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黑體為張載《西銘》原文,正常字體為朱熹所解文字。) 西銘解 張載作,朱熹解 乾稱父,坤稱母,予茲藐焉,乃混然中處。 天,陽也,以至健而位乎上,父道也;地,陰也,以至順而位乎下,母道也。人稟氣于天,賦形于地,以藐然之身,混合無間而位乎中,子道也。然不曰天地而曰乾坤者,天地其形體也,乾坤其性情也。乾者,健而無息之謂,萬物之所資以始者也;坤者,順而有常之謂,萬物之所資以生者也。是乃天地之所以為天地而父母乎萬物者,故指而言之。 故天地之塞,吾其體;天地之帥,吾其性。 乾陽坤陰,此天地之氣,塞乎兩間而人物之所資以為體者也,故曰“天地之塞,吾其體”。乾健坤順,此天地之志,為氣之帥而人物之所得以為性者也,故曰“天地之帥,吾其性”。深察乎此,則父乾母坤,混然中處之實可見矣。 民,吾同胞;物,吾與也。 人物并生于天地之間,其所資以為體者,皆天地之塞;其所得以為性者,皆天地之帥也。然體有偏正之殊,故其于性也,不無明暗之異。惟人也,得其形氣之正,是以其心最靈,而有以通乎性命之全,體于并生之中,又為同類而最貴焉,故曰“同胞”,則其視之也,皆如己之兄弟矣。物則得夫形氣之偏,而不能通乎性命之全,故與我不同類,而不若人之貴,然原其體性之所自,是亦本之天地而未嘗不同也,故曰“吾與”,則其視之也,亦如己之儕輩矣。惟同胞也,故以天下為一家,中國為一人,如下文所云;惟吾與也,故凡有形于天地之間者,若動若植,有情無情,莫不有以若其性、遂其宜焉。此儒者之道,所以必至于參天地、贊化育,然后為功用之全,而非有所強(qiáng)于外也。 大君者,吾父母宗子;其大臣,宗子之家相也。尊高年,所以長其長;慈孤弱,所以幼其幼。圣其合德,賢其秀也。凡天下疲癃?dú)埣矏莫?dú)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 乾父坤母而人生其中,則凡天下之人,皆天地之子矣。然繼承天地、統(tǒng)理人物,則大君而已,故為父母之宗子。輔佐大君,綱紀(jì)眾事,則大臣而已,故為宗子之家相。天下之老,一也;故凡尊天下之高年者,乃所以長吾之長。天下之幼,一也;故凡慈天下之孤弱者,乃所有幼吾之幼。圣人與天地合其德,是兄弟之合德乎父母者也。賢者才德過于常人,是兄弟之秀出乎等夷者也。是皆以天地之子言之,則凡天下之疲癃?dú)埣矏莫?dú)鰥寡,非吾兄弟無告者而何哉! 于時保之,子之翼也;樂且不憂,純乎孝者也。 畏天以自保者,猶其敬親之至也;樂天而不憂者,猶其愛親之純也。 違曰悖德,害仁曰賊,濟(jì)惡者不才。其踐形,惟肖者也。 不循天理而循人欲者,不愛其親而愛他人也,故謂之悖德。戕滅天理,自絕本根者,賊殺其親,大逆無道也,故謂之賊。長惡不悛,不可教訓(xùn)者,世濟(jì)其惡,增其惡名也,故謂之不才。若夫盡人之性,而有以充人之形,則與天地相似而不違矣,故謂之肖。 知化,則善述其事;窮神,則善繼其志。 孝子,善繼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圣人知變化之道,則所行者,無非天地之事矣;通神明之德,則所存者,無非天地之心矣。此二者,皆樂天踐形之事也。 不愧屋漏為無忝,存心養(yǎng)性為匪懈。 《孝經(jīng)》引《詩》曰:“無忝爾所生?!惫适绿煺?,仰不愧、俯不怍,則不忝乎天地矣。又曰:“夙夜匪懈?!惫适绿煺?,存其心、養(yǎng)其性,則不懈乎事天矣。此二者,畏天之事,而君子所以求踐夫形者也。 惡旨酒,崇伯子之顧養(yǎng);育英才,潁封人之錫類。 好飲酒而不顧父母之養(yǎng)者,不孝也;故遏人欲如禹之惡旨酒,則所以“顧天之養(yǎng)”者至矣。性者,萬物之一源,非有我之得私也;故育英材如潁考叔之及莊公,則所以“永錫爾類”者廣矣。 不弛勞而底豫,舜其功也;無所逃而待烹,申生其恭也。 舜盡事親之道而瞽叟底豫,其功大矣;故事天者盡事天之道,而天心豫焉,則亦天之舜也。申生無所逃而待烹,其恭至矣;故事天者夭壽不貳,而修身以俟之,則亦天之申生也。 體其受而歸全者,參乎;勇于從而順令者,伯奇也。 父母全而生之,子全而歸之,若曾參之啟手啟足,則體其所受乎親者而歸其全也。況天之所以與我者,無一善之不備,亦全而生之也;故事天者能體其所受于天者而全歸之,則亦天之曾子矣。子于父母,東西南北,唯令之從,若伯奇之履霜中野,則勇于從而順令也。況天之所以命我者,吉兇禍福,非有人欲之私;故事天者能勇于從而順受其正,則亦天之伯奇矣。 富貴福澤,將厚吾之生也;貧賤憂戚,庸玉女于成也。 富貴福澤,所以大奉于我,而使吾之為善也輕;貧賤憂戚,所以拂亂于我,而使吾之為志也篤。天地之于人,父母之于子,其設(shè)心豈有異哉!故君子之事天也,以周公之富而不至于驕,以顏?zhàn)又毝桓钠錁罚黄涫掠H也,愛之則喜而弗忘,惡之則懼而無怨。其心亦一而已矣。 存,吾順事;沒,吾寧也。 孝子之身存,則其事親也,不違其志而已;沒,則安而無所愧于親也。仁人之身存,則其事天也,不逆其理而已;沒,則安而無所愧于天也。蓋所謂朝聞夕死,吾得正而斃焉者。故張子之銘以是終焉。 論曰:天地之間,理一而已。然“乾道成男,坤道成女,二氣交感,化生萬物”,則其大小之分,親疏之等,至于十百千萬而不能齊也。不有圣賢者出,孰能合其異而會其同哉!《西銘》之作,意蓋如此。程子以為明“理一而分殊”,可謂一言以蔽之矣。蓋以乾為父、坤為母,有生之類,無物不然,所以理一也。而人物之生,血脈之屬,各親其親,各子其子,則其分亦安得而不殊哉!一統(tǒng)而萬殊,則雖天下一家、中國一人,而不流于兼愛之蔽;萬殊而一貫,則雖親疏異情、貴賤異等,而不梏于為我之私。此《西銘》之大指也。觀其推親親之厚,以大無我之公,因事親之誠,以明事天之道,蓋無適而非所謂分立而推理一者。夫豈專以民吾同胞、長長幼幼為理一,而必默識于言意之表,然后知其分之殊哉!且所謂“稱物平施“者,正謂稱物之宜以平吾之施云爾,若無稱物之義,則亦何以知夫所施之平哉?龜山第二書蓋欲發(fā)明此意,然言不盡而理有余也,故愚得因其說而遂言之如此。同志之士,幸相與折中焉。 某既為此解,后得尹氏書云:“楊中立《答伊川先生論西銘書》有‘釋然無惑’之語,先生讀之曰:‘楊時也未釋然。’”乃知此論所疑第二書之說,先生蓋亦未之許也。然《龜山語錄》有曰:《西銘》“理一而分殊。知其理一,所以為仁;知其分殊,所以為義。所謂分殊,猶孟子言‘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其分不同,故所施不能物差等耳。或曰:‘如是則體用果離而為二矣。’曰:‘用未嘗離體也。以人觀之,四肢百骸具于一身者,體也;至其用處,則首不可以加屨,足不可以納冠。蓋即體而言,而分已在其中矣?!贝苏摲謩e異同,各有歸趣,大非答書之比,豈其年高德盛而所見始益精與?因復(fù)表而出之,以明答書之說誠有未釋然者,而龜山所見,蓋不終于此而已也。 乾道壬辰孟冬朔旦某書 始予作《太極》、《西銘》二解,未嘗敢出以示人也。今見儒者多議兩書之失,或乃未嘗通其文義而妄肆詆訶,予竊悼焉。因出此解以示學(xué)徒,使廣其傳。庶幾讀者由辭以得意,而知其未可以輕議也。 淳熙戊申二月己巳晦翁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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