荔枝的味道
汪天釗
多年之前,我曾經(jīng)在廣西玉林打工,在鄉(xiāng)下的一個村莊里生活了一年多的時間。我所居住的門前就是一片荔枝樹林。成熟的荔枝紅彤彤的,猶如晚霞在燃燒,亮艷炫目。那年荔枝是豐年,每一顆荔枝樹都是密密麻麻的,荔枝的枝條不僅柔軟,而且有韌性,滿樹的枝條都成了優(yōu)美的弧形。枝條越來越低,有的就在頭上搖搖晃晃,唾手可得,有的竟然垂落在了地上。
“日啖荔枝三百顆,不辭長作嶺南人”,蘇東坡老前輩每天三百顆不免太少,那個村里的荔枝樹隨處可見,主人都不看管,民風(fēng)淳樸,我可以隨時隨地享用。飯前吃上一串,飯后再吃上一捧,走一路也就是吃一路的荔枝。早上來到樹下吃一會兒,晚上又是吃了荔枝才酣然入夢。不管吃多少,荔枝從不膩口,不傷脾胃,不厭人。
所有的水果當(dāng)中荔枝是最嬌嫩和善變的,吃過剛從樹上摘下來的荔枝,再吃其他任何一種狀態(tài)下的荔枝,都是已經(jīng)變了味的。荔枝吃的只是一個“鮮”字,保鮮技術(shù)再好有長在樹上的新鮮?
最大最紅熟得最透的荔枝都是掛在最高的枝頭上,最高的枝頭往往又最細(xì),成年人望眼欲穿,孩子們卻像猴子一樣輕捷地攀緣上去,滋滋美味進(jìn)了他們口腹,把滿嘴的酸水扔給了大人們。房東十多歲的女兒從荔枝樹上跌落下來,摔斷了胳膊,打了石膏繃帶;問她疼不,她說當(dāng)然疼了,但就是經(jīng)不住荔枝的誘惑,盡管自她記得事起,她就年年吃荔枝,每年都是飽嘗。
“荔枝’就是“離枝”,離了枝頭就是成熟的果子。青色的荔枝偏于酸,甜蘊(yùn)含其中。微紅的酸甜均衡,互為滲透?;鸺t的偏于甜,香得醇綿,似乎沒有酸,但還隱約漂浮。雨天的荔枝分外濕漉,晴日的荔枝分外甜蜜。早上荔枝的清涼能彌散全身,中午的荔枝清澈甘甜,晚上的荔枝質(zhì)厚濃香。有的荔枝因為葉子的覆蓋,很難發(fā)現(xiàn),它們的生長期較長,汲取了更多的養(yǎng)分,個子顯著大了許多,但它們不能離枝,離枝之后只有馬上入口,這時的荔枝是最佳的狀態(tài),色香味也達(dá)到了極致。
荔枝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可能都有著各自不同的味道,屬于他獨特的味道,只有他自己才懂得的味道。
貴妃“生于蜀,好食荔枝”,貴妃這樣的嗜好最有可能就是自幼養(yǎng)成的,她的家鄉(xiāng)就有荔枝,說不定她家就有,就在庭院當(dāng)中或者是門前。年少的貴妃并不是貴妃,只是一個小小的村姑,小小的村姑自幼就沒有離開過荔枝,荔枝滲透了她的骨血,滋養(yǎng)了她的性情,浸泡了她成長的過程,就像房東十多歲的女兒。荔枝伴隨著她慢慢長大,小小的村姑不見了,走來的卻是一個絕色天香的女子,和荔枝一樣的晶瑩剔透,溫潤可掬,柔滑入魂。她嫁了,嫁到了離家鄉(xiāng)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長安城里,而且是富麗堂皇的宮殿,宮殿幽深……但昔日的村姑還在貴妃的夢里踢踢踏踏,她企圖逃脫,但荔枝的味道就是緊緊地揪著她不放。只有她知道,長安城里的荔枝不是荔枝,長安城里的荔枝不是荔枝的味道,長安城里的荔枝早已經(jīng)消失在日夜兼程,渾身濕漉漉的馬背上。她想走出長安,她想回家,但這都成了一種遙不可及的夢想。
可能,她不該是貴妃,永遠(yuǎn)只是一個村姑。
當(dāng)她走到了馬嵬坡,一路惶惶不可終日的亡命奔逃讓她極度憔悴,炎炎的烈日讓她極度干渴,她想到的還是家鄉(xiāng)的那顆荔枝樹,樹枝頭上掛滿了垂涎欲滴的荔枝。她再也抵不過村姑時荔枝的味道,再也不愿起程。我們不要為貴妃哭,貴妃自己并沒有哭,她是笑著走上三尺白綾的,因為她的魂魄早已回到了鄉(xiāng)野,安息在故鄉(xiāng)的荔枝樹下,守望著每年荔枝成熟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