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張之薇

400年前的7月29日，倔強(qiáng)老頭湯顯祖在江西臨川簡陋的家中撒手人寰，那年他66歲?，F(xiàn)在看來雖然算不上高壽，但他的一生跨越了三個年號——嘉靖、隆慶、萬歷。他一生對“存天理、滅人欲”的正統(tǒng)理學(xué)從來都厭惡之至。相反他一生嗜“狂”，他曾經(jīng)說過“不顛不狂，其名不彰”，追求無拘無束的自由心靈是他的最愛，而一生都情感豐沛于理智的他，對至情至性的追求更是毫不諱言。在那個宋明理學(xué)為正統(tǒng)的時代，雖然已有了講究本心的“心學(xué)”萌芽破土，但他終究還屬于一個異類，以至于40來歲他就辭官告老，而且這一去就是20年，直到離世再沒吃過回頭草。

不能在廟堂之上踐履他的儒家之志，但是“失之東隅，收之桑榆”，隱居的生活卻無意成全了讓他流芳百世的“臨川四夢”，人生的路就是這么不可預(yù)知。要是他知道自己的這些閑筆之作能夠穿越了四百年，即使在今天的舞臺上依舊讓人感動涕零，他還會不會在將死之際在給友人的信中用“戛戛一生，寡過未能”來給自己蓋棺定論呢？也不好說，推算起來生于1550年9月24日的湯顯祖剛好是天秤座中人，萬事應(yīng)該是最喜求得平衡的。而他這一輩子也的確是總在儒、道、佛之間搖擺，所謂拯救和逍遙歷來就是中國文人跳不出的漩渦。但是建功立業(yè)又幾乎是所有中國文人心向往之，更何況是這個天秤座的湯顯祖呢？

不過，與儒、道、佛在他心中的搖擺相比，他對“情”的堅定信奉卻從來沒有動搖過，“真性情”才是這個臨川才子一生最執(zhí)著的追求。他對情的巔峰演繹就是那位被人們訴說了、感傷了、共鳴了、搬演了400年的傷春女子杜麗娘。在中國古典戲曲中其實從來不缺乏那種“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的愛情傳奇，為了愛而大膽私奔的閨閣女子比比皆是：《墻頭馬上》中為了“那一眼”與裴少俊在裴家后花園私定終身，被藏嬌七年的李千金；《倩女離魂》中，因為相思而魂魄一路追隨情郎赴京趕考的張倩女；《玉簪記》中一路追趕自己情郎的道姑陳妙常；《紅梅閣》中只因贊嘆了“美哉，少年”而被賈似道所殺，最終仍以鬼魂之軀搭救這位少年的李慧娘等等，但是似乎這些都抵不過這個“情不知其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的杜家小姐麗娘。

原來，跨越生死，為愛而死，又為愛而生還不是杜家小姐的全部，最令人悲哀的是，與別的女子至少還有一個活生生愛的對象相比，杜家小姐長到二八年齡卻連個青春少年的影子都看不到。青春年華之際圍繞在她身邊的不是強(qiáng)調(diào)周公禮數(shù)的父親，就是那位腐朽先生陳最良。這倒罷了，連白日午睡、刺繡鴛鴦都被認(rèn)為是不符合家教的行為。本應(yīng)是青春爛漫的好年華，卻被自己的親人以愛的名義束縛在一個精致而扭曲的封閉空間內(nèi)。幸好有春香作伴，就像崔鶯鶯有紅娘一樣，小春香為了讓杜麗娘消遣散心，趁杜寶下鄉(xiāng)勸農(nóng)之際把小姐帶到了近在咫尺卻從未踏入過的后花園，這下徹底沖開了杜麗娘一直備受壓抑的心扉。她看著花園里“朝飛暮卷，云霞翠軒。雨絲風(fēng)片，煙波畫船”，這么美的景致卻無人欣賞，生生是“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不禁顧影自憐，千般愁怨涌上心頭。“一生愛好是天然”的杜麗娘，卻遭遇著“恰三春好處無人見”的寂寥，一聲長嘆，只能是“錦屏人忒看的這韶光賤”。這還不算，湯顯祖還讓因春傷懷的杜麗娘在夢中徹底卸下了現(xiàn)實的枷鎖，大膽地與自己想象的愛人經(jīng)歷了番巫山云雨。夢中的杜麗娘嬌而不羞，笑而不語，對一個素昧平生的男子毫不矜持，夢醒后還念念不忘那個虛幻男子對自己的千般愛惜，萬種溫存。

我突然覺得，歷來昆班搬演《牡丹亭》最多的是《尋夢》，這是有道理的，湯顯祖對女兒家情感極盡私密、細(xì)膩、大膽的描寫，真正是可以跨越古今的。今天縱然時代變遷，可哪個女孩沒個怦然心動、念念不忘、因為相思而茶飯不思的光景呢？湯顯祖真是把一個千金小姐、一個女兒家對青春、愛情、自由的渴望寫到骨髓里了。

正因如此，在老湯還活著的時候，官場失意的他就圈粉無數(shù)，名滿天下。當(dāng)年因為《牡丹亭》而對他心生愛慕的女子可不在少數(shù)。據(jù)說有個婁江美人叫俞二娘的，從小體弱多病，一次偶然在病榻上讀了老湯的《牡丹亭》后就黯然神傷，覺得這位湯顯祖真是寫到她的心里去了。于是每天對其愛不釋手，后竟然斷腸而死，死時才17歲。還曾有一個內(nèi)江女子，自恃才色雙全，眼光甚高，當(dāng)她讀了《牡丹亭》后，就想向湯顯祖托付終身，但當(dāng)她知道湯顯祖已經(jīng)是一位垂垂老翁后，竟然誓不嫁他人，投水而死。不僅如此，據(jù)記載想嫁老湯的人還不少呢，金鳳鈿、馮小青，這都是有名有姓的良家女子。還有一名叫商小玲的杭州女伶，據(jù)說也是色藝雙絕，尤其擅長演《牡丹亭》，每次演《尋夢》、《鬧殤》幾出時，都是入戲很深，纏綿悱惻，演完淚痕盈目。一日，演《尋夢》時，待唱到“待打并香魂一片，陰雨梅天，守得個梅根相見”時，突然倒在戲臺上，飾演春香的伶人上臺一看，她已經(jīng)氣絕。一個老頭怎么就把這些女兒家們鬧得神魂顛倒，實在是因為湯顯祖真正是個大情種，以情寫情，他把女人現(xiàn)實情愛的不得落于紙上，讓人唏噓。

當(dāng)然，別忘了，這還離不開湯顯祖筆下那個令杜麗娘跨越陰陽界的柳夢梅，那個有些癡、有些傻、顏值也不低的書生。說這個柳夢梅是正統(tǒng)意義上的書生也肯定不是，或許其中還有湯顯祖自己的影子呢！他寫得一手好文章，本應(yīng)該好好讀書的，卻沒事就“情思昏昏”。窮書生連飯都吃不飽呢，卻經(jīng)常白日夢做起來：“梅花樹下，立著個美人。不長不短，如送如迎”。當(dāng)他在梅花觀里住下后，本來還是病病歪歪呢，可在后花園中一不小心拾到了一幅好似觀音姐姐的畫，這可不得了了。夜深人靜之時，他獨自欣賞著眼前的畫中人。揣度她似觀音呢，似嫦娥呢，還是人間女子呢？這個癡人圍著畫，或俯或仰或左或右或上或下，著實研究了半餉，突然發(fā)現(xiàn)畫中人竟然與自己曾經(jīng)夢中的那個美人長得一模一樣的，于是一下子興奮得好像病也好了三分。好德如好色者，就是柳夢梅的寫照，湯顯祖從來沒有掩飾過這位柳兄的真性情。昆班《叫畫》一折通過對湯顯祖原本《玩真》的再加工創(chuàng)造更是將柳夢梅的癡情與可愛發(fā)揮到了極點。對著一畫中人，這位書生忘乎所以了，又是“小娘子”，又是“美人”、“姐姐”的，最后干脆“我那嫡嫡親親的姐姐”叫起來。這還沒完，對著畫訴說衷腸也只有柳夢梅了，看他絮絮叨叨地“俺孤單在此，少不得將小娘子畫像早晚玩之、拜之、叫之，贊之”，再聽他殷勤招待“啊小娘子，這里有風(fēng)，請小娘子到里邊去”、“小娘子是客，先請”，這個柳夢梅放在今天，就是個撩妹高手。

看到柳夢梅如癡如醉忘乎所以，我就特別能理解，為什么過去了400年人們還不斷地念叨湯顯祖這個倔強(qiáng)老頭，他的確是把人的真性情寫盡了。（張之薇）

注：原標(biāo)題為《去問湯翁什么叫沁骨入髓的傷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