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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平伯1923年出版《紅樓夢辨》，在附錄中收了《唐六如與林黛玉》一文，一開頭就說，“讀者看了這個標(biāo)題，想沒有一個不要笑的，以為我大約是在那邊大發(fā)精神病了。”其實(shí)，這篇文章很有意思，并不是為了討笑，而是討論《紅樓夢》中黛玉葬花這個情節(jié)，在曹雪芹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應(yīng)該有所本，是從唐伯虎的葬花故事與落花詩得到啟發(fā)的。不知道俞平伯是否認(rèn)為這篇附錄文章學(xué)術(shù)性不夠，屬于游戲文章，在1952年修訂重版，并改書名為《紅樓夢研究》的時候，就把這篇文章全刪了。 俞平伯寫這篇文章，或許出發(fā)點(diǎn)帶著逗笑性質(zhì)，卻翻閱了唐伯虎的詩文及軼事，以之對比《紅樓夢》黛玉葬花的描寫，考證性很強(qiáng)，也很有說服力。他列舉《紅樓夢》第二十三回，有一段寫寶玉看到黛玉“肩上擔(dān)著花鋤，花鋤上掛著紗囊，手里拿著花帚”，還跟寶玉說，“那犄角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隨土化了，豈不干凈?！庇至辛说诙呋?，寫寶玉“一直奔了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處。將已到了花冢，猶未轉(zhuǎn)過山坡，只聽那邊有嗚咽之聲，一面數(shù)落著，哭的好不傷心”。接著就是黛玉的葬花吟了：“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桃李明年能再發(fā)，明年閨中知有誰？……明年花發(fā)雖可啄，卻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傾。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明媚鮮妍能幾時？一朝漂泊難尋覓……” 俞平伯所舉的唐伯虎軼事，見于《六如居士外集》，是這樣寫唐伯虎的：“唐子畏居桃花庵，軒前庭半畝，多種牡丹?；ㄩ_時，邀文徵仲、祝枝山賦詩，浮白其下，彌朝浹夕。有時大叫痛哭。至花落，遣小伻一一細(xì)拾，盛以錦囊葬于藥欄東畔，作落花詩送之。”這是寫唐伯虎落魄的時候，生活在蘇州城西北的桃花塢，任性恣情，放浪形骸，卻無法排遣內(nèi)心郁積的無限痛楚。年輕時候的唐伯虎，才氣縱橫，不諳世事，以解元身份赴北京會試，意氣風(fēng)發(fā)，不可一世，卻受到旁人的嫉恨，不幸身陷科場弊案，斷送了青云直上的前程。褫奪功名之后，唐解元再也無法晉身上層階級，與榮華富貴絕緣，成了一介布衣，只好靠賣畫謀生。身為詩人畫家，花開花落的絢麗與萎?dāng)?，深深刺痛他敏感的藝術(shù)心靈。落花的景象，象征著鮮麗人生的死滅，總讓他想起天真純潔的往昔，感嘆美好世界的消逝。唐伯虎拾花、盛以錦囊、葬花、作落花詩，一連串的情景，的確可以提供素材，作為曹雪芹描繪黛玉葬花的藍(lán)本。 唐伯虎著名的《落花詩》三十首，原來是《和沈石田落花詩》，卻成了感傷自己命運(yùn)的讖語，如第一首就慨嘆自己才高八斗，卻無人賞識：“今朝春比昨朝春，北阮翻成南阮貧。借問牧童應(yīng)沒酒，試嘗梅子又生仁。六如偈送錢塘妾，八斗才逢洛水神。多少好花空落盡，不曾遇著賞花人。”他曾多次書寫《落花詩冊》，現(xiàn)今收藏在大陸的就有兩冊，一藏遼寧省博物館，一藏蘇州博物館。他還寫過許多詠嘆花開花落的詩歌，慨嘆人世無常，如《桃花庵歌》的“半醒半醉日復(fù)日，花落花開年復(fù)年。但愿老死花酒間，不愿鞠躬車馬前”?！痘ㄏ伦镁聘琛罚骸爸ι匣ㄩ_能幾日？世上人生能幾何？昨朝花勝今朝好，明朝花落隨秋草?；ㄇ叭耸侨ツ晟?，去年身比今年老。昨日花開又謝枝，明日來看知是誰？明年今日花開否？今日明年誰得知？”我仔細(xì)翻閱了《唐伯虎全集》，還找到不少類似的詩句，都可以作為黛玉《葬花吟》的粉本，所以，非常贊同俞平伯的提法，認(rèn)為曹雪芹寫黛玉葬花的創(chuàng)作雛形是來自唐伯虎的詩歌與軼事。 還不僅如此。《紅樓夢》多次提到唐伯虎，如第二回賈雨村講到天地生人，有聰俊靈秀之氣，可以化為情癡情種，或逸士高人，所舉明朝的例子，就是唐伯虎與祝枝山。第五回寫賈寶玉進(jìn)了秦可卿的臥室，在夢入太虛幻境之前，看到懸在壁上的畫，就是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圖”。清楚顯示，曹雪芹熟悉唐伯虎的事跡與書畫，毫無疑問，是以之作為創(chuàng)作的源泉與素材。更明顯的例子是第二十六回，寶玉給薛蟠拜壽，說到寫字畫畫，有這么一段令人失笑的文字： 薛蟠笑道：“你提畫兒，我才想起來了：昨兒我看見人家一本春宮兒，畫的很好，上頭還有許多的字。我也沒細(xì)看，只看落的款，原來是什么‘庚黃’的。真好的了不得！”寶玉聽說，心下猜疑道：“古今字畫也都見過些，那里有個‘庚黃’？”想了半天，不覺笑將起來，命人取過筆來，在手心里寫了兩個字，又問薛蟠道：“你看真了是‘庚黃’么？”眾人都看時，原來是“唐寅”兩個字…… 這段文字寫得生動精彩，但也是有來歷的。王世懋（1536-1588）的《二酉委譚》就記有一段故事，是嘲笑一個北方的低級官員沒有文化，讀不通篆刻圖記，胡攪蠻纏了文徵明與唐伯虎的關(guān)系。 晚明文人之間流傳的雅謔，文縐縐的，必須有相當(dāng)學(xué)養(yǎng)，才會為之絕倒，是學(xué)者群中通達(dá)詩書的笑料。到了曹雪芹的筆下，由薛蟠演示出來，就寫得更為通俗易懂，引人發(fā)笑。引用這段素材，在創(chuàng)造人物方面，《紅樓夢》寫薛蟠的不學(xué)無術(shù)，達(dá)到了雅俗共賞的效果。 有趣的是，俞平伯在1952年修訂重版的《紅樓夢研究》，雖然刪去了《唐六如與林黛玉》一文，卻增加了《讀紅樓夢隨筆二則》。第二則是他讀清人褚人獲（1625-1682）《堅(jiān)瓠集》，看到的一條“衡山圖記”，內(nèi)容與王世懋所記相同。俞平伯十分謹(jǐn)慎，“不敢說《紅樓夢》的作者一定用了這典故，或許只是碰巧偶合?！蔽覄t認(rèn)為，《堅(jiān)瓠集》的“衡山圖記”，顯然是抄自《二酉委譚》，是當(dāng)時流行的典故，也出現(xiàn)在《六如居士外集》卷一。曹雪芹是個飽學(xué)之士，這些材料應(yīng)該都知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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