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吳川狀元林召棠及其《紅樓百詠》詩
吳川在清朝出了個狀元,他是自隋唐開科取士、實行科舉制度以來,全國共計800多位文狀元(其中廣東9位)之一,這對于地處邊陲海隅、鑒江流域的高州府下轄縣來說,可謂鯉魚跳龍門傳說的現(xiàn)實版。這條躍過龍門的大“鯉魚”名叫林召棠,字芾南,晚年別號行腳僧,廣東吳川縣吳陽鎮(zhèn)霞街人。他誕生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病逝于同治十一年(1873年),一生經(jīng)歷乾隆、嘉慶、道光、咸豐、同治五朝,跨越18、19世紀之間,享年87歲。
此公祖父林邦瑞是個國學生,父親林泰雯乾隆年間參加兩次鄉(xiāng)試均中副榜,30歲開始教館授徒,62歲授東安教諭,到80歲才告老還鄉(xiāng),培養(yǎng)門生數(shù)百人,“數(shù)杯濁酒,一卷殘編,舌耕糊口自年年”是他的生動寫照。在書香門第家庭環(huán)境的熏陶下,林召棠三歲能背詩,六歲熟讀“四書”及部分“五經(jīng)”,七、八歲起學詩作文,詩文被見者贊為天才。
林召棠得中狀元卻是來之不易的。明清兩代的科舉考試主要文體為八股文,由于林召棠生性厭惡八股,青少年時期喜歡閱讀的是《莊子》、《王漁洋集》(博主注:作者王士禎,濟南人,漁洋山人是他的別號。清初杰出詩人,學者,文學家,藏書家。博學好古,能鑒別書、畫、鼎彝之屬,精金石篆刻。以詩文為一代宗師,其詩多抒寫個人情懷,早年作品清麗華贍,中年后轉(zhuǎn)為清淡蒼勁。擅長各體,尤工七律,與朱彝尊齊名,時稱“朱王”。一生著述達500余種,作詩4000余首,有大量作品傳世。)、四六文、手抄詩冊及大量雜書,尤愛讀唐宋駢文體,“喜為詩,意興所至,天籟自鳴”,常?!靶刂袩o一塵”,故在參加鄉(xiāng)試考舉人中屢屢被黜,先后于嘉慶九年、十二年、十三年、十五年、十八年、十九年鄉(xiāng)試中落榜,連副榜也不中,直到嘉慶二十一年(1816年),才通過順天府的鄉(xiāng)試,被錄取為舉人。北闈中舉之后,林召棠獲得了參加會試的資格,但不妙的是,嘉慶二十四年、二十五年、道光二年(1822年),林召棠又連續(xù)三次會試落榜。面對再三失利、加上家境困難,他一度打算離開科舉制度,設(shè)想在老家吳川霞街租鋪一間,由家中女人營商,自己設(shè)館教書,讓父親從東安退休回來養(yǎng)老。1822年會試下第后的林召棠,除了不改上述打算外,還想順便留京等待第二年的大挑,結(jié)果這一年沒有大挑,而是再開科取士,是為道光三年癸未科。時年三十八歲的林召棠,參加了會試并考中貢士第二十八名,成為中試者二百四十六人中的佼佼者。根據(jù)科舉制度的安排,最高級別的殿試就隨之而來了,會試中式的貢士一般都有資格、也不放棄繼續(xù)參加殿試的機會,林召棠也不例外。在這次殿試中,林召棠充分地發(fā)揮了他多年游學以及長期侍陪恩師程國仁(博主注:河南商城人,嘉慶進士,曾任廣東布政使,歷任都察副御史、浙江山東陜西貴州等省巡撫,官至刑部侍郎。)身邊悉心領(lǐng)教之所得,厚積薄發(fā),寫出了橫掃癸未科場的天下第一策,被道光皇帝欽點為狀元,名揚天下,成為廣東歷史上第八位文狀元,粵西地區(qū)唯一的狀元。
林召棠在獨占鰲頭、金榜題名、皇帝升座太和殿的傳臚儀式之后,按慣例授職翰林院修撰,一直干到道光十一年任陜甘試正考官,仕無寸進。道光十二年,懷才不遇、難忍腐敗、淡薄仕途的林召棠,突然以侍親盡孝為由,向皇帝提出告假歸里的請求并被恩準。歸里后的第二年春天,兩廣總督盧厚生馬上請狀元公出任端溪書院院長。林召棠在盧厚生答應(yīng)“半年居院,半年居家,春去秋歸”的條件下,爽快地出任該院院長,開始了長期的教書育人生涯,主講端溪十五載,期間“與諸生研究經(jīng)義,務(wù)為實學,一時英彥多出其門下”,提出了“棄私、納諫、崇儉、不拘一格選人才”等教育思想,影響了羅惇衍、馮譽驥等一代代學子。值得一提的是,他提出的“唯其文之醇而不拘一格”選人思想比龔自珍著名詩篇“九洲生氣恃風雷,萬馬齊喑究可哀。我勸天公重抖擻,不拘一格降人才”早八年,這與他們相似的應(yīng)試挫折、仕途受抑、懷才不遇經(jīng)歷息息相通。道光二十四年春天,由于生母去世,林召棠請辭主講端溪書院之聘,隱居霞街,除了盡情地沐浴海風、聽濤賞花外,不時與嶺南名士邀約聚會,煎酒論茶,吟詩作對,寫意逍遙,盡顯風流。
縱觀林召棠的一生,竊以為他與蘇東坡的氣質(zhì)頗為相似,都是詩人意氣,急才超群,大器雜家,集詩、書、文、藝于一身。他著述甚豐,次子林詒薰在《先考翰林院修撰芾南府君行略》中說他“所著有心亭亭居詩抄、文抄、賦稿、制藝搞、雜錄、日記若干卷藏于家”,但其著作散佚嚴重,現(xiàn)在已經(jīng)看不到賦稿和制藝錄,雜錄、日記只見部分,其他諸如詩、文、對聯(lián)、書法作品遺失也難知其數(shù)。究其原因,主要在于清朝學者害怕文字獄,常常在生前將敏感墨稿焚之一炬,以免禍及子孫。林召棠在五十五歲那年以為自己將要離世,曾留遺囑:“我生平手筆,日成即于百日內(nèi)料理,宜焚者必當焚之;可存者令人抄寫料理,不可輕刻。”目前,我們只能見到的林召棠著作主要有《心亭亭居詩草雜存》(抄本)、《心亭亭居文存》(抄本)、《狀元林召棠著作拾遺》(準印本),還有部分散見書刊和存于博物館或藏家的詩文、對聯(lián)及書法作品等。據(jù)粗略統(tǒng)計,有詩四百七十多首,文百余篇,筆記約一萬四千字,對聯(lián)八十副以上,以及一些書法作品和石刻。
林召棠的詩作在當時就獲得極高評價。廣東著名書畫家、詩人陳其錕(博主注:番禺人,道光六年進士,官至禮部主事,后回羊城任教。此人詩、文、詞皆博,尤工書法,有人說其書法直逼歐陽詢。)在看到密友林召棠寄來的數(shù)十首詩就如此稱贊:“讀其詩,出筆高超,吐詞秀拔,五言尤工,具體唐賢。蓋先生倫常之地,知大本之所在。于世間一切富貴利達,漠然無所動于中。故其為詩,沖淡如王孟,幽深如韋柳。雖所作不多,譬之享太牢者,得一勺之泉,一杯之露,飲而甘之。至泉之清,露之潔,本原具在,自有脫然于埃壒之表者。予生平交游,于先生服膺最深,故為述其出處梗概如是,是可得作詩之旨矣?!标惼溴K在《憶林芾南殿撰》詩中將林召棠比為晉代學者束皙,稱其為“束皙笙詩補”。曾任翰林院掌院學士的英和對林召棠亦十分贊賞,說林的詩文“落紙如云,發(fā)言可詠”。由于林召棠當時的名氣很大,詩作立頓可成,又快又好,許多人拿畫、象來請他題詩。在他存世的四百多首詩中,竟有四十多篇是題畫、題象的詩。此外,林召棠的書、畫皆屬上乘,陳其錕曾為其畫作題詩,有《題林芾南殿撰湖山清眺圖》為據(jù),其中有幾句是這樣說的:“袞衣何以斑衣好,致身難得抽身早。人世徒夸及第花,君心自有忘憂草?!绷终偬牡臅ㄔ煸剺O深,時人得以其片字而寶貴視之。他的傳世書法作品較多,博物館、拍賣行、私家均有收藏。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學術(shù)委員曹寶麟曾在網(wǎng)上評說其正書和行書:“正書為不太純正的柳體,點畫精到,這是士子干祿的童子功,入仕后便壯大了館閣體的隊伍。其結(jié)構(gòu)之四平八穩(wěn),雖不標榜黃金分割率,但絕對比啟功準確得多。行書是甜美的趙體。”
限于篇幅,在這里僅錄幾首來作欣賞。首先來欣賞他《寄內(nèi)二首》,這是他考中狀元后,寫給曾經(jīng)為他典當釵釧等首飾支持其赴考的妻子的:
其一
寒梅開到幾枝花,屋角香清月欲斜。
涼夜剪刀應(yīng)未寢,深閨兒女靜無嘩。
秋蟲一任催心織,飛雪休教點鬢華。
今夜歸舟何處泊,累卿魂夢遍天涯。
其二
前年辛苦勸征行,點檢囊金篋盡傾。
一第豈能償久別,冷官無計可營生。
雪鴻爪跡仍無定,秋燕巢痕競未成。
輸與田家小夫婦,床頭歡喜說春耕。
第二首《冬夜與內(nèi)子小飲即用前韻》,這是林召棠考中狀元后回到家中寫的,詩中描寫了夫妻久別重逢的幸福意境:
廉垂丈室暖香蒸,淺酌閨中自結(jié)朋。
檐影梅橫初夜月,剪聲人靜小窗燈。
圖書暇日聊須遣,饁餉春疇愧未能。
長伴硯屏看潑墨,藉卿螺黛助飛騰。
第三首《楚霸王墓》。嘉慶十九年,程國仁以光祿寺卿任山東按察使,林召棠鄉(xiāng)試落弟。這就是在他落弟后跟隨程國仁就任期間拜謁霸王墓后所寫,可與李清照《夏日絕句》:“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至今思項羽,不肯過江東”一詩共賞:
三戶亡秦日,重瞳霸楚時。
氣雄吞鉅鹿,力盡泣烏騅。
豁達鴻門宴,驍騰鞏洛師。
江東羞不渡,到底是男兒。
馬鬣遺荒隴,鴻溝失故蹤。
史先高帝紀,墓尚魯公封。
叱咤原無敵,崎嶇竟挫鋒。
長陵一坯土,何處覓喬松?
令人矚目的是,林召棠不知何時寫有一首《紅樓百詠》詩,用他最擅長的五言寫成。該詩被清代廣西士人倪鴻收進《桐蔭清話》才得以傳世,后又經(jīng)著名紅學家江慰廬仔細閱讀,認真核對此詩所詠內(nèi)容,并與今脂本、程高本進行比較分析,寫下了《林召棠“百詠”中的<紅樓夢>異本初探》一篇長文,發(fā)表于《紅樓夢學刊》1984年第4期,認為當時林召棠“百詠”所引據(jù)的《紅樓夢》,是一種與今本頗有異同的本子(下稱《林詠本》),而《林詠本》至今尚未再現(xiàn)于世,有待我們深入探訪。這首五言長詩現(xiàn)全錄如下:
<1>貴戚椒芳寵(賈元春),<2>萱堂老更賢(史太君)。
<3>黃粱仙鶴夢(癡夢仙),<4>香稻美人田(李紈)。
<5>舌可調(diào)鸚鵡(王鳳姐),<6>魂猶怨杜鵑(林黛玉)。
<7>紅裙能大雅(香菱),<8>素絹薄春綿(邢岫煙)。
<9>客在芭蕉下(賈探春),<10>人依芍藥邊(史湘云)。
<11>何年鴻案舉(傅秋芳),<12>今夜鵲橋填(賈巧姐)。
<13>碧藕吹香地(賈惜春),<14>紅梅詠雪天(薛寶琴)。
<15>三更枯井月(白金釧),<16>一劍暮云煙(尤三姐)。
<17>薔字誰能畫(齡官),<18>環(huán)兒未解憐(彩云)。
<19>妾心清似水(金鴛鴦),<20>郎性急如弦(賈迎春)。
<21>情問紅衣女(襲人姨表姐),<22>詩來水國船(真真國女兒)。
<23>草螢新得謎(李綺),<24>脂虎借分權(quán)(秋桐)。
<25>幾斛明珠換(珍珠),<26>斜簪玳瑁妍(玳瑁)。
<27>宮袍留夜半(抱琴),<28>春子送秋千(偕鸞)。
<29>巧侍丹青畫(入畫),<30>名宜翰墨編(侍書)。
<31>芳姿爭似杏(文杏),<32>
小步可生蓮(蓮花)。
<33>舞袖垂纖脆(玉官),<34>蒼顏飾小鬈(艾官)。
<35>素云橫翠鬢(素云),<36>
碧月映金鈾(碧月)。
<37>字憶銀鉤美(篆兒),<38>人疑射雉旋(笑兒)。
<39>甌擎翻玉茗(茜雪),<40>盤遣汲湯泉(豐兒)。
<41>佳果徒教索(青兒),<42>嘗糕未許先(小蟬)。
<43>情緣通邂逅(嬌杏),<44>花樣倩描傳(綺霞)。
<45>扇誤楊妃覓(靚兒),<46>錢教姹女穿(佳蕙)。
<47>羹嘗荷葉美(白玉釧),<48>釵已鳳絲全(繡桔)。
<49>擎拿珠成寶(寶珠),<50>描蛾黛小卷(小螺)。
<51>性同獅子吼(夏金桂),<52>槌愛美人拳(琥珀)。
<53>舞鏡推雙羽(藥官),<54>泉臺約比肩(張金哥)。
<55>此卿真命薄(秦可卿),<56>阿姐為情纏(尤二姐)。
<57>曲度銀云遏(文花), <58>簫吹碧月圓(佩鳳)。
<59>同生憐此夕(四兒),<60>獨秀艷他年(賈喜鴦)。
<61>初試繅車轉(zhuǎn)(林頭),<62>憑誰彩線牽(彩霞)。
<63>壺漿溫酒送(寶蟾),<64>恩賜舊衣偏(秋紋)。
<65>懶侍蓮花座(彩屏),<66>癡參玉版禪(紫鵑)。
<67>虛無神女賦(若玉),<68>妙悟伯牙弦(妙玉)。
<69>花愛陰陽瓣(翠縷),<70>情歡水月聯(lián)(智能)。
<71>鴛鴦原野宿(鮑二家),<72>仙鶴無雙眠(鶴仙)。
<73>佳會遺香帶(司棋),<74>癡心寄紙錢(藕官)。
<75>何人憐病骨(柳五兒),<76>之子是情顛(晴雯嫂)。
<77>蕙徑遺巾在(林小紅),<78>籣湯出浴嫣(碧痕)。
<79>薇硝香悄贈(蕊官),<80>花冢淚誰濺(傻大姐)。
<81>竊得蝦須鐲(墜兒),<82>持來雁字箋(翠墨)。
<83>閑拈花姊妹(豆官),<84>偏有玉姻緣(薛寶釵)。
<85>小院調(diào)鴻鶿(寶官),<86>鄰墻認紙鳶(嫣紅)。
<87>扇歌蝴蝶舞(李紋),<88>臉愛海棠鮮(芳官)。
<89>偷系鮫須帶(襲人),<90>歡喧紫蟹筵(平兒)。
<91>關(guān)心頭似靛(麝月),<92>得意體如綿(多姑娘)。
<93>絡(luò)結(jié)梅花外(黃鶯兒),<94>春歸燕子前(春燕)。
<95>藉扶新婉戀(雪雁),<96>藉伴畫嬋娟(萬兒)。
<97>豆蔻花三月(云兒),<98>芙蓉誄一篇(晴雯)。
<99>恨天留未補(賈寶玉),<100>一夢悟情倦(警幻仙)。
據(jù)江老核對、統(tǒng)計和分析,林詩所詠100人中,除仙鶴不見傳世本《紅樓夢》性別不明外,確知男性者僅板兒和寶玉二人,其余均為女性。而所詠人物大都不是前八十回重要角色,只是配角和“龍?zhí)住?,顯示林氏深得雪芹著作內(nèi)容主次、輕重分明的用心。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詩中所詠人物事跡,全異于或不見于今本的共有八人,而這些人物名字均始見于前八十回,她們分別是:抱琴、笑兒、寶蟾、秋紋、若玉、彩霞、李紋、李綺,所述之事在今本中找不到對應(yīng)內(nèi)容,不知所指。更為稱奇的是,詩中所詠名字和事跡均不見于今本的尚有玳瑁、翠屏和仙鶴等三人,其人其事為何?現(xiàn)均一無所知。
江老認為,林召棠當年所閱的《林詠本》具有如下特點:它的人物、事跡,基本上與傳世諸八十回本相同,
絕非今見程高補續(xù)之百廿回本,但此本內(nèi)容又不止于今傳世本中之八十回,而《林詠本》極有可能為當年確曾流傳見世的一種“終于林黛玉之死”的早期《紅樓夢》稿本。
竊以為,林召棠當年所看到的《紅樓夢》異本,是他就職翰林院修撰時在北京所購,一看便愛不釋手,學養(yǎng)造詣與曹雪芹相近的他,深得書中之味,加上博聞強記,閱畢便信手寫下了這首“百詠”詩。他愛書如命,在京之時,一定搜羅了無數(shù)像《紅樓夢》這樣的奇書,并將這些書籍滿載南歸。正如常大淳在《送林芾南歸養(yǎng)四首》之一的最后兩句所說的:“津吏無煩迎候遠,一船江月載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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