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位嗩吶演奏家從《百鳥朝鳳》解讀中國民樂現(xiàn)狀

電影《百鳥朝鳳》海報圖

過去的門戶之見比較深，有些人很怕把技術(shù)教給別人，自己就沒飯吃了……現(xiàn)在有些老藝人想教，想把絕活傳下去，但找不到合適的年輕人來學。　　——劉英

鄉(xiāng)土文化被商業(yè)大潮侵蝕，民族音樂不及西洋音樂，文藝電影不敵商業(yè)電影，電影《百鳥朝鳳》上映以來，與現(xiàn)實形成了巧妙的對照與互文。

種種爭論聲中，嗩吶這一民族樂器也重歸大眾視野。就像影片顯示的，從1980年代初極被推崇，到1990年代中期人人避之不及，嗩吶是怎么沒落的？

嗩吶演奏家劉英被作曲家朱踐耳譽為“中國現(xiàn)代嗩吶第一人”，他也是《百鳥朝鳳》最具代表性的演奏家之一。

對《百鳥朝鳳》上映的始末，以及方勵的下跪，劉英身為業(yè)內(nèi)人士，既感動，又痛心，“對傳統(tǒng)文化，我們這一代人是有感情的，但年輕人很多不知道?，F(xiàn)在充斥在我們周圍的都是外來文化，娛樂和快餐文化當?shù)?，我們還有沒有自己的東西？”

什么是《百鳥朝鳳》？

嗩吶獨奏《百鳥朝鳳》是中國民族器樂十大名曲之一。它以熱鬧歡快的曲調(diào)，描摹了百鳥和鳴之聲，歌頌的是大自然的美景，充分發(fā)揮了嗩吶擅模仿的特長。

1953年，北京第一屆全國民間音樂舞蹈會演上，來自山東的任同祥（現(xiàn)年89歲）以一曲《百鳥朝鳳》驚艷業(yè)界。

同年，任同祥代表中國赴羅馬尼亞參加“第四屆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在民間器樂比賽中以精湛技藝上演《百鳥朝鳳》，獲得銀獎。據(jù)說，在場觀眾與評委都忘了“不準鼓掌”的規(guī)定，情不自禁鼓起掌來。

任同祥很快便從山東民間鼓樂班的樂手，晉升為上海歌劇院演奏員，兼上海音樂學院嗩吶教師，結(jié)束了二十余年鼓樂班的流浪生活。

上海音樂學院副教授劉英7歲學嗩吶。1978年，他從安徽考入上音附中，便是跟著任同祥求學。

劉英說，《百鳥朝鳳》原是流行于山東、河南、河北等地的民間樂曲，原名“十樣景”。

除了鳥鳴，此曲原來還模仿過豬、馬、羊、雞、鴨等家畜的鳴叫，更接地氣，農(nóng)民也更聽得懂。因為雞鴨的叫聲不登大雅之堂，曲子里漸漸刪掉了家畜，引入了更多的鳥鳴。熟悉此曲的人，可聽出布谷鳥、畫眉、鸚鵡、燕子、知了的叫聲。

嗩吶在中國派別眾多，山東、山西、陜西、河南、河北、安徽等地各有派別，《百鳥朝鳳》同樣有很多個版本，而任同祥編曲的這版，是國內(nèi)公認最好、傳播率最高的一個。

身為任同祥的學生，劉英也是當代演奏《百鳥朝鳳》的代表性人物之一。2013年，他在臺灣竹塹國樂節(jié)演了一曲《百鳥朝鳳》，成就了一個標桿式的經(jīng)典版本，后來者競相模仿。

《百鳥朝鳳》是嗩吶曲目里，技巧最全面的一首。隨著時代發(fā)展，它本身也在不斷自我豐富。有一次到國外演出，劉英甚至學會了企鵝的叫法，也把它加了進去。

但在電影《百鳥朝鳳》里，這首從一開始便被層層鋪墊的“神曲”，并沒有讓多少人感到驚艷。嗩吶高超的技巧和水準，在片中亦沒有得到應(yīng)有的呈現(xiàn)。

上海民族樂團青年嗩吶演奏家胡晨韻前兩天去看了電影。他說，電影中的《百鳥朝鳳》，和舞臺上的《百鳥朝鳳》，完全是兩回事。

胡晨韻曾先后受教于任同祥、劉英，《百鳥朝鳳》也是他最常演的曲目，“電影里的《百鳥朝鳳》采用了民間婚喪嫁娶非常傳統(tǒng)的一些素材，但它的旋律和舞臺上的《百鳥朝鳳》，不是一回事?！?/p>

在電影里，《百鳥朝鳳》只有德高望重的逝者才配享用，曲調(diào)更為沉郁，而舞臺上的《百鳥朝鳳》，藏不住的是歡悅的情緒。胡晨韻認為，電影是因為情節(jié)設(shè)置的需要，才進行了必要的藝術(shù)加工。

以前是師傅不肯教，現(xiàn)在是沒人學

嗩吶并不是中國首創(chuàng)的民族樂器。公元3世紀，嗩吶由波斯、阿拉伯一帶傳入中國，再從新疆傳到內(nèi)陸。

在笛子、管子、笙、塤、簫、葫蘆絲等一眾民族吹管樂器中，嗩吶是最難學的一門，沒有五到十年的童子功，很難吹出像樣的曲子。而要從“匠人”晉升為“大家”，演奏者還要廣收民間音樂與地方戲曲之長。

明朝時期，嗩吶極度興盛，清朝遇低谷，解放初期至1960年代，嗩吶又開始抬頭，誕生了一大批佳作。

在當時，無論是長城內(nèi)外，還是邊疆沿海，民間的婚喪嫁娶、節(jié)日廟會、迎神祭祀，總少不了嗩吶的身影。在河北吹歌會、山東鼓吹樂、潮州鑼鼓樂、廣東音樂，以及各類戲曲音樂里，嗩吶也常擔主奏樂器之責。

一般，一個吹歌班的規(guī)模是十至十五人，除了嗩吶，還有笛子、管子、笙、打擊等民樂器。

劉英的祖輩就在安徽民間做過吹歌班。他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是嗩吶最鼎盛的時期。1980年代末至1990年代初，受流行音樂沖擊，民間婚喪嫁娶漸漸不太請吹歌班子了，“年輕人喜歡趕時髦，就弄一些流行音樂，放錄音啦，弄一些舞蹈隊，請一些模特助興?！睊赍X少，又辛苦，嗩吶樂手們紛紛改行。

作為農(nóng)業(yè)文明和鄉(xiāng)土文化的產(chǎn)物，嗩吶歷來服務(wù)的是農(nóng)業(yè)社會的傳統(tǒng)禮教。隨著中國從農(nóng)業(yè)文明向工業(yè)文明進駛，西方文化涌入，不再有用、不再被需要的嗩吶，免不了沒落。

對此，常年下鄉(xiāng)采風的劉英有最深切的體會。

“現(xiàn)在農(nóng)村里的吹歌班子都由一些上了年紀的老藝人撐著，年輕人根本沒有從事這個行業(yè)的意識?！眲⒂⒖畤@后繼乏人，“年輕人學了也沒用啊。他們也要到城里謀生活，掙錢養(yǎng)家糊口。”

除了時代發(fā)展的影響，嗩吶的傳承方式本身也有限制，埋下了失傳的隱患。

在民間，一代代藝人都是靠手把手的口傳心授，將嗩吶這一“口技絕活”傳承到了今天。嗩吶就是祖輩世代相傳下來的信物和見證。

關(guān)于這一點，電影《百鳥朝鳳》也有過印證。焦三爺就曾明確表示，一代徒弟里他只傳一個，最終，他送走了更有天賦但心性不定的藍玉，留下了淳樸忠厚的游天鳴做接班人。對那些世傳的嗩吶，他也極為寶貝。

和電影里的焦家班、游家班一樣，過去的吹歌班都是由某個姓氏的班主帶頭討生活，有些絕技只傳內(nèi)不傳外，只能師傅傳給徒弟，父親傳給兒子。

“過去的門戶之見比較深，有些人很怕把技術(shù)教給別人，自己就沒飯吃了。”采風時，劉英也會碰到只字不提的民間藝人，“他們的觀念非常保守，非常陳舊。你請他吃飯、喝酒，都不會給你透露半個字。”

現(xiàn)在不一樣了。“有些老藝人想教，想把絕活傳下去，但找不到合適的年輕人來學。”老藝人們老到掉牙，已經(jīng)吹不動嗩吶，因為所受教育不多，他們只能把知識記在腦子里，不會筆錄，更不會錄音保存。

他們一走，也就把那些看不見的口腔絕活帶走了，“我們只是聽當?shù)厝酥v他怎么吹，只能學一點皮毛?！?/p>

這種沒落，也體現(xiàn)在民樂團的消失上。

嗩吶所面臨的問題，也是民樂的

不少人將電影《百鳥朝鳳》視為民族民間音樂、民俗文化的一首挽歌。

劉英記得，1980年代的上海有過十個民樂團，諸如上海民族樂團、上海電影樂團、上海文廣民族樂團、上海歌劇院民樂隊，樂團改革合并后，人們現(xiàn)今最常聽到的，只有上海民族樂團。

從附中、本科到研究生，上海音樂學院均設(shè)有嗩吶專業(yè)。招生時，學校也會遇到大年或小年，但每屆本科總能招兩三個學生，每屆研究生也能有一到兩個。

民樂團越來越少，民樂系學生的就業(yè)也成了問題。

“學生到少年宮當音樂老師都是很奢侈的單位，很多研究生畢業(yè)找不到工作，找到民樂團就說編制已經(jīng)滿了。”這不單單是嗩吶這個專業(yè)面臨的問題，“整個民樂都是這樣?！?/p>

劉英觀察，自“新民樂”盛行以來，有些民樂團對演員的形象也提出了要求。譬如，男演員身高要達170厘米，長相也要上鏡。雖然不對外公開標準，但在內(nèi)部招收時，外貌條件確實是一道無形的關(guān)卡。

相較老師劉英的痛惜，胡晨韻面對嗩吶在當代的傳承問題，沒那么傷感，反而從另一個角度看到了希望。

上海民族樂團現(xiàn)有一支8人的嗩吶編制，胡晨韻1999年從上音畢業(yè)后便進了民樂團。

“事物的興衰有其客觀規(guī)律。這不是嗩吶演奏者能決定的，而是社會變革決定的?！?/p>

嗩吶在民間的沒落，在胡晨韻看來是聽眾的耳朵和需求產(chǎn)生了變化，“以前嗩吶吹奏的曲目，大都和民間戲曲有關(guān)。嗩吶吹的就是當?shù)貞蚯?，人們對此也最有共鳴。那時農(nóng)村也沒有電視廣播網(wǎng)絡(luò)，戲曲對他們來說就是流行音樂?！?/p>

因為地方戲曲不一樣，嗩吶在不同省份才衍生了不同風格的曲目，產(chǎn)生了不同派別。

“現(xiàn)在完全不一樣了。人們打開了視野，可以聽到更豐富的音樂，回過來再聽嗩吶，就會覺得它有局限性?！边@也給演奏者提出了要求，“我們要變化，要去嘗試新東西。”

胡晨韻直言，或許對民間的吹打藝人來說，嗩吶藝術(shù)沒落了，但在北京、上海等大都市，嗩吶演奏者們改在舞臺演出，觀眾也改在劇場里聽嗩吶。嗩吶從民間地方走向?qū)I(yè)舞臺，在他看來，本身就是一種進步。

民樂沒有多少老本可以吃，這些年，嗩吶的曲目量也有了極大豐富。

在團里的前十二年，不管是胡晨韻本人在國內(nèi)外演出，還是民樂團的節(jié)目單上，《百鳥朝鳳》都是演出量最高的曲目。

近些年，《百鳥朝鳳》演得漸漸少了，民樂團委約創(chuàng)作的嗩吶新曲越來越多。這些新曲大都采用西方十二音體系創(chuàng)作，專業(yè)性和可聽性更強，嗩吶以獨奏或協(xié)奏曲登臺的機會更多了。

胡晨韻也和不少國際級的交響樂團合演過嗩吶。他們這一代年輕人也在追求不同，想著盡量把嗩吶變得好聽，而不只是模仿。

“任老師把嗩吶從民間帶到了舞臺，劉老師是學院派，又把這個專業(yè)往更加專業(yè)化、國際化的軌道提升。我們則是在現(xiàn)當代舞臺，甚至世界的舞臺，繼續(xù)著這種提升和發(fā)展?！彼f，“有些傳統(tǒng)看似在消亡，但或許它在變革，換了一種新面貌在與時俱進。”

原標題：電影中的《百鳥朝鳳》，和舞臺上的是兩回事

（實習生清涵、高陽對本文也有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