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派第46期 文/趙巖 與《金閣寺》截然不同,《潮騷》的故事里幾乎沒有“丑陋”與“猥瑣”,更沒有“極致的毀滅之美”,而是一派田園牧歌式浪漫景象。不僅敘事節(jié)奏清麗流暢如俳句,《潮騷》的情節(jié)也很簡單,講述的是一個少年憑借自己的勇氣與力量戰(zhàn)勝考驗,最終如愿與心愛女子結訂為夫婦的故事。
《金閣寺》的主人公溝口是一個患有口吃且不合群的少年和尚,被迫寄居在寺廟里。而《潮騷》的主人公新治雖然也不善言辭但誠實質樸,雖然父親過世但母親和弟弟都很愛護他,不僅如此他還有一份正式的漁夫的工作。而且他的體魄十分健朗,充滿力量:
▲ 三浦友和飾新治(1975) 雖然被點明“這雙眼睛不屬于智慧的澄明的象征”以及“成績非常差”,但在歌島的人們看來這并不是什么“缺點”。因為對于以海為生的人們來說,“氣力”才是人得以站立的根本依據(jù)。新治的心上人的父親,作為歌島最富有、最強大的人物,在最終接受出身貧寒的新治時,就這樣說道:
而富家子弟安夫就是一個與新治截然相反的人物,他身材微胖卻頭腦靈光,頗具領導才能,還會一口漂亮的標準語,是歌島青年會的會長。而且他也喜歡新治的心上人初江,甚至在千代子(暗戀新治的女生)處得知初江與新治幽會后意圖對初江不軌。未遂之后,更是大肆傳播兩人私通的謠言。最終被初江的父親照吉聞之,照吉生氣之下禁絕了新治與初江兩人的來往。 ▲ 惱羞成怒的安夫(1975) 好在照吉并非一個愚昧頑固之人,后來他決定安排安夫與新治進行一場公平的競爭——讓二人一同登上自家的輪船出海打漁,并叮囑船長暗中觀察兩人的品性。在這次的考驗中,安夫的聰明并沒有幫他贏得勝利,雖然他靈活的言語能與船員打成一片、搶得風頭,但由于他經(jīng)常自作聰明地偷懶,久而久之被船員發(fā)現(xiàn)并厭棄。新治則一路既往地勤懇而賣力地工作,并且在一次臺風遭遇中,冒著生命危險只身跳入海中加固船與浮漂的繩索,從而贏得了船員們尊重與認可。 在三島所構筑的歌島世界里,氣力不僅僅是體力上的優(yōu)勢,更升華為一種道德。并且這種道德決定了命運的歸屬。不過,《潮騷》并不是關于“好人有好報”的世俗說教,毋寧是一種對生命力量的由衷贊美。新治的愛情也好、事業(yè)也好,這些技術上的安排不過是對這種生命力量的點綴。同時,《潮騷》并不純粹是一本愛情小說——“大?!薄ⅰ罢嬲\而純粹的少年少女”、“黝黑的皮膚”、“強健的臂力”、“執(zhí)著的性格”、“開闊的心胸”等等無一不蘊含了三島對于生命本身的看法。因此雖然《潮騷》沒有像《金閣寺》那樣犀利地揭示出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卻指出了超越這種生存困境的一種可能——氣力與勇氣。 ▲ 日本神島《潮騷》紀念碑
既然氣力與勇氣就足以戰(zhàn)勝困境了,那么如何獲得它們呢?
這是新治考驗歸來后,重歸漁夫生活時在傍晚的海面上看到遠行在海面上一艘白色貨輪時想到的。而當他第一次看到這種巨型貨輪時(他之前一直只是在一艘小噸位的漁船上工作)則是另一種心情,即對于“未知”的恐懼。換言之,新治不是從來就擁有足以迎娶初江的勇氣與力量的。 那時的他根本不知道這種巨型貨輪(初江的父親照吉就擁有這樣一艘貨輪)是如何運轉和生活的,就像他不知道該如何才能與心愛的姑娘搭上話,更重要的是當他得知初江是財力雄厚的宮田照吉的女兒時——他不知道如何才能迎娶到她。這一系列的未知使得他喪失了信心。 ▲ 山口百惠飾初江(1975) 畢竟歌島不是城市,沒法給少年以豐富的“知識”(無論是關于愛情的還是關于世界的)。這里“沒有一家彈子房,沒有一家酒吧,甚至沒有一個陪酒的女招待”(《金閣寺》里卻又酒館和妓院)。而新治彼時最樸素的幻想,就是將來自己擁有一艘機動翻帆船,同弟弟一起從事沿海運輸業(yè)——而不是在無邊的海外大展宏圖。而當看到“一艘從水平線上的晚霞前通過的白色貨輪的影子”,新治心中竟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感動:
雖然新治把視野從晚霞移開后,輕輕地搖了搖自己的頭,打算放棄對未知(世界與愛情)的追求。但白色巨輪與初江已經(jīng)闖入了他的心靈,他再也難以忘卻了。于是當他在青年會上再次聽到關于初江的消息后以及別人吟誦的魏爾倫詩后(“我的心的莫名悲傷/不知為什么從海底深處/惶恐地瘋狂躍動/展翅翱翔……”),從集會出來一口氣登上二百級臺階來到神社虔誠地祈禱道:
新治何以突然如此急切地想要“知曉一切事”?是什么樣的力量促使一個固守于傳統(tǒng)生活的少年決定走出“安全的經(jīng)驗領域”呢?因為他對初江的愛戀。這份愛戀促使他提出了“任性的祈求”,使他渴望改變自己,更愿意接受來自未知的考驗。他勇氣與力量便由此復生且更壯大了。 后面的故事我們已經(jīng)知道了。新治用自己粗壯的手接觸到那個昔日遠遠眺望的“未知”(巨輪)。這次觸碰,是對巨輪的征服、未知的征服、命運的征服,是他的人生史詩中的恢弘勝利。故事的最后,當少女認為是自己送給新治的照片保佑了他時,新治揚了揚眉毛:
如果在《金閣寺》與《潮騷》之間我們只能讀一本三島由紀夫的話,我會從眾地推薦《金閣寺》。原因是《金閣寺》對于丑陋的生存的刻畫令人難忘,濃重地觸動著現(xiàn)代人的弱軟心靈。己身的委瑣與卑怯在金閣的映照下無所遁形,這種壓抑與苦悶,是每一個裸露在祛魅世界中的人必須面對的。 但如果人生只能讀一本書的話,而不巧又只剩下《金閣寺》與《潮騷》的話,《潮騷》或許是更好地選擇(當然這不是說筆者以為人生只讀一本書的話就應讀《潮騷》)。原因恰正是如本文第一段介紹的那樣:它講述了一個少年憑借自己的勇氣與力量戰(zhàn)勝考驗,最終如愿與心愛女子結訂為夫婦的故事。這則故事不“深刻”,不“現(xiàn)代”,但唯有這種故事最宜于增進人的力量以及對生存的確信。 1、 他問安夫:“那么,你有初江的照片嗎?” “有,有呀!”安夫立即回答。 新治知道這明明是撒謊。他心中充滿了幸福感。過了片刻,安夫若無其事地問道: “你也有吧?” “有什么?” “初江的照片唄。” “不,沒有?!?/span> 這大概是新治生平第一次撒謊。
2、 新治一只手扶著門等著,初江一出來,他馬上低下頭來,用蹬木屐的一只腳在驅趕著什么,嘟噥說: “蚊子真多??!” “是啊!”
3、 他們登到臺階盡出,回頭鳥瞰伊勢海,只見夜空繁星閃爍,只有在至多半島的方位上,飄忽這低低的云層,不時掠過聽不見聲響的閃電。海潮也并不激烈。聽起來像海的健康的鼾聲,很有規(guī)律,也很安詳。 (這就是潮騷吧)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