開始就誤解了詩詩的夢。她會呼喚你回到這里,一定不是想讓你為她報仇,而是希望你能夠修復(fù)和他人的關(guān)系。她不希望看到你將羈絆撕裂,孤身前行的樣子。” ——“請珍惜身邊的人?!?/p> 那個夢一定是想表達這個意思。 ——“即便可以撕開一切有形之物,卻也撕不開血脈和羈絆?!?/p> 這個神賜的力量,是想讓我們懂得這一點吧。 我凝視著河底的尸骸,眼前浮現(xiàn)出詩詩的微笑。 那一年,詩詩已經(jīng)不在了,我的離開也就顯得格外決絕。走上火車的時候,我終于將紙片對準(zhǔn)了自己。 我還是做不到徹底撕裂和這里的關(guān)系,但我決定從諸多具體的角度盡可能的將它破壞。 第一張,撕碎和這里的視覺聯(lián)系,再不會有人看到我。 第二張,撕碎和這里的聽覺聯(lián)系,再不會有人聽到我。 第三張……第四張…… 撕碎的紙片在我身旁堆疊,就像被撕碎的關(guān)系網(wǎng)一樣。 那個時候,在天上的詩詩,臉上是不是帶著哀傷的表情,注視著我的愚蠢舉動呢? 我不由自主地對著詩詩跪了下去,將額頭貼在冰冷的河泥上。 心中涌動的感覺,究竟是悲傷,還是敬佩,抑或是憤怒,或者是懊悔……我不想去弄明白了。 我已經(jīng)知道接下來自己應(yīng)該做什么。 那是童年記憶里的那個永遠微笑的小小少女……希望我去做的事情。 【6】 那天晚上,我最后一次夢到了詩詩。 她站在花朵盛開的黑色河邊,頭頂?shù)囊箍粘纬悍氯艉谏?。我第一次聽到了她的聲音,仿佛百靈鳥一般動聽。她微笑著不停說,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聲音到了最后又逐漸變成,再見,再見,再見…… 血紅色的終焉之花在亡靈的身后綻放,與清脆的聲音一起,逐漸淹沒了整個畫面。 第二天醒來的時候,母親告訴我,屋后的彼岸花全開了,問我要不要去看看,我給陸靈發(fā)了條“來看花”的短信,這丫頭看到那樣的花海一定會興奮得要死吧。然后我轉(zhuǎn)身對母親點點頭說:“媽,我們一起去吧?!?/p> 母親似乎在一夜之間恢復(fù)了年輕時的光彩。 后來,我再也沒有使用過撕開的能力,那種不可思議的力量在我回到家的那一刻就消失不見了,被撕開的一切奇跡地復(fù)原了。或許它明白我不再需要它,因此去尋找下一個主人了。 我只希望,無論是誰,當(dāng)你對周圍的人感到失望,想要撕碎那些痛苦的牽絆時,一定要想到那個畫著笑臉的畫板,在這個充斥著悲傷與怨恨的關(guān)系網(wǎng)格中,曾有一個少女微笑著告訴我們。 請珍惜身邊的人。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