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探尋李商隱的內(nèi)心世界

李商隱（813年-858年），字義山，晚唐詩人，號玉溪生，又號樊南生，河南滎陽人。李商隱是晚唐乃至整個唐代，為數(shù)不多的刻意追求詩美的詩人。他擅長詩歌寫作，駢文文學(xué)價值也很高，和杜牧合稱“小李杜”，與溫庭筠合稱為“溫李”。與李白、李賀合稱“三李”。與溫庭筠、南郡段成式合稱“三十六”。其詩構(gòu)思新奇，風(fēng)格秾麗，體物細致，善用典故。尤其是一些愛情詩和無題詩寫得纏綿悱惻，優(yōu)美動人，廣為傳誦。但部分詩歌過于隱晦迷離，難于索解，至有“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之說。

出身：李商隱自稱與李唐皇室同宗。一門三進士。

【公元823年】10歲。父親去世。傭書販舂。

【公元829年】16歲。移居洛陽，結(jié)識令狐楚、白居易。入令狐楚幕府。與令狐绹交好。

重有感（836年作）

玉帳牙旗得上游，安危須共主君憂。

竇融表已來關(guān)右，陶侃軍宜次石頭。

豈有蛟龍愁失水，更無鷹隼與高秋！

晝號夜哭兼幽顯，早晚星關(guān)雪涕收？

唐文宗大和九年（公元835年），李唐王朝陷入了一場空前的內(nèi)患。這年11月，朝廷發(fā)生了駭人聽聞的“甘露之變”，事件始于宦官的專橫跋扈，皇帝與朝臣忍無可忍，因此唐文宗授意宰相李訓(xùn)、鳳翔節(jié)度使鄭注謀誅宦官。李訓(xùn)以石榴樹夜被天降甘露為誘餌，準(zhǔn)備一舉全殲，不料操之過急，弄巧成拙，李、鄭先后被殺，連未曾預(yù)謀的舒元輿、王涯等也遭族滅，受牽連者達千余人。這件事在朝野引起極大震撼，許多人扼腕嘆息，李商隱寫下《有感二首》抒發(fā)這種忠憤之情。836年，昭義軍節(jié)度使劉從諫兩度上書，為無故牽連的朝臣辯護，斥責(zé)宦官集團的罪惡，并揚言“修飾封疆，訓(xùn)練士卒，內(nèi)為陛下心腹，外為陛下藩垣。如奸臣難制，誓以死清君側(cè)”。李商隱正是感于此事以及朝廷依然存在的嚴(yán)重弊端，而創(chuàng)作了這首《重有感》。

首句“玉帳牙旗”，是說劉從諫握有重兵，為一方雄藩。昭義鎮(zhèn)轄澤、潞等州，靠近京城長安，軍事上據(jù)有極便利的形勢，所以說“得上游”。這句重筆渲染，顯示劉的軍隊占據(jù)了極其有利的位置，有條件與皇帝共患難。這聯(lián)重點闡明了劉從諫肩負的重擔(dān)，要義不容辭的肩負起匡扶帝室的責(zé)任。句中“須”字極見用意，強調(diào)的是義不容辭的責(zé)任。如改用“誓”字，就變成純粹贊賞了?！绊殹弊指呶萁玻旅娴摹耙恕薄柏M有”“更無”等才字字有根。

頷聯(lián)用了漢晉兩朝的兩個典故，意在比喻劉從諫能夠體會皇帝的用意，并提醒其實時做好清除宦官的準(zhǔn)備。竇融是東漢名臣，當(dāng)他知道光武帝一統(tǒng)隴西的意圖，于是寫信勸降割據(jù)天水的軍閥隗囂，遭到拒絕后上表光武帝，請求出兵討伐。這里用來指劉從諫明白皇帝的用意，主動請纓。東晉陶侃任荊州刺史時，蘇峻叛亂，京城危急。侃被討蘇諸軍推為盟主，領(lǐng)兵直抵石頭城下，斬蘇峻。這里用來表達對劉從諫進軍平亂的期望。一聯(lián)中迭用兩件性質(zhì)相類的事，同指一人，本來極易流于堆垛重沓，但由于作者在運用時各有意義上的側(cè)重（分別切上表與進軍），角度又不相同（一切已然之事，一切未然之事），再加上在出句與對句中用“已”“宜”兩個虛字銜連相應(yīng)，這就不僅切合劉從諫雖上表聲言“清君側(cè)”，卻并未付諸行動的情況，而且將作者對劉既有所贊嘆、又有所不滿，既有所希望、又不免有些失望的復(fù)雜感情準(zhǔn)確而細密地表現(xiàn)出來。不說“將次”，而說“宜次”，正透露出作者對劉的“誓以死清君側(cè)”的聲言并不抱過于樂觀的看法?！耙恕弊种杏泄膭?、有敦促，也隱含著輕微的批評和譴責(zé)。

頸聯(lián)中用了兩個比喻。“蛟龍愁失水”，比喻文宗受制于宦官，失去權(quán)力和自由?！苞楒琅c高秋”，比喻忠于朝廷的猛將奮起反擊宦官。前者，是根本不應(yīng)出現(xiàn)的，然而卻是已成的事實，所以用“豈有”表達強烈的義憤，和對這種局面的不能容忍；后者，是在“蛟龍失水”的情況下理應(yīng)出現(xiàn)卻竟未出現(xiàn)的局面，所以用“更無”表達深切的憂恨和強烈的失望。與上面的“須共”“宜次”聯(lián)系起來，還不難體味出其中隱含著對徒有空言而無實際行動、能為“鷹隼”而竟未為“鷹隼”者的不滿與失望。

末聯(lián)緊承第六句。正因為“更無鷹隼與高秋”，眼下的京城仍然晝夜人號鬼哭，一片悲慘恐怖氣氛。“早晚星關(guān)雪涕收？”兩句所表達的是對國家命運憂急如焚的感情。

用“有感”作為政治抒情詩的題目，創(chuàng)自杜甫。李商隱這首詩，不但承繼了杜甫關(guān)注國家命運的精神和以律體反映時事、抒寫政治感慨的優(yōu)良傳統(tǒng)，而且在風(fēng)格的沉郁頓挫、用事的嚴(yán)密精切乃至虛字的錘煉照應(yīng)等方面，都刻意描摹杜律。詩的風(fēng)格，酷似杜甫的《諸將五首》；它的立意，可能也受到“獨使至尊憂社稷，諸君何以答升平”這兩句詩的啟發(fā)。但比起他后期學(xué)杜的律詩（如《籌筆驛》《二月二日》等），他前期的這類作品就不免顯得精嚴(yán)厚重有余而縱橫變化不夠。

【公元837年】24歲。中進士。令狐楚去世。

“鸞皇期一舉，燕雀不相饒。”《送從翁從東川弘農(nóng)尚書幕》。833年，20歲。

【公元838年】25歲。入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幕。娶妻王氏。參加授官考試，被除名。

安定城樓

迢遞高城百尺樓，綠楊枝外盡汀洲。

賈生年少虛垂涕，王粲春來更遠游。

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

不知腐鼠成滋味，猜意鹓雛竟未休。

838年，李商隱在授官考試中落選，心頭涌動著失意的煩惱。幸好這時候涇原節(jié)度使王茂元邀請他入幕工作，多少緩解了他的一些愁緒。

當(dāng)時正是暮春時節(jié)，他登上了高聳入云的安定城樓，放眼望去，觸目都是蒼翠的綠楊樹，綿綿不絕的延伸到遠處，隱隱約約的還可以看到?jīng)芩哆叺纳持蕖Ｔ娙说囊暰€由近及遠，由狹仄逐漸開闊。登高遠眺，楊柳蔭蔭，河水清清，洲青沙白，天地是那么廣闊，山河是那么壯美，而自己的處境卻是這樣的局促，滿目春色頓時化為滿眼的凄迷。一個“盡”字，涵蘊無窮。帶出了茫茫無際的感覺。面對此情此景，詩人不禁悲從中來，道出了自己壓抑許久的悲傷。

“賈生”，即賈誼，西漢著名文學(xué)家。二十二歲就被漢文帝召為博士，可謂是少年英才。他曾向漢文帝上《陳政事疏》，說道：“臣竊惟事勢可為痛哭者一，可為流涕者二，可為長太息者六?！崩钌屉[借“垂涕”來指代賈誼的憂國憂時之情?？上慕ㄗh不僅沒有被漢文帝采納，而且還遭到排擠，被貶為長沙王太傅，三十三歲即抑郁而死，未得漢室重用，所以說是“虛垂涕”。

王粲，漢魏間詩人，“建安七子”之一。少有才名，十七歲詔受黃門侍郎，因避三國戰(zhàn)亂，離開長安到荊州去依附劉表，但一直未受重用。在一個春日，他登上城樓，寫下傳頌千古的《登樓賦》，抒發(fā)內(nèi)心的抑郁苦悶。“春來更遠游”一句是指王粲《登樓賦》中所言“華實蔽野，黍稷盈疇。雖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意思是田野里萬物生發(fā)，欣欣向榮，雖然確實很美，但畢竟自己寄居異地，有志難申，不可稍留，而當(dāng)遠游。仔細體味，正與李商隱寄居岳父之所，眼望涇州盛景、胸懷挫折之情相通。

想當(dāng)年，賈誼少年才俊，卻只能空自垂淚，枉有滿懷抱負；王粲才高，亦無用武之地，只能春日遠游，寫寫《登樓賦》，在紙墨之間寄托憂思。賈誼和王璨都是身世凄涼，懷才不遇的人物，詩人從中體會到與自己境遇的相通之處。賈誼獻策之日，王粲作賦之年，都與詩人一般年輕。詩人應(yīng)授官考試而落第，其心境與賈誼上書時一樣抑郁愁苦。詩人遠赴涇州入王茂元幕府，與王粲一樣寄人籬下，流落幕府。萬般情懷，便由這兩個典故準(zhǔn)確地傳達出來了。

常想白發(fā)年老時歸隱江湖，披散頭發(fā)，駕一葉扁舟，悠游于江湖之間，但需待自己扭轉(zhuǎn)乾坤，回旋天地，建功立業(yè)之后。詩人雖然遭遇困頓，可是他的凌云之志并未減退。春秋時范蠡輔佐越王勾踐成就霸王之業(yè)后，辭去爵位，乘一葉扁舟飄然而去，成為千古美談。李商隱借用這個典故，表明自己想學(xué)范蠡，建功立業(yè)，等到功成名就之后便引身而退。“欲回天地”說的是自己渴望有回天之力，以重振李唐王朝?！坝缿浗睆娬{(diào)自己并非貪慕功名利祿，而有功成身退之心?！坝馈弊直磉_的是詩人畢生的理想，“欲”字可見詩人強烈的用世之心。

這一聯(lián)歷來備受推崇，它不僅對仗工整、氣勢雄渾，而且具有高度的概括性，代表著中國傳統(tǒng)知識分子理想的人生境界：既以治國平天下為己任，又追求淡泊寧靜的超遠人生。有了前者，才能胸襟開闊，兼濟天下；有了后者，就會區(qū)別于那些追名逐利之徒。

不料死老鼠被當(dāng)成美味，而秉性高潔的鹓雛竟然被猜疑個不休?！胞g雛”，鳳凰一類的神鳥。這一聯(lián)出自《莊子·秋水》。戰(zhàn)國時，莊子去魏國。當(dāng)時的魏國宰相惠施擔(dān)心莊子的到來會威脅他的相位，于是派人大肆搜捕。莊子主動去見他，問你知道“鹓雛”嗎？南方有一種叫鹓雛的神鳥，從南海飛往北海。一路上非梧桐樹不歇，非甘泉不飲。有只貓頭鷹剛獲得一只死老鼠，看到鹓雛飛過，懷疑它要來搶食，你現(xiàn)在擔(dān)心我來搶奪你的相位，與這個貓頭鷹有什么區(qū)別呢？詩人巧妙地借用莊子的典故，把本來很難用簡短文字表達的意思說得委婉含蓄，耐人尋味。李商隱授官考試落選，與某中書大人“此人不堪”這一含有道德人品的非議有關(guān)。這句話告誡嫉恨陷害他的人，他并不羨慕任何功名利祿，胸懷如光風(fēng)霽月，坦蕩磊落，希望不要蒙受無止盡的惡意猜測。這里設(shè)譬精巧，措辭激烈，滿懷的備份至清凜然可見。

《安定城樓》是李商隱詠懷詩的代表作，氣韻流動，俊逸高邁，歷來受到推崇。全詩將憂念國事、抒寫抱負、感慨時世、抨擊腐朽融為一爐，雖是傳統(tǒng)登臨題材，卻一反寫景抒慨的陳規(guī)，僅在首聯(lián)以登樓遠眺發(fā)端，以下通篇純粹抒懷。其中情緒多端，有慷慨，有失意，有激憤，有惆悵，有迷惘，有孤苦。這種繁復(fù)的感情、凝煉的語言，使得這首詠懷詩意蘊深厚。

李商隱向來以善用典著稱。這首詩用典很多，也很成功。由于賈誼、王粲的身世遭遇與詩人有相似之處，以其比擬自己的憂時羈旅之感，便使一位奮發(fā)有為又遭受壓抑的少年志士形象躍然紙上。同時，作者的隱曲心事，本不可能用片言只字表達出來，而借助莊子寓言，不但足以表明他無意于名利，又反映他睥睨一切的精神狀態(tài)，還巧妙地反擊了對自己的惡意中傷。

王安石晚年喜吟此詩，他說：詩人們都向杜甫學(xué)習(xí)作詩之法，但真正學(xué)得好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李商隱；他的“永憶江湖歸白發(fā)，欲回天地入扁舟”一聯(lián)，“雖老杜無以過”。

【公元839年】26歲。任秘書省校書郎。任弘農(nóng)縣尉。次年辭職。辭職后重入秘書省。

荊山

壓河連華勢孱顏，鳥沒云歸一望間。

楊仆移關(guān)三百里，可能全是為荊山。

任弘農(nóng)尉獻州刺史乞假還京

黃昏封印點刑徒，愧負荊山入座隅。

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復(fù)沒階趨。

此詩一開頭就從這卑微低賤的縣尉說起，“黃昏封印點刑徒”，“封印”、“點刑徒”，這就是縣尉每天黃昏時的例行公事。詩人不是含糊地一筆帶過，而是具體地、不厭其煩地一一點出，更顯示了這職責(zé)的無聊和不堪忍受。

第二句“愧負荊山入座隅”，與首句成一鮮明對比，以荊山的巍峨高聳反襯自己的沉淪下僚。李商隱赴弘農(nóng)尉任時曾途經(jīng)荊山，并寫了一首《荊山》詩，詩云：“壓河連華勢孱顏，鳥沒云歸一望間。楊仆移關(guān)三百里，可能全是為荊山?！睂ηG山極力贊美，因此這里才順手拈來反襯自己的處境。

詩的后兩句是用典：“卻羨卞和雙刖足，一生無復(fù)沒階趨?！毕鄠鞔呵飼r楚人卞和在荊山（今湖北南漳縣南）得到一塊玉璞，曾獻之于楚厲王和武王，都被誤認為是石頭，而以欺君之罪先后把他的雙足砍掉。后來，楚文王即位，才使玉人治之，得寶玉，名之曰“和氏之璧”。卞和得璞的荊山與作者所在的荊山同名，故有這樣的聯(lián)想。卞和因獻玉而兩次被刖足，這是無比悲慘的遭遇?？墒抢钌屉[卻希望自己能像卞和那樣把雙足砍斷，這樣，就再也不必在官府奉迎趨拜了，其慘烈又還迥出乎卞和之上。

李商隱寫作很喜歡用典。其實李商隱詩的許多典故都是用得很成功的，比如這首詩，在用典上就有兩點很值得注意：一是自然巧妙。詩人是從眼前的荊山聯(lián)想到卞和得玉石的荊山，又由這一荊山聯(lián)想到卞和獻玉的不幸遭遇，又由卞和之不幸聯(lián)想到自己之不幸，所以就非用這一典不可。二是花樣翻新。它不是一般的比附或替代式的用典，而是根據(jù)內(nèi)容需要來用典，“典”只是輔，只是賓，是詩人此時那種強烈憤懣之情的映襯，一個“羨”字，真是驚心動魄，令人不忍卒讀。

【公元842年】29歲。母故，丁憂。期間把親屬墓葬遷回。

【公元843年】30歲。岳父故。

寄令狐郎中

嵩云秦樹久離居，雙鯉迢迢一紙書。

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如。

這是公元845年（會昌五年）秋天，作者閑居洛陽時回寄給在長安的舊友令狐绹的一首詩。令狐绹當(dāng)時任右司郎中，所以題稱“寄令狐郎中”。

首句“嵩云秦樹久離居”中，嵩、秦指自己所在的洛陽和令狐所在的長安。“嵩云秦樹”化用杜甫《春日憶李白》的名句：“渭北春天樹，江東日暮云?！痹啤涫欠志觾傻氐呐笥鸭茨克娭埃彩潜舜怂寄钪榈募耐??！搬栽魄貥洹备軌蛲瑫r喚起對他們相互思念情景的想象，呈現(xiàn)出一副兩位朋友遙望云樹、神馳天外的畫面。

次句“雙鯉迢迢一紙書”是說令狐從遠方寄書問候自己。雙鯉，語出古樂府《飲馬長城窟行》：“客從遠方來，遺我雙鯉魚。呼童烹鯉魚，中有尺素書?！边@里用作書信的代稱。久別遠隔，兩地思念，正當(dāng)自己閑居多病、秋雨寂寥之際，忽得故交寄書殷勤問候自己，格外感到友誼的溫暖?！疤鎏觥薄ⅰ耙患垺憋@出對方情意的深長和自己接讀來書時油然而生的親切感念之情。

三、四兩句“休問梁園舊賓客，茂陵秋雨病相加。”轉(zhuǎn)寫自己目前的境況，對來書作答。據(jù)《史記·司馬相如列傳》，司馬相如曾為梁孝王賓客。梁園是梁孝王的宮苑，此喻指楚幕。作者從公元829年（大和三年）到837年（開成二年），曾三居绹父令狐楚幕，得到令狐楚的知遇；公元837年（開成二年）應(yīng)進士試時又曾得到令狐绹的推薦而登第，此處以“梁園舊賓客”自比。司馬相如晚年“嘗稱病閑居，既病免，家居茂陵”，作者公元842年（會昌二年）因丁母憂而離秘書省正字之職，幾年來一直閑居。這段期間，他用世心切，常感閑居生活的寂寞無聊，心情悒郁，身弱多病，此以閑居病免的司馬相如自況。

這兩句短短十四個字，寫得凝煉含蓄，將自己過去和令狐父子的關(guān)系、當(dāng)前的處境心情、對方來書的內(nèi)容以及自己對故交情誼的感念融匯在一起，內(nèi)涵極為豐富。閑居多病，秋雨寂寥，故人致書問候，不但深感對方情意的殷勤，而且引起過去與令狐父子關(guān)系中一些美好事情的回憶。但想到自己落寞的身世、凄寂的處境，卻又深感有愧故人的問候，增添了無窮的喟慨。第三句用“休問”領(lǐng)起，便含難以言盡、欲說還休的感愴情懷，末句又以貌似客觀描述、實則寓情于景的詩句作結(jié)，不言感慨，而感慨愈深。

【公元845年】32歲?；孛貢≌帧?/p>

無題

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畫樓西畔桂堂東。

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

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

首聯(lián)以曲折的筆墨寫昨夜的歡聚?！白蛞剐浅阶蛞癸L(fēng)”是時間：夜幕低垂，星光閃爍，涼風(fēng)習(xí)習(xí)。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夜晚，縈繞著寧靜浪漫的溫馨氣息。句中兩個“昨夜”自對，回環(huán)往復(fù)，語氣舒緩，有回腸蕩氣之概?！爱嫎俏髋瞎鹛脰|”是地點：精美畫樓的西畔，桂木廳堂的東邊。詩人甚至沒有寫出明確的地點，僅以周圍的環(huán)境來烘托。在這樣美妙的時刻、旖旎的環(huán)境中發(fā)生了什么故事，詩人只是獨自在心中回味，我們則不由自主為詩中展示的風(fēng)情打動了。

頷聯(lián)寫今日的相思。詩人已與意中人分處兩撥兒，“身無彩鳳雙飛翼”寫懷想之切、相思之苦：恨自己身上沒有五彩鳳凰一樣的雙翅，可以飛到愛人身邊。“心有靈犀一點通”寫相知之深：彼此的心意卻像靈異的犀牛角一樣，息息相通?！吧頍o”與“心有”，一外一內(nèi)，一悲一喜，矛盾而奇妙地統(tǒng)一在一體，痛苦中有甜蜜，寂寞中有期待，相思的苦惱與心心相印的欣慰融合在一起，將那種深深相愛而又不能長相廝守的戀人的復(fù)雜微妙的心態(tài)刻畫得細致入微、惟妙惟肖。此聯(lián)兩句成為千古名句。

頸聯(lián)“隔座送鉤春酒暖，分曹射覆蠟燈紅”是寫宴會上的熱鬧。這應(yīng)該是詩人與佳人都參加過的一個聚會。宴席上，人們玩著隔座送鉤、分組射覆的游戲，觥籌交錯，燈紅酒暖，其樂融融。昨日的歡聲笑語還在耳畔回響，今日的宴席或許還在繼續(xù)，但已經(jīng)沒有了詩人的身影。宴席的熱烈襯托出詩人的寂寥，頗有“熱鬧是他們的，而我什么也沒有”的凄涼。

尾聯(lián)“嗟余聽鼓應(yīng)官去，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的無奈：可嘆我聽到更鼓報曉之聲就要去當(dāng)差，在秘書省進進出出，好像蓬草隨風(fēng)飄舞。這句話應(yīng)是解釋離開佳人的原因，同時流露出對所任差事的厭倦，暗含身世飄零的感慨。

　　全詩以心理活動為出發(fā)點，詩人的感受細膩而真切，將一段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情感描繪得撲朔迷離而又入目三分。

【公元846年】33歲。武宗崩，李德裕遭貶。

【公元847年】34歲。隨桂管觀察使鄭亞出桂林。

【公元848年】35歲。鄭亞再貶，李商隱回長安。遭令狐绹拒。

九日

曾共山翁把酒時，霜天白菊繞階墀。

十年泉下無消息，九日樽前有所思。

不學(xué)漢臣栽苜蓿，空教楚客詠江蘺。

郎君官貴施行馬，東閣無因再得窺。

【公元849年】36歲。入武寧軍節(jié)度使盧弘正幕府，前往徐州。851年盧死。

【公元851年】38歲。王氏病故。

【公元852年】39歲。入西川節(jié)度使的柳仲郢幕府。

夜雨寄北

君問歸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漲秋池。

何當(dāng)共剪西窗燭，卻話巴山夜雨時。

【公元855年】42歲。柳回京，李商隱任鹽鐵推官。

【公元857年】44歲。罷官，回鄉(xiāng)閑居。

錦瑟

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dāng)時已惘然。

這首詩是李商隱晚年回顧自己的平生遭遇，感慨身世的作品。是李商隱的代表作，愛詩的無不樂道喜吟，堪稱最享盛名；然而它又是最不易講解的一篇難詩。因句意隱晦，故素稱難解，歧說紛紛。一般來說，從首聯(lián)“思華年”揣度，應(yīng)是對逝去的美好年華不勝傷感之情。有人說是寫給令狐楚家一個叫“錦瑟”的侍女的愛情詩；有人說是睹物思人，寫給故去的妻子王氏的悼亡詩；也有人認為中間四句詩可與瑟的適、怨、清、和四種聲情相合，從而推斷為描寫音樂的詠物詩；此外還有影射政治、自敘詩歌創(chuàng)作等許多種說法。千百年來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大體而言，以“悼亡”和“自傷”說者為多。 吾意以為，悼亡與自傷，二者兼而有之。

詩人大量借用莊生夢蝶，杜鵑啼血，滄海珠淚、良玉生煙等典故，采用比興手法，運用聯(lián)想與想象，把聽覺的感受，轉(zhuǎn)化為視覺形象，以片段意象的組合，創(chuàng)造朦朧的境界，從而借助可視可感的詩歌形象來傳達其真摯濃烈而又幽約深曲的深思。

詩題“錦瑟”，是用了起句的頭二個字。舊說中，原有認為這是詠物詩的，但注解家似乎都主張：這首詩與瑟事無關(guān)，實是一篇借瑟以隱題的“無題”之作。

首聯(lián)“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睙o端，無緣無故，生來就如此。唐時的樂器“瑟”，一般為25弦，這里寫五十，似乎有“斷弦”之意。若理解為作者暗喻自己將近五十歲，也似乎說得通。從字面意義來理解，用這么多弦，來抒發(fā)繁復(fù)之情感，該是多么哀傷。《史記·孝武本紀(jì)》：“泰帝使素女鼓五十弦瑟，悲，帝禁不止，故破其瑟為二十五弦。”古有泰帝與素女之典故，已是哀傷至極了。詩人以這個典故作為喻象，暗示自喻詩人心中之悲與眾不同，豈是一般愁苦所能比擬。這個比興用得非常高妙。下一句，一弦一柱，追憶青春逝去的年華。首聯(lián)總起，引領(lǐng)下文，以下都是追憶美好的青春。但又美景不長，令人失落惆悵。

頷聯(lián)的上句，用了《莊子》的一則寓言典故，說的是莊周夢見自己身化為蝶，栩栩然而飛，渾忘自家是“莊周”其人了；后來夢醒，自家仍然是莊周，不知蝴蝶已經(jīng)何往。下句中的望帝，是傳說中周朝末年蜀地的君主，名叫杜宇。后來禪位退隱，不幸國亡身死，死后魂化為鳥，暮春啼苦，至于口中流血，其聲哀怨凄悲，動人心腑，名為杜鵑。此聯(lián)二句，寫的是佳人錦瑟，一曲繁弦，驚醒了詩人的夢景，不復(fù)成寐。迷含迷失、離去、不至等義。隱約包涵著美好的情境，卻又是虛緲的夢境。錦瑟繁弦，哀音怨曲，引起詩人無限的悲感、難言的冤憤，如聞杜鵑之凄音，送春歸去。一個“托”字，不但寫了杜宇之托春心于杜鵑，也寫自己感情托于錦瑟，在陣陣哀曲之中，自然揮發(fā)。詩人妙筆奇情，于此已然達到一個高潮。

律詩一過頷聯(lián)，“起”“承”之后，已到“轉(zhuǎn)”筆之時，筆到此間，大抵前面文情已然達到小小一頓之處，似結(jié)非結(jié)，含意待申。在此下面，點筆落墨，好像重新再“起”似的。其筆勢或如奇峰突起，或如藕斷絲連，或者推筆宕開，或者明緩暗緊，手法可以不盡相同，而神理脈絡(luò)，是有轉(zhuǎn)折而又始終貫注的。當(dāng)此之際，詩人就寫出了“滄海月明珠有淚”這一名句來。

頸聯(lián)前一句把幾個典故揉合在一起，珠生于蚌，蚌在于海，每當(dāng)月明宵靜，蚌則向月張開，以養(yǎng)其珠，珠得月華，始極光瑩。還有傳說，海里有“鮫人”，眼淚能化為海里的珍珠。這是美好的民間傳統(tǒng)之說。淚以珠喻，自古為然，鮫人泣淚，顆顆成珠，亦是海中的奇情異景。如此，皎月落于滄海之間，明珠浴于淚波之界，在詩人筆下，已然形成一個難以分辨的妙境。一筆而能有如此豐富的內(nèi)涵、奇麗的聯(lián)想的，實不多見。

后一句的藍田滄海，也并非空穴來風(fēng)。晚唐詩人司空圖，引過比他早的戴叔倫的一段話：“詩家美景，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這里用來比喻的八個字，簡直和此詩頸聯(lián)下句的七個字一模一樣，足見此一比喻，另有根源，可惜后來古籍失傳，竟難重覓出處。引戴語作解說，是否貼切，亦難斷言。晉代文學(xué)家陸機在他的《文賦》里有一聯(lián)名句：“石韞玉而山輝，水懷珠而川媚?！彼{田，山名，在今陜西藍田東南，是有名的產(chǎn)玉之地。此山為日光煦照，蘊藏其中的玉氣（古人認為寶物都有一種一般目力所不能見的光氣），冉冉上騰，但美玉的精氣遠察如在，近觀卻無，所以可望而不可置諸眉睫之下，這代表了一種異常美好的理想景色，然而它是不能把握和無法親近的。詩中此句，正是在“韞玉山輝，懷珠川媚”的啟示和聯(lián)想下，用藍田日暖給上句滄海月明作出了對仗，造成了異樣鮮明強烈的對比。而就字面講，藍田對滄海，也是非常工整的，因為滄字本義是青色。詩人在詞藻上的考究，也可以看出他的才華和功力。

中二聯(lián)共用了四個典故，呈現(xiàn)了不同的意境和情緒。莊生夢蝶，是人生的恍惚和迷惘；望帝春心，包含苦苦追尋的執(zhí)著；滄海鮫淚，具有一種闊大的寂寥；藍田日暖，傳達了溫暖而朦朧的歡樂。詩人從典故中提取的意象是那樣的神奇、空靈，他的心靈向讀者緩緩開啟，華年的美好，生命的感觸等皆融于其中，卻只可意會不可言說。

尾聯(lián)看上去很容易解釋，明白提出“此情”二字，與開端的“華年”相為呼應(yīng)，筆勢更無閃遁。這一切難以捉摸，朦朧縹緲的感情，怎么是今天成為了遙遠記憶的時候才覺得惆悵呢？在當(dāng)時，就在事情剛發(fā)生的時候，已經(jīng)令人無法捉摸，不勝迷茫了。詩人用的都是常用的典故，卻不描寫具體的事件，只是表達內(nèi)心復(fù)雜的心情，故留下了無限的想象空間，引發(fā)讀者猜測，千年不衰?；蛘?，這正是這首詩的特色和魅力所在。

　　李商隱一生經(jīng)歷坎坷，有難言之痛，至苦之情，郁結(jié)中懷，發(fā)為詩句，幽傷要眇，往復(fù)低徊，感染于人者至深。他的一首送別詩中說：“庾信生多感，楊朱死有情；弦危中婦瑟，甲冷想夫箏！”（《送千牛李將軍赴闕五十韻》）則箏瑟為曲，常系乎生死哀怨之深情苦意，可想而知。如謂錦瑟之詩中有生離死別之恨，恐怕也不能說是全出臆斷。

【公元858年】45歲。在鄭州病故。

歷代評鑒

唐代白居易：“我死后，得為爾兒足矣?！?/p>

后晉劉昫等《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下·列傳第一百四十》：“商隱能為古文，不喜偶對。從事令狐楚幕。楚能章奏，遂以其道授商隱，自是始為今體章奏。博學(xué)強記，下筆不能自休，尤善為誄奠之辭。與太原溫庭筠、南郡段成式齊名，時號“三十六”。文思清麗，庭筠過之。而俱無持操，恃才詭激，為當(dāng)涂者所薄。名宦不進，坎壈終身?！?/p>

金元文學(xué)家元好問：“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 ”

元代辛文房：“商隱工詩，為文瑰邁奇古，辭難事隱。及從楚學(xué)，儷偶長短，而繁縟過之。每屬綴，多檢閱書冊，左右鱗次，號‘獺祭魚’。而旨能感人，人謂其橫絕前后。...后評者謂其詩‘如百寶流蘇，千絲鐵網(wǎng)，綺密瑰妍，要非適用之具’。斯言信哉。...商隱文自成一格，后學(xué)者重之，謂‘西昆體’也?！?/p>

清朝吳喬：“于李、杜后，能別開生路，自成一家者，唯李義山一人?！?/p>

清朝紀(jì)曉嵐：“《無題》之中，有確有寄托者，‘近知名阿侯’之類是也。有實屬狎邪者，‘昨夜星辰昨夜風(fēng)’之類是也。有失去本題者，‘萬里風(fēng)波一葉舟’之類是也。有與《無題》相連，誤合為一者，‘幽人不倦賞’之類是也。其摘首二字為題，如《碧城》《錦瑟》諸篇，亦同此例。一概以美人香草解之，殊乖本旨?！?/p>

清朝賀裳《載酒園詩話》：“魏晉以降，多工賦體，義山猶存比興?！?/p>

當(dāng)代作家蘇纓、毛曉雯著有《多情卻被無情惱：李商隱詩傳》：“多情卻被無情惱”，東坡這一句詞若孤立來看，正可用作李商隱一生的總括。多情者本已易于自傷，況欲于無情的世界里尋覓情的歸所，而終于無處堪用其情，便只覺得世界辜負了自己。這話對李商隱而言，沒有半分矯情，畢竟他所有的委屈都是應(yīng)該的，因為這世界當(dāng)真辜負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