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你們女孩子家果然都是喜歡這些精細的小東西?!?br>清朗溫文的聲音,來自于站在籬笆外的一個青衣男子,站在夕陽之下,宛如謫仙般清矍俊朗。 隔著籬笆,正端坐著一個清麗少女在縫補衣衫,黃泥矮墻邊堆著竹子根摳的小香盒,野花編的小籃子,膠泥做的小香爐,俱是些精巧的小玩意兒。 聞言,少女便抬起頭,莞爾一笑,目光波光流轉(zhuǎn)。 “真是個勤快學生,來得果然早。” 黃泥墻外一片稻花金燦燦,隔著清溪瀉雪,天際朝霞若流丹般溫柔地散下。溪畔兀自站著一個英氣清秀的少年,向這里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 少年身畔便有仆從將一襲狐裘披他身上,以擋日暮的寒氣。 本來這樣出身非富即貴的人,她家先生從不交集,只是那少年倔犟,鐵了心要做他的關(guān)門弟子,即使住在相隔甚遠的京城,也照例每隔幾日便乘馬車來到這鄉(xiāng)野之地,聽她先生授業(yè)傳道解惑。 這一學便是有半年有余。 她站起身,看她先生也施施然轉(zhuǎn)身走進茅屋,走了幾步復又停下。 “過幾日,我要去趟揚州,取一件極重要的東西,做一件極重要的事?!?br>她認真地聽完,復又低下頭雙手飛也似的穿針引線,心思卻如走馬燈似的轉(zhuǎn)。 一個男子認為的極重要的事,無非也是家國天下罷。 何況她的先生,并非常人。 一 降平六年冬,天格外冷,京城里積了兩天的雪,滴水成冰。 西街葉府的大門吱呀一聲開了,紫蘇穿著羽毛緞紅斗篷不緊不慢地從馬車里探出頭來,微笑著便從袖中取出幾兩碎銀,那管后門的幾個嬤嬤便眉開眼笑地接了銀兩,再沒旁的話。 紫蘇便徑直走進去,遠遠瞧見院內(nèi)正有幾個丫頭在掃雪開徑。園里幾個小姐,披著斗篷,圍著毛氅,正捂著手爐窩在亭子里說笑聊天呢 葉府是根深柢固的老臣官宦人家,圣祖皇帝朝時,葉家便出了幾個開國功臣。如今枝葉繁茂,榮耀滿門,光是家仆便有幾百。 只是紫蘇不是家仆,她是九省都點檢老爺向葉家老爺舉薦的西席女先生,專教年方五歲的四少爺云哥兒讀書習字的。 瞧見她來,便有人笑著扔給她兩朵紗制的纏枝牡丹花,一廂笑著:“這是慕白在揚州捎來的紗花,紫姑娘你也有份?!?br>話音剛落,卻聽到亭子邊屋內(nèi)的茜紗窗里傳來抽抽噎噎的哭泣聲:“這又是做什么呢,好一陣歹一陣的。我不要你的花兒草兒。” 亭 內(nèi)的小姐們便都掩嘴笑出聲來:“三爺又受了梅姑娘的氣了罷。” 紫蘇偏過頭果然便看到一個神情恍惚的少年垂頭喪氣地走出來。 葉家三公子慕白與表妹紀梅,年紀都還小,隔三差五地便要爭吵哭鬧一番,讓葉家人人都頭痛不已。 紫蘇也笑著走過他身畔,卻悄悄地塞了一個香袋到他手里。 后者愣怔地看她用手在空中迅速比畫了一個“梅”字,再指指他的胸口。頓時恍然,帶著歡快的笑轉(zhuǎn)身便走了。 紫蘇掀了簾子進了里屋,果然便見到紀梅睜著一雙哭得紅腫如兔的眸子低頭久久望著她,她便笑著告訴她:“放心罷,人家收了?!?br>紀梅明顯心里松了一口氣,轉(zhuǎn)過頭紅著臉道:“我才不問這個,我倒是要問你,你今日去私會的那個男子,是什么人?” 紫蘇并不答話,替身子孱弱的梅姑娘披上白色羽紗鶴氅,整個葉府,她唯有對自己才敢說這些真心話。 這個慧質(zhì)蘭心,情竇初開的少女,便如她從前一般,萬千個心思,繞在心頭,不知要以怎樣的方式才讓對方明了。 她想了想,便含糊其辭地回答紀梅:“我見的那人,姓龍,在家里排行第二?!?br>說完便偏過頭,故意視而不見紀梅一臉的竊笑,暗暗地嘆口氣。 紀梅并不知道,她與之私會的男子,并不是她心里的那個人。 二 紫蘇再次出府的時候,已是半月之余了。 那時已是深夜,天照例很冷,一輪彎月似乎都快被凍得僵硬。紫蘇坐在棠木畫舫上,看著前艙兩個駕娘熟稔地撐起舡,幽靜的湖面宛如一塊黑玉。 她的面前,坐定一個清朗高貴的年輕男子,著一襲青色海貍皮襖子,一雙狹長幽深的眼,灼灼地望著她,神情波瀾不驚。 “聽說你今日私遞給葉三少爺一個香袋?!?br>紫蘇不由撲哧要笑出聲來,這個男子耳報神遍及京城,只是這樣的事也要勞他親來詢問,實在也有點滑稽。 對方明顯曲解了她的意思,蹙起眉頭道:“你在葉府這許多時日,是否將先生忘了?!?br>紫蘇聽聞先生兩字,心里驀地便一軟:“我怎會忘了忘了先生的囑咐。龍二爺有什么要交代的,我定當赴湯蹈火?!?br>龍二不由看得發(fā)怔,低低地嘆了一口氣:“紫蘇,其實我有時倒希望你不要這樣執(zhí)著……” 他的聲音低沉,她便裝作沒聽到。其實聰慧如她,明顯看出他是擔心她和葉三少爺走得太近。 這樣不相干的飛醋,紀梅以前也吃過,和她成為閨中知已,也是得知了她另有心上人之后的事了。 龍二的心思,她隱約也知道一些,只是她故做不知。 紫蘇側(cè)過身從軒窗外看兩個船娘一篙子一篙子將畫舫愈游愈遠,悵然地拿起案上一杯茶輕抿進唇,才發(fā)現(xiàn)早已涼了,正輕輕擱下,不防對面的男子又遞過一杯茶盞,那是剛砌的老君眉,茶水滾燙,舌頭都不由有些發(fā)麻。 她復又拿起適才那杯飲了幾口,莞爾道:“喝了你的這個,再喝這杯涼茶,倒又不覺得冷了?!?br>面前俊朗英氣的男子,嘴角泛起一絲微笑,一雙深目瞇起,一字一句道:“你這一說倒是提醒了我。葉家如今連有些外人都覺得有衰敗之像,如今要再給它們加些燙水,也省得他們自已先起了疑心?!?br>那時遠處有笙管悠揚,穿林度水而來,紫蘇從恍惚中醒來,想了想告訴他:“其實葉家分了兩房老爺,兩個表面上兄友弟恭,私底下也是不和睦的?!?br>聞?wù)唿c頭應(yīng)道:“紫蘇你見機行事,日后詳細也不用向我報備了,?!?br>不知不覺,畫舫便靠了岸,夜色越發(fā)的蒼茫,紫蘇更覺陰森刺骨,寒意迫人,不自禁地蜷了下身子,對面的貴公子便站起身,親手替她將斗篷戴上。 少傾突在她耳畔低語道:“紫蘇,其實你若不愿意,大可不必勉強?!?br>她回頭唇邊泛起孤單笑容,似蜻蜓點水,堅定地搖搖頭。 三 紫蘇有時想,一入侯門深似海這句話,用在葉府那是最恰當不過的了。 葉家人多宅子深,幾百個丫頭家仆,東府里落了根針,到了西廂,就能變成刀光劍影。 那時紫蘇正在紀梅房中,兩人歪在蔥綠繡花貴妃塌上小聲說著娣已話,忽便聽到外頭傳來連聲喧嘩。 帶頭嬤嬤們站在房外,隔著紗窗道了聲:“打擾姑娘了,只是因園子里丟了東西,奉大太太命來大家都搜一搜?!?br>復又進了丫頭房間,二話不說,便翻箱倒柜,將一些妝奩荷包,細細地搜起來。 紀梅身子原本孱弱,那時的手越發(fā)變得冰涼徹骨,紫蘇替她取了手爐來,卻聽她在自己耳畔細語:“哪有園子里少了東西的道理,分明是園子里多出東西來了。我有一塊帕子,在慕白那里,只是他生性便糊涂,不知是否弄丟了,被旁人撿了去?!?br>紫蘇抬頭看紀梅有些紅腫惶恐的眼,又聽她聲若蚊蟲:“我在上面題了詩。用左手題的?!?br>她心下便了然,左手題詩,自然是不讓人看出筆跡,寫的自然也是情詩了。 其實葉府的人都不是睜眼瞎,表兄妹之間的愛慕誰有看不出來的。不過是紀梅出身貧寒,葉府的家長勢利,不肯將葉家三少奶奶的名份平白便宜這個寄人籬下的少女。 紫蘇便暗暗朝她擺擺手,轉(zhuǎn)身際眨了下眼,緩步走到那些如狼似虎的嬤嬤跟前,微笑道:“我這樣的人不算正經(jīng)主子,不讓你們搜一搜恐怕也不好交待罷?!?br>帶頭的嬤嬤便打著哈哈賠笑說:“紫姑娘是女先生,這么說真是折殺我們了?!?br>只是一廂說著,卻又真有人上前去隨意摸她腰間,摸索了兩下,笑容果然便僵住了。 “紫姑娘,你可別跟我們說,這樣的東西是云哥兒拿給你玩的罷?!?br>那些當家嬤嬤手里揚著一塊男人家用的玉佩,臉上明顯便有著譏諷之意。 她們自然不是要抓什么賊,而是大太太底下的丫頭在園子里拾了塊寫有情詩的帕子,葉家長輩怕惹出什么亂子來,才趁著這一場查抄好好整頓約束下。 其實這個女先生紫蘇倒是第一個懷疑的對象,她被人揭出來說時常賄賂了府后門的媽媽們,隨意出入府門私會男子。 這樣品性不好的先生,日后若是帶壞了小姐少爺們,可如何是好。 只是已全然是網(wǎng)中之魚的紫蘇姑娘,卻氣定神閑得讓人發(fā)指,她從袖中取出一紙信箋,落落大方地交給最有頭臉的那個嬤嬤。 唇畔笑容輕若孤鴻。 “自然不是云哥兒給我的,其實倒是旁人托我要轉(zhuǎn)交你們大老爺?shù)?,你們?nèi)缃裣饶昧巳?,也好?!?br>這樣突如其來的變化,倒讓室內(nèi)眾人暗自狐疑起來。 紫蘇稍偏過身,看到紀梅的房中一燈如豆,她瘦削的側(cè)影清清楚楚的映在紗窗下,不由便向那個位置淺淺一笑。 紀梅是這葉府真正關(guān)心她的人,只是那些嬤嬤們見識不多,若是她細看了這塊玉佩,定然能知曉自己為何會如此篤定鎮(zhèn)靜。 那玉佩清綠通幽,質(zhì)地上乘,上面分明刻著落園主人四個小字。 葉府的大老爺,定當是知道,當今圣上隆平帝,精通文墨,便連自己也取了一個落園主人的雅號,用來自娛。 四 葉府那場如狂風暴雨般的查抄,突然便悄沒聲息地收了場,隨之代替的倒是葉府女先生紫蘇的神奇來歷。 那時已要接近除夕,葉府也開始開宗祠、收拾供器,紫蘇在園子里看一幫小廝進進出出,忙里忙外。 看到她來,便都堆起笑意,客客氣氣地向她招呼。 誰不知道這個清清秀秀的女子,竟是名士喬清的女弟子呢。 奇人喬清,滿腹經(jīng)綸,才情名氣傳遍天下。當今圣上在尚未登基為帝時,為得他指點,不惜微服易名不遠千里前去拜師,對之恭敬有禮,絲毫不敢怠慢。 這是民間人人都知的一段佳話。 只是才子,從來便和紅顏薄命一樣,人間不許見白頭。 紫蘇清楚地記得她陪在先生喬清的最后一段時光。 那時先生明明去了友人家里喝得酩酊大醉,再見他時,卻是在路畔荒蕪的野草地里,她抱著件剛回家取的翡翠大排穗披風,輕輕地罩在臉色已然發(fā)青的先生身上。 怔怔地望著他唇畔有黑色的血,一滴滴如潑墨桃花,絕望地滲出。 隆平帝在未登基時,先皇并未定下太子,他在宮中排行老二,先皇一度在他與大皇子明王之間再三訣擇,猶豫不定。 明王不想這個連皇上都鐘愛的名士成為二皇子競爭皇位的有力籌碼。他們著人在他的酒里下了巨毒,饒是再世華陀也再救不了。 喬清的那位友人,當日便舉家偷偷溜走,日后才被隆平帝查獲,施以大罪。 明王那時交友滿天下,包括在京城支派繁盛的葉家。 紫蘇走到紀梅屋子里時,后者正彎腰拿著剪子裁布做香囊。她上前替之壓平綢布,笑嘻嘻取笑她:“做這么多的東西,人家用到下輩子也用不完啊?!?br>紀梅一下子便紅了臉,沒好氣啐了她一口:“別說些沒來由的話,我這幾樣是做給你的。權(quán)當送別你的相贈之物。” 紫蘇不由得心中一暖,欷歔道:“我正是來辭行的,已和葉家兩個老爺說過,另推薦了好的先生 紀梅便放下剪子,神情極其依依不舍,嘆了一口氣:“慕白剛?cè)チ藫P州,你這會子又要走?!?br>紫蘇便想起剛才在走廊上,果然便望見葉家三少爺正隔著簾子依依不舍地再三關(guān)照紀梅要當心身子,按時服藥。 紫蘇便想,紀梅與葉慕白雖然日后未必便成就好姻緣,只是也總算相愛過一場。 不象她,一輩子便打著名士喬清女弟子或者侍婢的名號,卻誰也不知,她那樣深愛著她的先生。 她想起先生在最后咽氣之前,緊緊地攥著她的手,一字一句吩咐她。 “紫蘇,我走了之后,要麻煩你替我好好地輔佐龍二。觀之已久,他若為帝,定當是一代明君,天下的百姓也有福了?!?br>只是先生啊,為何你的心里,能裝得下整個天下,卻偏偏沒有我的一絲容身之處? 五 紫蘇離開葉府的時候,已是過去了兩個月,正是早春初萌的清晨。那時除了四少爺云哥兒與紀梅與她依依惜別,另有葉府的大老爺,趁無人之時,誠惶誠恐地向她施禮送她上車。 一派恭送欽差大臣的架勢。 紫蘇轉(zhuǎn)身入了馬車,輕掩住唇不由差點笑出聲來。 其實若非為了紀梅,她也許沒那么快就向大老爺將事情挑明。不過也無防,隆平帝本來便是囑她見機行事。 昔日的明王在失勢后曾一度要舉兵謀逆,最后被隆平帝迅速撲滅,正主早已畏罪自殺,只是龍二心頭還是有一樁事放心不下。 明王那年謀逆時,曾準備了一筆錢財欲充做招兵買馬的餉銀,然而后來舉事未成,那筆錢財卻再也找不到蹤影。 龍二第一個懷疑的便是家大業(yè)大的葉家,只是葉家五代封襲列侯,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倒不好隨意抄家處置。 龍二讓紫蘇暗里查訪。 紫蘇與葉家大老爺詳談的時候,是擺著恩威并施的姿態(tài)的。她說:“大老爺不比那府里的二老爺,與昔日明王走得太近?;噬蠈δ氵€是很器重的?!?br>對方忙一再表示圣恩浩蕩,感激涕零,定當知無不言。 當下還有什么心思去管那方盡是小女兒情思的帕子去,何況指不定倒是這個清麗秀氣的女先生與皇上之間的定情之物。所謂道德綸常,整頓家風,那是做給別人看的,總不至于將天子也給整進去。 葉大老爺便一味地將嫌疑引到與明王走得頗近的二老爺身上,又道:“那時他常為明王去江南辦差事,其中有些什么貓膩,還待要細查?!?br>紫蘇冷眼看道貌岸然的葉老爺陷害自己的弟弟起來如此不遺余力,其實朝廷宮中這種鉤心斗角的把戲,她從來便不喜歡參和其中。 所以她也想不明白,一向與世無爭的先生,為何偏要讓自己趟進這渾水。 紫蘇一廂寫了秘函讓人飛速遞到宮中,另一廂,便坐著馬車一刻不停地南下。 其實葉家大老爺?shù)脑捯膊⒎侨辉在E,葉府在揚州有著不少的產(chǎn)業(yè),所以葉家三少爺慕白才經(jīng)常要去打理辦差。 她特意等葉慕白先一步離開后,再悄然跟隨。 待她到了揚州之時,已是晨曦,紫蘇緩緩走過石頭堆砌的三孔小轎,抬頭清風在綠葉間簌簌流動,不覺心曠神怡。 突地便想起在也是這般清新的晨曦,先生曾交待她要來揚州取一件極重要的東西。 只是喬清不日后便撒手人寰,她雖有心要完成遺命,卻毫無頭緒,不知該到何處,尋找何人。 這么想著,她便走至一處香火極旺盛的寺廟,廟里正在做一場法事,法鼓金鐃,幢幡寶蓋,香煙騰騰。 紫蘇躲在偏僻處,淡然打量正在與廟里主持寒喧的葉家三少爺。這寺廟在揚州城中受了不少達官貴人的香火,包括以前的明王和葉家家眷。 只是瞧了半日,依舊瞧不出什么究竟,紫蘇獨自想著心思,不防腳下一個閃失,撞在身后佛像身上,她回過頭,才發(fā)現(xiàn)是個笑嘻嘻,手執(zhí)佛珠的彌勒佛。 她瞧著有些發(fā)怔,心下一動,待要再詳看,前頭卻走來了葉慕白,瞧見是她,也有些訝異:“咦,紫蘇姑娘原來也是來的揚州城。這城里有一家做的荷包技藝了得,我替梅妹妹訂了幾只,紫蘇姑娘也一起去看看罷?!?br>葉慕白在揚州的行蹤,早已有人查了詳細地報了給她知。他的的確確是個沒有心機的少年,到了揚州后最緊要的事只有一樁。 便是成天張羅著給紀梅帶女兒家喜愛的各式小東西。 紫蘇便不由笑出聲來,隨著他走出了寺廟。 六 葉家三少爺說的那家荷包店鋪果然便生意興隆,門庭若市。那掌柜的,是個齒搖發(fā)動的老嫗,一雙眼卻尖,瞧出葉家公子來了,忙風風火火地迎了上去。 紫蘇跟在葉慕白的后面,待要寒喧幾句,卻發(fā)現(xiàn)那老嫗的眼死死地盯著自己,狐疑地打量了半晌。 “姑娘是來取那只喬公子訂下的荷包的罷?!?br>紫蘇聽到一個喬字,身子早已僵了半邊,只恍恍惚惚被她拉了進屋,一頭霧水地看那老嫗拿出一只繡工極精細的荷包來,面料用的是上好的絲綢,色澤鮮艷華麗,一廂繡的龍鳳呈祥,另一廂是花開并蒂。 一望便知是男女定情之物。 那老嫗麻利地將荷包翻開,里面原來繡了副小像,是個眉目清淡的美人,淺笑盼兮,哪怕是個陌人也能一望而知,這分明便是紫蘇本人無異。 紫蘇只覺這荷包上的絲線似是破壁飛出,迅速地將她的心堵得嚴嚴實實。她倚在墻角,咬緊嘴唇,很怕自己如一個脆弱的瓷娃娃,眼看就要四分五裂。 好半晌,她方回過神來,“嚶嚀”一聲便哭出來,捧著那方荷包,便象是捧著一顆鮮血淋淋的心。 “你們女孩子家果然都是喜歡這些精細的小東西?!?br>曾幾何時,她的先生原來早將她的喜好看在眼里,悄然地來到揚州,訂下這只精巧雅致的荷包,欲送給她做求親之用。 那做荷包的老嫗說,那公子真是疼愛他未過門的小娘子,親自繪了小像,叮囑一定要嵌在荷包內(nèi)。也真是難為了他這番心思。 卻原來,他說的那件極重要的事,極重要的東西,是這樁。 紫蘇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的店鋪門,便這樣癡癡地站立于細風中,怔怔地望著荷包內(nèi)那副栩栩如生的肖像出神。 但覺柔腸百結(jié),寸寸欲斷。 她的先生,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只是他從來都不懂如何將愛說出口。 先生喬清其實從來便沒有應(yīng)過龍二進宮相助的請求,只是在他生命的最后盡頭,他卻故意提出讓紫蘇輔佐新君。 一是特地讓她誤解;二是讓她有事可做,不至太過傷心。 若非今日解了迷局,那么這樁秘密,便永沉大海,她永遠也不能得知了罷。 好久才抬起頭,卻看到葉慕白原來還未乘車離去,卻如個陀螺般圍著她團團轉(zhuǎn),搓手跺腳急如熱鍋上的蟻蟲。 “紫蘇姑娘是帝師女弟子,宮中自然也有熟人。不知可否幫我一個忙?” 她收拾好千回百轉(zhuǎn)的心思,蹙眉聽他語無倫次地急急道來。 是紀梅托人緊急捎來的口信,宮里有旨意頒下來,天子有大恩典賜給葉府。旨意上說下月正是秀女大選,葉府若有合適的女子,便不用遵守原來的規(guī)矩。一進宮便是貴人的位子,若得圣意,封賞更不在話下。 葉府得了這喜訊,人人皆歡欣鼓舞,除了表小姐紀梅。 葉三少爺幾乎是跳著腳咒罵道:“那些人鐵了心要將梅表妹送進宮,還虛情假意地都去道喜,真要是好事,怎不將自家閨女送了去?!?br>又抹了把眼淚道:“梅表妹是怎樣的性子我自然是知道的,她到時要尋了短見,我也自然是要跟去的。” 紫蘇不知怎么來寬慰他,心下暗嘆龍二行事雷厲風行,果然這就要給久受冷落如一杯涼茶一般的葉府澆上一道燙水。 只是為何做犧牲的,偏偏要是紀梅和葉慕白。 其實她對于葉紀這一對壁人無望的愛戀,也向來不看好。然而她想起先生與她,紫蘇想為何天下的有情人都終不能成著屬呢? 紫蘇便朝六神無主的葉三少爺點點頭,她說:“你放心,我必定竭盡所能,讓宮里那個熟人出手相助?!?br>七 紫蘇最后一次見到龍二時,是她自揚州趕回京城的第二日。 她剛到京城,便匆匆進了宮,進宮前也沐浴焚香,更衣大妝了一番。 那時已是深夜,宮里頭也起了涼風,玉階花滴月瓏明。有宦官為站在風中的隆平帝添上一件孔雀毛錦裘,他舉手揮退一干人等,獨自望著如玉人般,緩緩上階的紫蘇。 彼時紫蘇靜靜地在漢白玉橋上淡淡地掃過去,仿若回到了若干年以前,那個意氣風發(fā)的少年,也是這樣,溫和如玉的看著她和先生。 只是等喬清轉(zhuǎn)過身,她分明能感受到少年的目光中飽含著熱情和渴望。 她不過是故做不知而已。 紫蘇依著宮規(guī)一步步行了跪叩之禮,眼前的九五至尊親手攙她而起,嘴角泛起戲謔的笑意。 “紫蘇,許久不見你如此盛妝隆重地來見朕。想必定是有事要朕相助?!?br>她點頭微笑,柳眉如煙,再次叩拜行禮。 “聞天子欲納葉家表親紀梅為貴人?” 她問得含蓄,他啞然失笑,一言點破她:“朕是要納葉家女,倒是無拘到底是哪個,紫蘇,朕知道你的意思,不若朕就下道賜婚的旨意,讓葉慕白立即娶了紀梅就是了?!?br>紫蘇抬起頭,他應(yīng)得這般爽快利落,而且索性便將那順手人情送到了底。她倒不知如何接口。 她緩緩起身,仰頭見一道皎潔的月光披在年輕俊朗的帝王身上,有微風將他的衣袖吹得鼓鼓作響,恍惚間似是看到了另一道她日思夜想的身影。 “紫蘇,其實你應(yīng)該知道,凡是你開口要求的,朕又怎會不答應(yīng)?” 低沉的聲音自耳畔響起,紫蘇偏過頭看他雙手負后,長長地吁了口氣:“紫蘇,我一直不明白,為何你在不知先生的心意之下,還總是守著對他的情意,念念不忘?!?br>紫蘇的雙眸中,便閃過一絲憂傷,眼前身著皇袍的天子,在她面前已不再用孤家寡人的稱呼,便又是宛若能促膝談心的故人知己。 其實龍二自己,又何嘗不是一直做著自欺欺人的事,他自先生死后,形態(tài)舉止便刻意地在模仿。 只是他再模仿,也只是表面上形似文人的儒雅清高,他身為帝王,便是宿命,再不可能變成紫蘇心里的隱士高人。 龍二永遠也不可能是喬清。 月光將紫蘇瘦弱伶仃的身影照得越發(fā)的清冷,便似一抹斜雨,輕輕地便要從隆平帝的身畔掠過去。 只是她稍走了幾步,復又回過頭,輕聲問他:“龍二公子,我只再問你一句,那時先生被明王底下人所害,你,到底事先知不知情?” 她如今才知道,原來先生那時的打算,龍二全盤是知道的。于是便也由不得她做最可怕的猜測,到底當年的二皇子,有沒有袖手旁觀。 身后的隆平帝便沉默,許久方緩緩開口,目光中逐漸有從未有過的悲哀緩緩滲出。 “我事先并不知情。只是……” 紫蘇回過頭,看隆平帝清俊的臉在月色下顯得有點蒼白。 他一字一句告訴她:“只是當我知曉時,本來還是可以挽救先生性命的?!?br>但是他沒有挽救。 紫蘇如美麗的玉雕般,站在月色下一動不動,看眼前的天子終于吐出了心內(nèi)多年藏著的秘密,如釋重負地呼了一口氣。 他說:“對不住,紫蘇。我只是太過于忌妒……” 她突然想笑出聲,他忌妒什么呢,那樣一個擁有天下的九五至尊,忌妒紫蘇與喬清之間純凈美好的感情。 抑或是他太過于寂寞。 尾聲 紫蘇永遠都記得,龍二公子與她同在一個師門學習之時,他每次告別后,總要站在清溪的另一端,靜靜地打量她與先生“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愜意生活。 龍二對他們這般寧靜美好的日子,太過于向往,以致逐漸將自己也想象成了喬清,不知不覺地愛上了紫蘇。 他那時天真地以為,喬清死了,他大概便能成為紫蘇心里的代替品。 其實依隆平帝一向的城府,如今將這個秘密宣告出來,其實是非常傻的一件事。 然而,他只是不忍心再將紫蘇欺騙到底。 紫蘇的嘴角輕輕浮起一絲微笑,復又跪下去,重重地磕了一個頭。 “民女既然答應(yīng)了先生之托,定當輔佐陛下一生一世?!?br>她依宮規(guī)將禮行足,卻悄然地避開隆平帝的再一次攙手相扶,恭恭敬敬地垂手而去。 再不回頭去看天子那悵然所失的神情。 從此她心中再無龍二,一心一意地只去遵守先生的臨終所囑而已。 紫蘇長長的裙裾拖在清冷的漢白玉石臺階下,就如一個煢煢而立的孤魂。她想起在揚州城無意中撞上的那尊彌勒佛像,那沉悶的聲音,根本就不似是鍍金空心。 對葉家的明察暗訪終于證明葉家滿府都是清白的,只是明王那筆用來準備謀逆的錢財卻果然是藏在揚州城。 那間寺廟里的所有佛像肚里都藏著大量的金銀。 但是她不向隆平帝提起。 她要將這個秘密一直藏到當今皇上去世之后。 紫蘇只答應(yīng)過她的先生輔佐隆平帝一人,至于他死后,天下如何大亂。 先生啊,這可不是我所管得了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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