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者,長安灞橋人也,生于民國卅一年。幼而朗晤,雅好讀書,常手不釋卷,廢寢忘食。然其家甚貧,父不能供公與兄并讀,乃遵父命,休學一年,遂與大學失之交臂矣。 公失學后,回鄉(xiāng)務農,然求學之心不改。農事之余,博覽群書,經史子集,無所不窺。公自幼善屬文,尤工說部,下筆千言,文不加點,有“小柳青”之譽。及壯,文筆愈辣。甲子年(1984),獲《當代》中篇小說獎,與王朔同列,名噪一時。鄉(xiāng)人皆稱誦之,然公面無喜色,曰:若得一鴻篇巨制,于百年后墊吾首下,方得安眠?;蛑^其貪心不足,或謂其癡人說夢。 公嘗執(zhí)中、小學教席多年,后任公社副書記、文化館副館長諸職,遂得遍閱鄉(xiāng)邦文獻。方志家乘,民間掌故,野老遺言,無不爛熟于胸。于民間疾苦及歷代得失,多所發(fā)現(xiàn)。遂有志于著述,不甘于老死官場。 八十年代末,乃辭廳官,重返祖屋,潛心著述。躬養(yǎng)雞羊,以養(yǎng)身體。種地二分,以強體質。五年功始成,命其書曰《白鹿原》。乃致書于《當代》、人文社,二社遂派人赴長安取書稿。 公見來使,惴惴焉,恭奉書稿,曰:吾命付汝,務請登車后讀之!所以如此者,懼其當面拒稿也。 二使閱后,如獲至寶,謂其可傳之后世,可藏諸名山。及至京師,乃扁傳諸同事,皆嘆服。書中人物,若白嘉軒,若鹿子霖,若黑娃,若田小娥,多所發(fā)明,無不令人耳目一新。然因其描寫大膽,持論公允,為開國未嘗有者,故亦頗多爭議,遂于修改后面世。 一時文壇震動,洛陽為之紙貴,公乃名聲大噪。初,讀者及書店并不買賬,不知陳忠實為誰,亦不知《白鹿原》為何物,故反應冷淡,初訂僅八百余冊,頗有遺珠之憾。 至甲戌年(1994),公獲陜西作協(xié)之“雙五”獎及人文社之“人民文學獎”,聲名日隆,書亦大賣。禮部聞之,謂其傷風化,某侍郎指示曰:勿彰之,勿拍影視,亦不得評獎。欲其自生自滅也。然書面世后,亦自有其命運,非人力所能左右之?!栋茁乖仿暶章 ;蛟唬捍四碎_國后罕見之佳構也,若錯過茅盾文學獎,豈不謬乎?是公之憾,亦茅獎之憾也。于是合力舉薦,乃順利入圍,并最終茅獎折桂,可謂皆大歡喜。 公為人忠厚,一飯之恩不敢相忘。書既出,屢思報恩之道。壬辰年(2012),恰逢《白鹿原》出版廿年紀念,乃設“白鹿當代文學編輯獎”,以獎掖人文社當代文學編輯中之佼佼者。當年編纂《白鹿原》諸君,亦皆受獎。雖逝者亦不遺漏,人皆感念之。 奈何天不假年,公初入古稀,便得舌癌,言、食皆難,備受折磨。雖各方努力,仍無力回天,乃溘然辭世,享年七十有三。文壇失一泰斗,長安失一大儒。八百里秦川為之失色,三千年古城為之含悲。豈不惜哉!賈公平凹挽公曰:水流原在海,月落不離天。信然! 公于著述,頗有心得,嘗言寫作當如蒸饃,汽足饃乃熟,汽散則前功盡棄矣?!拔崴曰刈嫖葜稣撸B(yǎng)其汽也!” 公又嘗言: “好飯耐不得三頓吃,好衣架不住半月穿,好書卻經得住一輩子讀?!?/span> “任何一種花應該靠自身的姿色存在;作家是靠作品與這個世界對話的?!?/span> “讀書原為修身,正己才能正人正事;不修身不正己而去正人正世者不是盜名欺世;把念過的書能用上十之一二,就是很了不得的人了。讀多了反而累人?!?/p> “人是個賤蟲。一天到晚坐著渾身不自在,吃飯不香,睡覺不實,總覺得慌惺兮兮。人一干活,吃飯香了,睡覺也踏實了,覺得皇帝都不怯了?!?/p> “能享福也能受罪,能人前也能人后,能站起也能圪蹴得下,才活得坦然,要不就只有碰死到墻上一條路可行了?!?/p> 皆金玉之言也。 時光君曰:人有生死,壽有長短。豈可強之?公壽已至古稀,名已揚萬家,書可傳百代。以古長安之人文薈萃,公于彼世亦不寂寞矣。以《白鹿原》之厚重堅實,足可供公九泉安眠矣。人生如此,夫復何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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