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工業(yè)與民用建筑電氣技術專家，中國航空工業(yè)規(guī)劃設計研究院電氣主管工程師，國際電工委員會IEC/TC64中國歸口委員會及全國建筑物電氣裝置標準化技術委員會顧問，多部國家電氣設計規(guī)范、手冊的編寫人……年過九旬的王厚余，其一生用“輝煌”二字來形容一點也不為過?？墒菍訉油嗜ミ@些所謂的榮譽與浮華光環(huán)，沿時間的長河溯流而上，最閃耀的還是王厚余先生這老一輩電氣人的精神。

“我的電氣之路和別人不太一樣”

王厚余出生于武漢，7歲時移居上海。從上海市立和安小學，到江蘇省立上海中學，再到國立交通大學，王厚余在上海租界平穩(wěn)地度過了自己的學生時代。每每回憶起那段歲月，王老的神情總是充滿了慶幸——正是由于租界能夠獨立于抗日戰(zhàn)爭和解放戰(zhàn)爭喧囂的炮火之外，他才可以在一個較為安穩(wěn)的環(huán)境中完成學業(yè)，這也為以后的學習和工作鋪墊了堅實的基礎。但是盡管如此，中華民族的苦難依然在王厚余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在初中時就立下以后要工業(yè)救國學習電氣專業(yè)的決心。

1949年，王厚余大學畢業(yè)，上海剛剛解放。由于當時國家向蘇聯“一邊倒”，王厚余就被華東革命大學分配到大連俄專學習俄語，以備日后為學習蘇聯、當俄文翻譯，沒想到這很快就派上了用場。王厚余在大連俄專的學習還不到兩年，就爆發(fā)了抗美援朝戰(zhàn)爭，國家空軍的建設被提上了緊急日程，而唯一可以依靠的技術支持就是前蘇聯。在這緊要關頭，王厚余服從國家安排參軍到空軍部隊當蘇聯地勤人員的翻譯，空軍中地勤人員天不亮就得給飛機進行檢查、修理和維護，比較辛苦。雖然這些機械活兒表面上看起來與他后來所從事的建筑電氣設計毫無關系，實際上并非完全如此。例如王厚余在空軍從未聽說過飛機中發(fā)生過人身電擊事故，飛機中儀表工作也很正常。但儀表一搬到地面車間就很容易被干擾。當時并不在意，但后來學習建筑電氣IEC標準防護電擊和抗電磁干擾時，當年這段感性認識使王厚余很容易理解到這是飛機金屬機身構成的法拉第籠起的等電位聯結作用的效果。

王厚余給蘇聯大兵當翻譯的日子正值建國初期，國家的物質資源極度匱乏，但這并沒有影響他在部隊里的生活，他還和我們分享了一段那個時期頗有意思的經歷。在部隊中，作為為數不多的知識分子，王厚余有時候還當學員的文化教員，給學員上物理課?！澳切年戃娬{來的大兵，沒什么文化，要‘一步登天’駕駛和維護飛機，真是不簡單?！蓖趵险f道。當時王厚余的級別是副排級，戴干部大帽，平時走在路上還會受到戰(zhàn)士的立正敬禮，這使他開始時有些不知所措；“部隊里普通戰(zhàn)士吃大灶，營級干部吃中灶，高級干部吃小灶”，王厚余的級別不高，但作為知識分子，他可以與營級干部一起吃“中灶”。當時部隊里實行的是沒有工資的供給制，“我作為知識分子每個月還有十塊錢的豬肉津貼”，說到這，王老笑了。

到了1951年，國家一方面要建設空軍，一方面還要修理飛機。這時候我國成立了航空工業(yè)局，下設若干飛機修理廠。蘇聯又派來了許多技術老專家，亟需翻譯，于是王厚余被轉業(yè)到北京航空工業(yè)局下的設計飛機修理廠的航空工業(yè)設計院，給蘇聯電氣專家當翻譯。后來蘇聯電氣專家發(fā)現他不僅懂俄語，還是正規(guī)大學電機專業(yè)畢業(yè)的大學生，可以給他當助手。那年代大學畢業(yè)生很少，國家給航空院分配十二個大學生，組成了電氣組，由王厚余任組長。他每天幫蘇聯專家翻譯、校對、修改圖紙。按照中蘇協議，設計圖紙必須經過蘇聯專家簽字才有效。自那時起直到今天，王厚余接觸建筑電氣設計工作，已經整整六十五年。

與電氣規(guī)范和配電手冊的不解之緣

今年建筑電氣界的“寶典”《工業(yè)與民用配電設計手冊》第四版即將面世。從我國建筑電氣技術水平還相對落后的80年代一直到了新世紀的2016年，時間橫跨四十載。這本手冊凝聚了幾代電氣人的心血，對中國建筑電氣設計的發(fā)展產生了深遠影響，而王厚余逢巧成了編寫第一版手冊的組織者。

當時的各個設計研究院都有專業(yè)的情報員，技術水平都不低。他們在一起時都會相互交流信息。后來，大家就想把常用的設計資料編寫出來。于是，就共同編寫了三本電氣設備手冊和兩本電氣設計手冊，總共五本32開的小本手冊。出版以后大受歡迎，成為電氣設計的必備書。1978年改革開放后，國防工業(yè)各設計院開始每年召開工業(yè)學大慶技術交流會，會上決定軍工口各院聯合編寫更系統、全面的手冊來代替以前的那5本小冊子。會上決定由兵器工業(yè)部五院牽頭，設備手冊由兵器部五院編寫，而設計手冊則由航空工業(yè)部四院組織編寫。這就是第一版的《工業(yè)與民用配電設計手冊》（第一版原名為《工廠配電設計手冊》）。而那時王厚余正好是航空工業(yè)院技術科的副科長兼技術科電氣組組長，手冊的組織編寫工作自然就落在了他的頭上。

王厚余在技術科的行政工作很忙，他無法抽身去具體負責這本手冊，因此他就委任了院內素有“活資料”之稱的徐永根負責手冊編寫工作?！靶煊栏任疫€大一歲，他熟悉規(guī)范、資料，水平相當高，但是組織和協調能力卻不強，而這對手冊的編制卻是十分重要的?！蓖趵匣貞浀馈榱藦浹a這一不足，王厚余提議成立手冊編寫的核心組來負責和謀劃工作。核心組最初的三位成員是中國航空工業(yè)規(guī)劃設計院的徐永根、中國航天建筑設計研究院的卞鎧生、中國兵器工業(yè)第五設計研究院的王劍芬。說起來，王老是編寫手冊最初的組織者，但是他卻謙虛地說：“我只是開始的時候搭了架子而已，以后的任務都全權交給了核心組。我自己也只是參與了其中部分章的編寫。”值得一提的是，“核心組”的成員之一卞鎧生，他大學一畢業(yè)就被分配到航空院王老的供配電小組，后來才轉到航天院，多年來他是手冊從第一版到第四版的絕對核心骨干。訪談過程中王老對卞鎧生贊不絕口，連用幾個“無懈可擊”來形容他的水平之專業(yè)，頭腦之靈活，思維之縝密，處事之周到?！八鍪裁词虑槎际菬o懈可擊，”王老毫不吝嗇對卞鎧生的贊譽，“他在航空院做的設計圖紙無懈可擊；手冊中他撰寫的附錄無懈可擊；發(fā)表過的文章，仍然無懈可擊?！?/p>

王厚余提到，沒有規(guī)范，不成手冊，手冊是根據規(guī)范來寫的。談到了《工業(yè)與民用配電設計手冊》手冊最初的編寫，就不得不說中國的電氣設計規(guī)范的編制。

60年代的中國，在技術水平上十分落后，沒有自己的電氣設計規(guī)范，只能搬來前蘇聯的《建筑電氣設計導則》作參考。這本蘇聯的設計導則還被當時建設部工業(yè)設計院編譯成中文版本，成為當時我國電氣設計的依據。

直到1971年，中國才開始自己編制國家標準電氣設計規(guī)范GB 5XXXX，由電力部和機械部分工組織編制。文化大革命期間，作為院里電氣主管工程師，王厚余也在劫難逃被“打倒”了?；蛟S是塞翁失馬焉知非福，王厚余也因此得到了編制規(guī)范的機會。他被造反派派去參加編制《供配電系統設計規(guī)范》，也就是GB 50052規(guī)范。而學生時代打下堅實基礎的英語和后學的俄語，讓王厚余在編制規(guī)范中方便不少。他經常去北京圖書館和標準局情報所收集資料，他拿起英文和俄文專業(yè)資料不用字典就可下筆翻譯，其他規(guī)范的編制組成員因此常拜托他幫忙查國外資料，王老笑著稱道：“我當時成了編制組的‘情報員’了”。

這是中國第一次自己編寫規(guī)范，國家特別重視，編寫小組也非常認真。各編制組都被統一安排在北京集中脫產編寫，為此王厚余三年沒有回原單位，全國到處調研半年沒有回過家。當時一共編制了八個電氣規(guī)范，但是1974年在北京香山飯店審核此等規(guī)范時，由于對“三級負荷分級”分歧意見太大，《供配電系統設計規(guī)范》在會上未獲通過。只得最后由建設部拍板決定按送審稿執(zhí)行。這套規(guī)范由于“電壓偏差”引起的矛盾直到1983年才頒布執(zhí)行。中國國家標準電氣設計規(guī)范由此開端，《工業(yè)與民用配電設計手冊》也因此有了規(guī)范依據。

仍憂心于中國建筑電氣現狀

縱觀中國電氣事業(yè)發(fā)展的歷史脈絡，不管是技術還是規(guī)范，無疑都被印上了深深的“蘇聯”痕跡，由于種種原因，多年來缺少對外交流，我國建筑電氣也不可避免地沾染了蘇聯模式的弊端。國外同行常笑話中國建筑電氣只會選線路，選開關。

我國供電部門素有“重發(fā)、輕配、不管用”的傳統，不重視用戶的用電安全。而西方建筑電氣設計原則首先是按國際電工標準以人為本，人身安全放在第一位；其次是按照用電功能，旨在“用好電”，強調正常發(fā)揮電氣設備的功能。在這種差距之下，中國電擊死亡人數是發(fā)達國家的上百倍，電氣火災數量占火災總數的26%-27%，而日本僅為2%—3%。王厚余不止一次發(fā)文指出這些問題，但是由于設計觀念的落后，一些設計師總是把關注的重點放在如何選擇線路或開關，保護好線路，卻忽視了保證人身安全和電磁干擾等其他重要問題?！熬€路值多少錢？人命才是無價的啊！”王老感慨地說道，“消防消防，首先是防。對于電氣火災，我們首先要防，要防患于未然啊!”

在訪談的過程中，王老談到了他親身在電氣火災現場分析過的一些火災實例，許多仍可供今日參考。在北京亞運會期間，北京多處起火，搞得人心惶惶，連清華大學庚子賠款時期建的最老校舍同方部也發(fā)生了火災。安保部門有人懷疑這些火災可能是人為縱火，專門給亞運會添亂。清華火災現場還發(fā)現一根電線上兩個短路點，更增加了這個懷疑。直到王厚余到現場分析才消除了這一疑慮。原來當時房間里工作人員自己接舊電線看電視，電線接頭非常馬虎，所謂第一次短路其實并非短路，而是因為接頭接觸不良，打火發(fā)熱起火，隨后火燒到了電線的前端，又造成了線路短路。這樣分析后，人為縱火的原因就被排除了。

在貴陽供配電系統安全與可靠性設計研討會期間，筆者有幸與上海核工程研究設計院建筑設計所副總工程師李順康同行，也聽到了他分享的一個關于王老調查火災原因的經典案例。90年代北京和平門烤鴨店將四樓租給了一家公司，后來四樓發(fā)生了火災，消防局勘察以后認定是公司用電設備的插頭起火，要公司承擔賠償責任。但是公司不服，要消防局出示證據，不懂電氣安全的消防局哪能拿出證據，結果消防局開天辟地第一次被告上了法庭，成了被告。無奈之下，消防局請王厚余來客觀地分析火災起因。當時已時隔半年，火災現場早已不在，王老只見到疑為起火源的一張照片。從照片中可見插頭只剩下了鋼質壓線板和熔化后殘存的螺栓。由此王老判斷插頭內一定發(fā)生過溫度高達一千幾百度能熔化鋼材的電弧。起火的主因是插頭不符合產品標準，插頭壓線板為導電的金屬材質，而這是違規(guī)的！因為按照產品標準，插頭內部的壓線板只能用絕緣材質，否則當被壓的電源線絕緣因過熱損壞時，金屬板會引發(fā)電弧短路。沈陽消防研究所所做的金相分析也證明王老的判斷是正確的。因此王厚余憑借著他多年豐富的電氣安全知識和實踐經驗，用科學依據證明了這是一起由劣質插頭引起的火災，責任應由公司承擔。他幫助消防局打贏了這場官司，保住了消防局的權威。

寄希望于后起之秀

王厚余作為最早接觸國際標準的專家，一直都對中國規(guī)范水平落后于國際水平發(fā)愁不已。幾十年來他曾為此發(fā)表了無數篇文章，希望各方重視、學習和應用國際電工標準。自1981年以來，在行業(yè)權威刊物《建筑電氣》上，王厚余發(fā)表的論文就高達45 篇，位列該刊作者發(fā)文數量之首。其實王老在剛開始質疑我國規(guī)范的時候曾受到不少人的指責，這也為他帶來了許多負面的影響。但是當大家后來理解王老質疑的理由后，反而更加敬重王老。李順康回憶起他對王老最初的印象，就頗有些烏龍之意，“我第一次聽王老講課，就想這個專家怎么凈說些違反我國電氣規(guī)范的事情；第二次再聽他講課，開始覺得有些道理；等到了第三次，我才意識到確實是我國規(guī)范有問題。”

王厚余的疾呼影響了一批同樣關心此問題的業(yè)內人士，他們經常來咨詢王老，其中就包括現在的電氣工程師合作組織（EEO）的成員丁杰、李順康、謝煒、陳謙、孫文華、韓帥等中青年電氣設計師。“我很愿和他們交流，我覺得這些同行熱愛建筑電氣事業(yè)，技術基礎扎實，積極鉆研，實事求是，是我們行業(yè)的中堅力量，也是我們行業(yè)的希望。我也非常贊許和支持現在國際銅業(yè)協會搭建地這個EEO交流平臺。我希望大家能充分利用好這個平臺，相互學習、幫助，共同為提高中國建筑電氣水平而努力”。談到這些建筑電氣行業(yè)的后起之秀，王老夸贊不已。

說起EEO，王老也機緣巧合做了一些“牽線搭橋”的工作。從某種意義上說，是他間接地促成了EEO的成立。2014年9月，王老生日的前一天，航空院和國際銅業(yè)協會歡聚一堂，一起聯合為王老賀九十大壽。電氣界眾多的前輩、晚輩都到場祝賀。在祝壽宴上，電氣界專家任元會和卞鎧生兩位老前輩一起舉杯祝賀，自稱他們是“王老最年長的學生”。王老的這次壽辰，也可稱為電氣界老一輩“90后”、“80后”和年輕朝陽的中堅力量相聚一堂的一次盛會。一些現在EEO的成員，也是通過這次聚會，相互了解、認同，為推動中國建筑電氣水平的發(fā)展這一共同愿景，自愿加入EEO這個交流與合作的平臺。這也讓電氣人的進取精神繼續(xù)傳承著，從未間斷過。

談起對后輩的寄語，王老神情變得嚴肅起來。他說，我們要承認中國建筑電氣技不如人，希望廣大電氣工作者一定要提高技術水平，學好國際電工標準，尤其是提高外文水平，要多看原文，只有如此才能直接掌握開啟國外先進技術的鑰匙，學習國外先進的理念，并運用到實際中，來提高我國的建筑電氣水平。

結束語

對王厚余先生而言，他幾十年來都不曾停下為中國建筑電氣發(fā)展奮斗的腳步?！拔矣行以诤娇赵豪项I導的支持和培養(yǎng)下，學習和理解了國際先進的標準規(guī)范，多次出國參加了國際電工委員會年會，我覺得我有責任和義務在我國宣傳、推廣國際電工標準的理念，減少我國電氣災害的發(fā)生?！蓖趵系娜嫘?，不由讓人欽佩。

在他狹窄擁擠的客廳里，除了滿目書籍之外，最引人注目的無疑就是墻上的那幅字了。這是我國一位著名書法家為王老所題。當時書法家問他想要什么字，王老毫不猶豫地說出了自己的座右銘——清心寡欲。

“名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要它何用？一個人來人間一趟，給社會、給后人留點有益的東西才有點價值?！蓖趵险f道。他認為我國認真下工夫鉆研建筑電氣國際標準的人極少，他可能就是這極少中的一個?！拔揖邆溥@個條件而如果不去宣傳、推廣國際電工標準，我會問心有愧。”王老說道。為此這幾十年來，他不斷給一些電氣雜志寫稿，除港臺之外幾乎全國都有他宣講國際電工標準的足跡。而他應同行邀請的交流講課，通常是分文不收?！拔乙呀浭恰?0后’了，行將就木，要錢何用？”王厚余這一句隨口的詼諧語不由印證了他對自己“清心寡欲”這一座右銘的兌現。清心，內心清凈純樸；寡欲，少生名利欲念，這也正是王厚余先生一生的真實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