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論有清一代最家喻戶曉的人物,乾隆大爺肯定能進前三。叫花雞、三鮮鍋巴和龍井蝦仁就不說了,人民路上的燒餅和瓦罐湯也能附會到他老爺子頭上去。他題過字的名勝古跡更是數(shù)不勝數(shù),北京香山上就有55處,論總量的話,我印象中似乎只有一位長者能與其比肩。不過我們今天不講他的奇聞異事,只講他的蓋章。 清代郎世寧《弘歷觀荷撫琴圖軸》中著漢服的乾隆形象 首先,他的印章很多。 很多是多少?和宋徽宗對比一下就知道了。現(xiàn)在書畫上能見到的宋徽宗收藏印不過13種,而乾隆爺常見的收藏印就有172種(《中國書畫家印鑒款識》)。清代皇帝印璽均有印譜,稱寶藪?!肚毸挕酚涊d的有一千余方,但綜合《寶典福書》和《圓音壽耋》等統(tǒng)計的話至少有1800枚! 很大是多大?再和宋徽宗對比一下吧。宋徽宗的收藏印,小的如“宣和”、“政和”等都是1厘米寬2厘米長,最大的“內府圖書之印”也不過7厘米見方。而這7厘米,都不夠乾隆大爺給自己刻印的起步尺寸。就拿他八個“乾隆御覽之寶”來說,2010年臺灣拍賣的那一方邊長竟然達到11.7厘米,比你手掌還寬。另外“古稀天子之寶”是13厘米,“八徵耄念之寶”是12.8厘米,往古人字畫上一戳,艾瑪,老霸氣了! 米芾在《畫史》中吐槽過宋代皇家收藏印太大的問題:“仁宗后,印經(jīng)院賜經(jīng)用上閣圖書字,大印粗文。若施于書畫,占紙素字畫多有損于書帖。近三館秘閣之印,文雖細,圈乃粗如半指,亦印損書畫也?!薄?/span>我相信他看了乾隆的印章后會乖乖閉嘴的。 然而最最主要的,是乾隆爺和宋徽宗的蓋印方式有天壤之別。 在這之前我們先來了解一下裝裱常識吧。中國書畫最經(jīng)典的裝裱叫“宣和裝”(是的你沒猜錯就是宋徽宗發(fā)明的),這種形式的手卷裝裱如下: 以這幅王羲之《上虞帖》唐摹本為例,我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宋徽宗的蓋印方法(限于篇幅沒有展現(xiàn)尾紙)。他的收藏印都是小心翼翼地避開字畫的筆觸,涉及到本幅的印章只留了個邊框在上面: 那么問題來了:假如古人的字是貼著邊緣寫的,宋徽宗豈不是要把印泥壓在字上了嗎? 沒有! 我們舉個栗子,這是杜牧唯一真跡《張好好詩》: 有沒有發(fā)現(xiàn)“張好好詩并序”右邊一條紙的顏色有些不一樣?宋徽宗真是不怕麻煩啊,碰到這種字貼著邊緣的,他會讓內府接上大約半寸寬的紙條再鈐印,所以這里的雙龍印還是沒有碰到字! 上圖是唐代孫過庭的《書譜》。宋徽宗仍然接了半寸紙,就是怕印章碰到“過庭撰”三個字。但乾隆大爺好像沒有顧及到他的感受,正文中五枚印章都是乾隆的…… 這上面的名家印章有李世民的“神龍”、趙孟頫的“吳興”、項元汴“墨林山人”等,但大多可憐巴巴地合租在了右邊隔水處。再一看正文中間一溜四個“乾隆御覽之寶”、“三希堂精鑒璽”、“宜子孫”、“壽“……呵呵。 你說這不算什么?好吧,前方高能預警—— 。 。 。 。 。 。 王羲之《姨母帖》的唐摹本,乾隆很開心地把他那13厘米的印章蓋在了當頭…… 就問你們怕不怕! ![]() 趙孟頫《鵲華秋色圖》。上面五段題跋有四段都是乾隆的。哦對了,還有印章,看不清楚沒事,最大的那幾個都是。正如蘇立文先生在《山川悠遠》中抱怨的那樣:“他的御章遮蓋在了一些珍品的真跡上,有時候遮蓋范圍之廣令人咋舌。” 再來感受一下王羲之《快雪時晴帖》。二棒在石渠寶笈展看到中間那個“神”字時內心幾乎是崩潰的: ![]() 啊,說到乾隆題跋就不能不提《富春山居圖》?!陡淮荷骄訄D》是元代黃公望八十二高齡時所繪,稱是中國山水畫登峰造極之作也不為過。明末吳洪裕得到此畫極為愛惜,臨死時居然下令將其焚毀殉葬。幸被侄子及時從火中搶出,但此時畫已被燒成兩段。前段短的稱“剩山圖”,后段長的稱“無用師卷”。 乾隆年間,湮沒已久的《富春山居圖》居然被人獻入宮中,這下乾隆大爺可樂壞了。他對此畫愛不釋手,后來游覽富春山的時候,更是每走到和畫里相同的位置,就在上面提筆詠懷。于是畫在他手里就變成了這副模樣…… 顫抖吧,人類! ![]() 啊,相比之下宋徽宗的題跋可就太弱氣了。這是宋徽宗在李白唯一真跡《上陽臺帖》上的題跋。他老老實實在后面接了一段紙,然后用瘦金體題了字—— 圓圈處為宋徽宗題跋。最右的“青蓮逸翰”是乾隆寫的。大圖如下,請無視乾隆的兩個印章: 怎么說呢?乾隆不是不懂漢文化(至少比我懂得多得多),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完全是心態(tài)問題。有清一代,滿人對漢人一直是以外族征服者的面目出現(xiàn)的,他們對于中原文明的態(tài)度也一直非常微妙:既要時刻繃緊不被漢人同化的弦,又要從儒家思想那兒為自己的入主中原找到合理解釋。翻一翻雍正的《大義覺迷錄》,你就知道那時候皇帝的心態(tài)有多焦慮了。 乾隆時期,清朝的各項制度都漸趨成熟,漢文化開始全面“反撲”,從政治、經(jīng)濟、意識形態(tài)等各個層面對滿族產生了巨大的影響和滲透。盡管乾隆極力想保留滿族主體性,但采取的種種舉措在文化交融的洪流面前都顯得非常蒼白無力。更為吊詭的是,乾隆作為全國領袖,他本人總是自覺不自覺地充當滿漢文化交觸的先鋒:小民因為頭發(fā)沒剃干凈就被斬首,他卻躲在深宮玩漢服cosplay;大搞文化工程,編修存書3475部的《四庫全書》,同時存目銷毀的卻有6766部之多。這些都體現(xiàn)了乾隆作為外族征服者的的矛盾心態(tài)。具體到對待古代字畫的態(tài)度上,乾隆表面用的是漢人形式(傳統(tǒng)的鑒藏印和題跋),但內核卻是極度粗暴野蠻的征服者姿態(tài)(毫無法度的亂蓋亂寫),若要類比的話,大約與貓科動物用尿液來圈領地是一個道理。 齊白石“萬物過眼即為我有”壽山薄意章。這也是二棒的座右銘。 但問題在于,文化不是領地,也不能像“鐵蹄錚錚踏遍萬里河山”那樣打下來。從更宏大的視角來看,文化是屬于歷史和全人類的。如大劉所說:“給歲月以文明,而不是給文明以歲月。”蓋收藏印的心態(tài)其實很好理解:在漫長的歷史長河中,鈐印者希望借著這個流傳不斷的載體留下一點痕跡,讓后人知道以前有這么一個“我”,和現(xiàn)在的“你”看著同一樣東西(這種感覺真的非常美好),如此而已。但當文物真的在特定時期落在了特定的人手里時,這生殺予奪的快感卻是非常讓人難以自制的。保護而非破壞,尊重而非征服,體現(xiàn)的是一個人的基本素養(yǎng)?!蛉绱?,千年之后看到“昏君”宋徽宗留在裝裱上窄窄的紙時,我對他的敬意油然而生。 沒有制度,權力就只能靠自己的品德來約束。有時候人與人之間的距離,可能真的只差在那半寸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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