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其昌 行書跋米芾蜀素帖卷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對書法的討論見于《容臺別集》與《畫禪室隨筆》。董氏論筆法,以正鋒提筆、泯滅棱痕為要;論結(jié)字,崇尚不作正局、以奇為正;論氣韻,以為“淡之玄味,必由天骨”;論通變,則倡言“妙在能合,神在能離”。所論出于自身的作書體驗,亦出于對時習(xí)之矯正,于晚明書學(xué)獨樹一幟。 東晉 (傳)王獻之 行書中秋帖卷(局部) 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 楷書跋(傳)王獻之中秋帖卷 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認為,作書不可“信筆”。所謂“信筆”,便是隨手寫去而不得法。然而,如何運筆才不是“信筆”呢?便是要“提得筆起”,要用“正鋒”。如其所云:
用筆要能“一轉(zhuǎn)一束處皆有主宰”,轉(zhuǎn),運也,束,收也,意即一放一收皆有主宰。人多用收放論結(jié)構(gòu),董其昌在這里卻是以收放論用筆。收則提筆,筆毫收攏;放則按下,筆毫鋪開。收放雖有不同,而主宰于其中的則是“提得筆起”。收筆時固然在提筆,放筆時亦需提筆,不可信手寫去而失去把控。收放之間,強調(diào)的是收,需放中有收;提按之間,強調(diào)的是提,需按中有提。在董其昌看來,蘇軾的字用筆過重,便有放而不收、按而不提的信筆之嫌。 董其昌 行書跋王珣伯遠帖卷 故宮博物院藏 從常識可知,作書時若欲點畫細,則提筆,若欲點畫粗,則按筆。不過,董其昌提倡“提得筆起”而反對用筆“重落”,從根本上看,并不是喜細而厭粗。他曾擬徐浩筆意書杜甫詩一卷,并自跋云:
董其昌 楷書跋摹王羲之一門書翰卷 遼寧省博物館藏 看來,瘦硬并不比肥美更佳。董其昌倡導(dǎo)的“提得筆起”并非一定要將點畫寫細,而是要將點畫寫得靈巧而不沉重。即使點畫很粗,只要把握好其度數(shù),亦可收“提得筆起”之妙。有作書經(jīng)驗者自可體會到,寫同樣粗細的點畫,用筆可以偏重些,也可以偏輕些。董氏倡言之提筆,其實便涉及這輕重之際的微妙處。 董氏所謂提筆不僅僅是把握好筆毫落于紙面的相對高度,還有進一步的要求,那便是要“正鋒”。正鋒指的是要豎立筆管,與之相對的則是“偃筆”,即筆管倒伏。 董其昌 行書跋黃庭經(jīng)卷 故宮博物院藏
世人說蘇軾的書法似徐浩,而在董其昌看來,二人頗有不同。徐浩的字能夠“藏鋒正出”,即正鋒而出,筆不偃臥。而蘇軾的字多有“偃筆”,董氏認為這是書家之病,亦是蘇軾不及徐浩之處。唯有《赤壁賦》例外而用正鋒,因而成為董其昌眼中的蘇軾最佳作品。 董其昌 楷書跋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卷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董其昌所謂“提筆”包含兩個方面的內(nèi)容:一是由低向高提,反對按筆太重;二是由偏向正提,反對毛筆太過偏側(cè)。 值得注意的是,董其昌說徐浩的書法“藏鋒正出”,那么,董氏所云之“藏鋒”指的是什么?與“正鋒”又是什么關(guān)系呢? 董其昌 鐘賈山陰望平原村圖卷行書題款 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評唐人小楷《靈飛經(jīng)》墨跡曰“回腕藏鋒,得子敬神髓”(《畫禪室隨筆·臨鐘紹京書跋后》),而從傳世《靈飛經(jīng)》看來,點畫大多毫芒畢現(xiàn),起收之處并未隱藏鋒芒。其實,董其昌所說的藏鋒另有所指:
董其昌 楷書跋(傳)虞世南摹蘭亭序帖卷 故宮博物院藏 藏鋒并非指點畫的起止之處不出鋒而呈現(xiàn)出的那種“模糊”效果?!耙虺鲣h之遒,故成藏鋒之渾”,出鋒不僅與藏鋒不相悖,反而有助于藏鋒。正如引文中所云,與藏鋒相對的不是出鋒,而是偃筆??磥?,董其昌所云之“藏鋒”,與“正鋒”幾乎是同義語,只是所強調(diào)的角度略有不同。董氏評說徐浩“藏鋒正出”,“藏鋒”與“正出”本是異名而同謂?!安劁h”之藏,不是在起筆與收筆處藏起毫尖,而是行筆過程中提筆而藏起筆腹,即不讓筆腹過多地倒臥在紙面上。 值得進一步分辨的是,董其昌所說的“正鋒”“藏鋒”,并不同于“中鋒”。人們所說的中鋒,一般指的是運筆時毫尖處于筆畫的中央。而事實上,正鋒——豎立筆管——既可運以中鋒,亦可運以側(cè)鋒。從董其昌本人的書作看,他的很多作品用墨很淡,可以清晰地看出行筆時中鋒與側(cè)鋒的狀態(tài)。在他的作品中,往往在筆畫的某個邊緣墨色最濃,而另一邊較淡。如果董其昌論書可以做到知行合一,那么我們亦可由此證明他所說的“正鋒”與“藏鋒”并不同于中鋒。 董其昌 行書題米芾蜀素帖卷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正鋒提筆,潛藏筆腹,如此行筆,點畫往往不能重,亦不易粗,董其昌本人的用筆便既輕且細(當(dāng)然在董氏看來,輕重問題是主要的,粗細問題不是關(guān)鍵)。以慣常的標(biāo)準衡量,這樣的用筆缺乏力度,然而董其昌認為,用筆固然要遒勁有力,但用筆有力并非奮力將筆畫寫得強壯。他說:
用筆難在遒勁,但遒勁不是“怒筆木強”。老子云“木強則折”,意謂樹木堅硬則易折斷,董其昌以此暗示“木強”的筆畫看似有力,實則脆弱。真正的有力“乃如大力人通身是力,倒輒能起”,喻示的依然是能夠隨時隨處“提得筆起”。用筆的力量并不表現(xiàn)在由上而下重按筆毫,而是表現(xiàn)在由下而上提得筆起。如此看待用筆之力,可謂獨具只眼。 董其昌 行草書跋沈周東莊圖冊 南京博物院藏 董其昌曾自述,自從見了項元汴家藏真跡之后,對于書法方漸有所得。他討論用筆,亦每每強調(diào)需多見古人真跡。董其昌云:
碑版上的字多見棱角,而這是刀刻的痕跡而非古人筆法的原貌。既然是在紙素上寫字,那么最緊要的便是去除那些棱角,從而做到“天真爛漫”。董其昌借用蘇軾詩句中的“天真爛漫”,指的是筆情、筆趣不為碑刻所囿。 董其昌 行書跋趙昌寫生蛺蝶圖卷 故宮博物院藏 在明中期,祝允明、王寵諸家習(xí)鐘、王小楷刻帖,筆下多有“棗木氣”,余波延及明末。董其昌認為,古人小楷的筆法是很難僅僅通過刻帖習(xí)得的。他說:
刻帖難以傳達筆法的細微之處,而小楷筆法本來就細微,所以在石刻上失真尤甚。董其昌從小楷發(fā)論,遂能道出石刻的局限。 除了點畫的形狀,用墨的鮮活更是石刻所無法傳達的。他說:“字之巧處在用筆,尤在用墨。然非多見古人真跡,不足與語此竅也。”(《畫禪室隨筆》卷一)前引評蘇軾《赤壁賦》一條又云:“此《赤壁賦》……每波畫盡處,隱隱有聚墨痕,如黍米珠,非石刻所能傳耳。嗟呼,世人且不知有筆法,況墨法乎?”(《跋赤壁賦》后,《畫禪室隨筆》卷一) 董其昌力陳碑版對于傳達古人筆法的不堪,不過,他并未因此而否定碑版對于學(xué)書者的意義。他說:
董其昌 行楷書跋謝安中郎帖 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將碑版比喻為《莊子》中輪扁所云之“糟粕”,又比喻為禪家所云之“死句”,意即其中已無古人真意。相比之下,只有晉唐真跡方可稱為“活句”。如果僅僅是描摹刻石上的筆跡,則會犯“重儓之誚”?!皟垺币鉃榕?,“重儓”即奴仆之奴仆,與古人的真實筆法隔了兩層。不過,如果從真跡領(lǐng)會了用筆用墨之法,再去臨摹碑版,則可讓死句變?yōu)榛罹洌钇跹酝庵嬉狻?/p> 力辯碑版與墨跡之不同,在書學(xué)史上,宋人米芾、明人董其昌以及當(dāng)代啟功先生可謂三位代表人物。三位書家閱覽墨跡之廣,皆當(dāng)世所罕及,故而對刀毫之別了然于胸。米芾云:“石刻不可學(xué),但自書使人刻之,已非己書也,故必須真跡觀之,乃得趣?!保ā逗T烂浴罚┧未鹗瘜W(xué)發(fā)達,學(xué)人對歷代碑版多有著錄、討論,米芾體察到石刻的失真,故而主張學(xué)書須觀真跡。明代刻帖盛行,董其昌力陳碑版之失,又能進一步以“死句亦活”之說打通碑版與墨跡,并不絕然否認碑版對于學(xué)書者的價值。當(dāng)代啟功先生的“透過刀鋒看筆鋒”之論,則出現(xiàn)在“碑學(xué)”盛行的語境之下,將碑版、墨跡之相異與相通闡發(fā)得愈發(fā)深微了。合而觀之,董其昌的碑版、墨跡之辯可謂有承前啟后之功。 清代包世臣、何紹基、康有為諸家篤信南北朝碑刻展現(xiàn)了真實的六朝筆法,故多以石刻立論,蔚成一代風(fēng)氣,世稱“碑學(xué)”。碑學(xué)諸家所論與董其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董氏尚提筆,清人多尚重按,乃至運以全身之力;董氏所云筆力乃是“倒輒能起”,清人所謂筆力多指厚重飽滿;董氏所謂藏鋒乃是潛藏筆腹,清人多指隱藏毫尖。若以碑派書家的眼光看董氏書法,或可稱“中怯”;若以董氏的眼光看碑派書法,或可稱“木強”。 董其昌 行書跋蘇軾答謝民師論文帖卷 上海博物館藏
董其昌 行書題董源夏景山口待渡圖卷 遼寧省博物館藏 董其昌 行書跋李唐江山小景卷 臺北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 行書跋張旭古詩四帖卷 董其昌 行書跋趙佶雪江歸棹圖卷 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 行楷書跋國詮善見律卷 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 行書跋(傳)米友仁云山墨戲圖卷 故宮博物院藏 董其昌 行書跋趙構(gòu)馬和之畫豳風(fēng)圖卷 故宮博物院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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