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六神磊磊

一

借這個機(jī)會，今天聊一聊古龍。經(jīng)常被人問：你喜歡古龍嗎？覺得和金庸比怎么樣？

一提到“古龍”兩個字，心里就“咯噔”一下。他的作品給你的感覺像什么呢？就像是一個相交多年的臭朋友，暌違已久了，忽然又吊兒郎當(dāng)站在你面前，咬著煙頭、咧嘴笑著看著你。瞬間地，你就產(chǎn)生一種愛恨交加、又哭笑不得的感覺。

古龍的小說的毛病，就像他人的毛病一樣多。比如：

“阿吉道： ‘一個人掙扎奮斗一生，有時侯并不是為了名利兩個字。’

“竹葉青道： ‘除此之外，還有什么？’

“阿吉道： ‘還有兩個字，理想！’”

你不覺得會噗嗤笑場出戲么。又比如：

“你有沒有聽見過雪花飄落在屋頂上的聲音？你能不能感覺到花蕾在春風(fēng)里慢慢開放時那種美妙的生命力？”

這難道不是標(biāo)準(zhǔn)的很多中學(xué)生努力寫出的美文么？說完這話，我才想起古大爺確實(shí)是中學(xué)生，并且是肄業(yè)。

古大爺?shù)碾娪?，?jīng)典的有，爛的也爛得出奇。要說好的還是邵氏拍的幾部，“古龍＋楚原＋狄龍”的組合，《流星蝴蝶劍》《天涯明月刀》，古龍味兒十足，制作也用心。我還看過爾冬升當(dāng)年自己演的三少爺謝曉峰，也是邵氏的片，最后“大決戰(zhàn)”那一場里，原著里寫的“楓葉如血”也努力做了個十足。

要說爛的，也確實(shí)爛穿底線，最遺憾的是古大爺自己搞電影公司那幾年拍的片，胡搞瞎搞，還鐵了心要用相好的孫嘉琳當(dāng)女一號，結(jié)果片子質(zhì)量低劣，票房慘淡，據(jù)說古龍甚至要讓黑社會到影院去大砍，不準(zhǔn)電影下線。

但是我們又喜歡古龍的什么呢？

前不久，編劇史航老師用66元巨款為代價，問了我一個問題，大意是：你最喜歡金庸，那你覺得武俠小說有沒有第二人？他是誰？我說還是古龍。

二

不妨先把古龍和梁羽生對比一下。

一個作家的本事，大致可以分成兩塊，一塊叫做“才”，一塊叫做“學(xué)”。前者是指你的天賦、才華，后者是指你的學(xué)養(yǎng)、積淀。就好像古代有學(xué)者說，李白和杜甫一個以才勝，一個以學(xué)勝，就是這個意思。

如果把古龍和梁羽生放在一起，古龍是典型的“才勝于學(xué)”。就像一個江湖野路子的天才大排檔廚師，沒接受過什么培訓(xùn)，也不認(rèn)識很多高級食材，一輩子就守著攤子炒一個菜，但卻炒出了風(fēng)格，炒出了水平。

想象一下吧，夕陽西下，小攤上食客漸漸多了，不停有客人催促、叫嚷，但古大廚師斜倚灶臺，漠然地看著天空，愛搭不理。忽然間，他深吸口氣，抿干了最后一口酒，挽起袖子，生起旺火來。然后食材下鍋，紅的綠的都在鑊內(nèi)熱烈翻動，之前聒噪的食客此刻都張著嘴巴，抽動著鼻子：“好爽，好過癮！”

這是讀古龍應(yīng)有的心態(tài)。我們跑到小攤上，本來就不是為了吃法餐的啊。你拿著法餐的標(biāo)準(zhǔn)去和廚師說，這個沒弄好，那個沒弄好，古大爺可能白你一眼：有病吧？

相比之下，梁羽生老俠則更像是“學(xué)勝于才”。

他的中文英文都很好。英文曾把金庸給震了，文史功底和金庸比也更系統(tǒng)，詩詞亦在金庸之上。金庸自己寫的舊詩，只能“達(dá)意”而已，造詣不是一流的，這個他自己也承認(rèn)，不如梁羽生。

梁老俠也不是沒有才。他編織了諾大的武俠世界，從大唐到大清，從天山到江南，沒才是不行的。然而和他的學(xué)養(yǎng)相比，總覺得老先生刻畫人物、編織故事的天賦靈氣還差了一線，擊不穿你的靈魂。他的書，有點(diǎn)像是用淺碟子裝的上好白酒，香是香，卻只能舔著喝，總覺得差點(diǎn)意思。

古龍和他恰好是反著的。

古龍其人、其文，像是辣喉的大壺?zé)?，有文字潔癖的人湊近一聞，會暗說是什么鬼，但幾杯下去，你不覺沉醉，大呼小叫，欲罷不能；又像是一臉雀斑的美女，你和她臉對臉時瞧不出好來，但遙遙一望，又覺得別有一番攝骨的風(fēng)情。

三

然而，如果只這樣，古龍還不能叫古龍。

他的地位不是和梁羽生老俠比出來的，而是和金庸比出來的。

回到一個老問題：怎么看待金庸和古龍的區(qū)別？我覺得如果用唐詩里的人物打比方的話，金庸很像杜甫，古龍則像李賀。

什么叫“像杜甫”呢？就是所謂集大成者。對于杜甫在唐詩里的江湖地位，莫礪鋒教授有一個很好的比喻，他說杜甫就像是浩蕩大江上的一座水閘，上游所有的水，都必須匯聚到他那里去；下游所有的水，都必須從他那里放下來。

后來中晚唐所有的高手，都離不開杜甫的籠罩。韓愈、白居易、李商隱……每人都只能拿杜甫的一塊去學(xué)。金庸在武俠小說里也是一樣。

然則為什么又說古龍“像李賀”呢？因?yàn)樗麄兠媾R的江湖形勢、挑戰(zhàn)都一樣，后來又選擇了同樣的道路。

當(dāng)李賀踏入詩壇的時候，是什么形勢？是盛唐詩人的高峰太高，再按他們的路子去寫已經(jīng)沒前途了。在大宗師的陰影籠罩下，你要么繼續(xù)因循守舊，甘于平庸，要么開天辟地，自創(chuàng)一派。這和古龍的情況是一樣的。

古大爺從1960年寫第一部《蒼穹神劍》開始，都是著按金庸的路子、或者說傳統(tǒng)武俠的路子在寫?？傻人?967年吭哧吭哧寫到《武林外史》，香港那邊金庸已經(jīng)完成《天龍八部》《笑傲江湖》了。這兩部登峰造極的書一出世，武俠世界里天雨血、鬼夜哭，后來人幾乎沒得寫了。

絕地之下，只有求變。詩仙詩圣做不了，我就做詩鬼；宗師做不了，我就做鬼才。

四

李賀就毅然投身去了幽冥世界。他把過去的一切套路、教條都拋開，什么“四聲八病”，什么“雅正平和”，什么“清水芙蓉”，統(tǒng)統(tǒng)一邊兒去吧。

他用李白杜甫不會去用的鬼魅字眼，壓著前代宗師不會壓的極險(xiǎn)的韻，寫以前從來沒有過的魔幻的詩、凄艷的詩、詭譎的詩，“百年老梟成木魅，笑聲碧火巢中起”、“秋墳鬼唱鮑家詩，恨血千年土中碧”，硬生生劈開了一條新路來。

他把唐詩的天捅了個窟窿，讓大家探頭一看：呀，原來這外面還有世界！還有路可以走！于是后來者源源不絕，他們沿著李賀的路繼續(xù)前進(jìn)，開辟了晚唐的瑰麗奇幻一派。

這多么像是古龍。在《絕代雙驕》之后，他忽然決定把過去的一切套路都拋下，用武俠小說的皮，裝上推理小說、偵探小說的內(nèi)核，寫一種全新的武俠。

我們不知道，他做出這個“變”的決定，是在一夜之間、一次酩酊大醉之時，還是經(jīng)過了一番漫長的、逐漸的領(lǐng)悟？總之，等到《楚留香傳奇》問世，這一場大變基本完成。

從此，再沒有小男孩打怪升級的成長史了，主角都是從天上掉下來的超級英雄；再沒有一招一式、酣戰(zhàn)一百合不分勝負(fù)了，而是電光石火、瞬間決定生死。

他造出了一個新世界。雖然其中也夾雜著舊世界中的元素，也有丐幫、昆侖、峨眉、點(diǎn)蒼，但我們都承認(rèn)，這是一個新的世界。

和李賀一樣，古龍也早逝了。但他在荊棘中闖出的那條小徑，也像李賀一樣啟發(fā)了許多后來者。他們驚呼“呀，原來武俠小說還可以這樣寫哎”，然后聚集在他倒下的地方，整頓了行囊，點(diǎn)燃了火炬，繼續(xù)著他沒走完的路。

五

當(dāng)然，古龍的毛病，也和李賀很像，常常是有好句卻沒有好篇，內(nèi)容上大多是個人抒發(fā)，缺少厚重的東西。

杜甫是可以經(jīng)得起無數(shù)人解讀的。有一句話叫“千家注杜”，就是說歷史上有無數(shù)人都在注釋杜甫、解讀杜甫。但不會有這么多人解讀李賀。

這就像金庸，我可以靠解讀他的作品為生，因?yàn)樗銐蚝裰?、格局足夠大，三五年我不?dān)心會解讀完。如果換成讀古龍，也許幾個月下來就吃干榨盡，沒話可說了。

但是這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永遠(yuǎn)會有人喜歡李賀超過杜甫，就好永遠(yuǎn)會有人喜歡古龍超過金庸。文學(xué)的叢林里，每一株大樹立起來，都只會增加森林的美麗。

這是讀者的幸事。如果唐詩里沒有李賀，會是多么蒼白。如果武俠里沒有古龍，會是多么無趣。

金庸，是沒法取代古龍的。

就比如金老爺子寫了那么多好酒貪杯的俠客，令狐沖、喬峰，寫得都很好?？僧?dāng)我們在月下舉起酒杯時，想到的不會是令狐沖、也不會是喬峰，而只會想起楚留香、胡鐵花、陸小鳳。當(dāng)烈酒入喉時，我們也不會想起金庸的“劇飲千杯男兒事”，而或許只會想起古龍筆下那個割頭小鬼的一句話：“飲不完的杯中酒，割不盡的仇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