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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嘯云樓詩話》一則 吾師孔先生凡章（1914—1999），生前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館中詩詞組組長，著《回舟集》一至四集，身后由弟子輩搜輯未刊遺稿，編為《回舟后集》印行。師為當(dāng)代詩詞大家，尤擅“梅村體”七言歌行與七律，風(fēng)格高華典雅，而情感之深沉蘊藉，讀之令人無限低徊。今因完成國家課題，為吾師詩詞專寫一章，僅論介代表作，已至四萬言，殊難窮其精奧。師為人溫厚，詩筆精嚴(yán)，然偶有游戲之作，則幽默風(fēng)趣。茲錄數(shù)篇，以供欣賞。 某副食品售肉柜臺 紅箋黑字更金描，約法堂皇數(shù)十條。 丹頂潔同遼海鶴①，白衣威似座山雕。 問非少艾無回語，買遇龍鐘有熱嘲。 大戶朋交論手足，后門魔法走肝腰。 提籃主婦眉空蹙，隔櫃家常笑未消。 查檢先期陳瘠肉，獎金端合逐年高。 ①京師譏肉肥而微帶瘦肉者為“丹頂鶴”。 某商店顧客購物須知 悄悄憂心近櫃臺，恍如求職見官來。 尊同神圣高難犯，恭伺音容靜莫催。 織線要看當(dāng)段落，觀書須待了章回。 聚談萬勿隨心問，換貨千妨碰鼻灰。 問價要能柔似水，剔疵妨惹怒如雷。 趁他高興機(jī)緣到，迅自承歡色笑陪。 “購物須知”勤朗誦，免君白日倒窮霉。 五陵豪俠贊 常將穢語逞英懷，割據(jù)稱雄領(lǐng)一街。 黑鏡微須牛仔褲，紅衣長發(fā)女兒鞋。 袋中霜凜藏魚劍，樓上雷轟戰(zhàn)雀牌。 行路慣施猿臂攘，飛車尤擅雁行排。 囊生財幣供揮霍，路辱嬋娟恣笑諧。 煙癮獨尊推巨擘，酒家一入釀陰霾。 曠工博戲?qū)こＪ?，結(jié)隊嘍啰盡日偕。 阻道球臺車馬讓①，沖鋒車站叟童乖。 諸姑父老應(yīng)長嘆，天下“哥們”是我儕。 ①在取締前，虎而冠者二三人設(shè)球臺于街上，占據(jù)路面，阻礙往來。 三詩寫上世紀(jì)八十年代間都市常見之現(xiàn)象，真切生動。前二篇分寫商店售肉與購物，乃計劃經(jīng)濟(jì)時代之典型情景，售貨員“威似座山雕”、“尊同神圣”；今日轉(zhuǎn)為市場經(jīng)濟(jì)，商場人員招徠顧客惟恐不及，已視同上帝矣。第三首寫橫行街市之流氓無賴集團(tuán)，窮形盡相，詩惟繪其形狀、述其言行，贊為“五陵豪俠”，不下一貶語，而諷意自見。三詩之體裁皆七言排律，中間諸聯(lián)須對仗，最易板滯，古人集中此體亦罕有佳作。凡師之作則如行云流水，對仗如“丹頂”與“白衣”、“大戶”與“后門”、“織線”與“觀書”、“問價”與“剔疵”、“黑鏡”與“紅衣”、“袋中”與“樓上”、“行路”與“飛車”、“煙癮”與“酒家”諸聯(lián)，無不工細(xì)而靈動；用俗語“后門”、“獎金”、“煙癮”、“曠工”、“球臺”、“車站”、“哥們”之類入詩，自然渾成，可見詩人察物寫生之精妙?！段辶旰纻b贊》通篇用不易押之九佳韻，而無一句不工穩(wěn)暢達(dá)，更見功力之深湛，下筆之嚴(yán)謹(jǐn)，非凡手可及。用新詞口語入詩，老輩名家偶一為之，便見精采，然終非大雅之道，故凡師詩集中僅見此數(shù)篇?！痘刂邸分T集其它作品雖亦點綴新詞，皆化俗為雅，成詩家語矣。 1993年8月，凡師約弟子數(shù)人赴京小聚，被邀者如約而至，獨魏君新河不到。凡師遂命同門皆作詩詞“討伐”，己亦同作以為笑樂，一小時即成詩詞三首，思維之敏捷，令我等嘆服。因?qū)儆螒?，師棄之不入正集，夢芙?dāng)日手抄，師逝世后編入《回舟后集》，轉(zhuǎn)錄于下： 贈西北詞人 說話不算話，人間多厚顏。 約期在昨日，今日猶姍姍。 由此思古人，季布殊愚憨。 信用值幾文，然諾值甚錢？ 古人擬季布，事或有甚焉： 或抱橋下柱，或掛墓上鞭。 說話竟算話，愚蠢竟可憐。 君看魏新河，處世何靈便！ 古人與他比，古人差天淵。 前題 萬里靈犀一點通，改期廿二兩心同。 重于鼉鼎言猶在，輕似鵝毛事已空。 只道鷗盟如皎日，原來驢耳過秋風(fēng)。 定知白石應(yīng)登報，開出吾家絳帳中。 按：新河作詞，師法姜白石。 金縷曲 又是言無信。記長途、傳來電話，行期鐵定。害我岳西郵快件，飛告夢芙佳訊。哪曉得、空忙一陣。怒氣生時真打算，這門徒此后無須認(rèn)。方勉可，泄吾憤。 是我自家頭發(fā)暈。想年來、幾番上當(dāng)，早應(yīng)猛省。還要信他花巧語，實在應(yīng)當(dāng)自恨。對此輩、須嚴(yán)教訓(xùn)。下次約期須賭咒，免他時隨口來蒙混。胡亂寫，氣難順。 前二首化用典故，信手拈來，正面“批判”與反諷互用，已見風(fēng)趣；第三首全用口語，活畫出老人焦急氣惱、自我埋怨又無可奈何之情緒，令人捧腹。諸作中深涵對弟子輩之摯愛，今日讀之，回首前塵，曷勝悲慨！ 凡師因新河年輕聰穎，詞才卓異，故極寵之；但對新河之不修邊幅不以為然，斥其“又臟又懶又無禮”，并作詩詞嘲諷。新河曾作《還軒瑣憶》長文記之，言“瞬間成詩詞一組，先生八叉捷才，于此可見一斑”；“紙筆俱駛，一氣呵成，速度快得驚人”（文載《回舟后集》）。茲亦轉(zhuǎn)錄： 壬申冬日，凡章信筆贈某詞人，譽其穿黑色內(nèi)衣可數(shù)月不換也 小序：三秦故郡，九州新事。衣分黑白，有創(chuàng)造之天才，筆寫丹青，是鴻蒙之舊跡。祥開景運，瑞應(yīng)人文。不務(wù)本行，懶銀霄之振翼；無非舊習(xí)，沉翰海以吟詩。 （按：序中云云，指新河喜繪畫，職業(yè)為飛行員） 一 先進(jìn)奇聞世所稀，詞人端合入詩題。 絳帷有幸添高足，黑布無辜作內(nèi)衣。 妙處在穿三百日，旁人難見一分泥。 若非鮑味驚張嫗，定是長穿到陜西。 （按：“張嫗”，凡師之家庭保姆） 二、菩薩蠻 庾郎未賦先愁絕，鬢云欲度雙腮黑。暝色入君頭，教人愁上愁。 遇災(zāi)空佇立，廚姥催非急。何處是灰塵，長痕是短痕。 三 如此門生黑一堆，堯章發(fā)怒自徘徊。 無顏再過松陵路，跳入西湖永不回。 評語：見怪不怪齋主人評曰：此組詩詞，音韻鏗鏘，句法精警，巧思入慧，妙語通神。方今之世，全民之內(nèi)，縱目堯疆，前無古人，后無來者。非我詞人之好潔出于天性，尚有何人敢當(dāng)之而了無愧色耶？而了無愧色耶？ 第一首為七律，嘲諷極幽默而對仗工整靈活；第二首《菩薩蠻》活剝古人詞，尤妙絕。凡師當(dāng)時年近八秩，仍富有童心。 新河在杭州療養(yǎng)，識少女三人名文琴、小鳳、小燕者，皆擅音樂，中秋夜遂與之游西湖，賞月奏曲。離杭進(jìn)京謁師之日，諸女輪流與新河通電話，師在隔壁連作四詩。新河《還軒瑣憶》云“先生一口咬定我沾花惹草”。詩云： 聞人打長途電話有感 千里飛聲語未終，匣中談笑亦生風(fēng)。 西湖自是神仙地，留取芳塵入畫中。 三生花草最相思，才別西泠又幾時。 樂極生悲須記取，端防一旦小菱知。 （按：“小菱”，新河夫人） 太上忘情似醉酣，公然情話再而三。 而今把柄歸吾手，一本長安定要參。 文綺湘琴艷可夸，孤山梅嶼正初花。 隔房二老渾無事，只覺渾身肉欲麻。 （按：凡師老友吳柏森先生在座） 晚間又作詩二首贈新河： 空山蘭訊問東風(fēng)，盡在空山細(xì)雨中。 底事同來攜小鳳，最難衷曲訴驚鴻。 文琴渭水情空厚，寶劍延津事已空。 見怪緣何渾不怪，與君情意有同鐘。 陌上還珠記往塵，自家忘卻使君身。 教人勾起當(dāng)年事，綺夢回思六十春。 新河工詩詞擅書畫，乃多情種子，隨處“沾花惹草”。凡師青年時代英俊倜儻，有“詩棋舞三絕”之譽，女性傾慕者甚多，故云“見怪不怪”、“情有同鐘”。然凡師早年之戀為家庭所沮，發(fā)乎情而止乎禮，迫于父母之命斷卻情緣另娶。師母病逝后，凡師正當(dāng)盛年，撫養(yǎng)獨生女祥明成人，終身不娶，暮年仍念念不忘昔日戀人，《回舟》諸集中有大量詩詞，皆刻骨銘心之作，讀之凄絕。情系于一人而始終不渝，心境之純、品格之高，當(dāng)世罕覯也。 錄凡師懷舊日情侶之詩詞數(shù)首，以殿本文： 都門一臥歲華奔，深處靈臺有刃痕。 夢里猶縈長別恨，吟邊難忘未酬恩。 水仙窗畔新黃綻，云母盆中舊綠存。 錦瑟春風(fēng)無限意，玉溪詩句太銷魂。 （《庚午迎春漫興》） 雪住風(fēng)消萬籟喑，檀香一炷促清吟。 繽紛歲月浮生夢，寂寞星辰昨夜心。 京洛自來同逆旅，瀟湘誰與托微忱。 攤書獨自花前坐，長夜無眠畏枕衾。 （《壬申迎春曲》） 蕭疏霜鬢不堪簮，冷月靈簫夢欲喑。 腹笥漸空詩意窘，心燈如晦世緣深。 魚箋意在無題賦，雁柱魂銷變徵音。 贏得此生留往跡，春風(fēng)春雨任晴陰。 （《癸酉迎春曲》） 雨潤苔蹊，煙迷竹徑，恨深歡淺年光。空解迎春，春來轉(zhuǎn)費思量。東風(fēng)南國生紅豆，惹相思更損柔腸。況禁他，紫遍羅蘭，綠遍垂楊。 梨云一劫催霜鬢，正魂消獨夜，心怯空房。望斷天涯，那堪水遠(yuǎn)山長。明朝待向河橋上，挽青山伴我凄涼。鎮(zhèn)無聊，院落沉沉，夢影茫茫。 （《高陽臺·桂林賓邸感懷》） 空自溫馨空自熱。百折千磨，祇為今生設(shè)?？v使此心明似月，也應(yīng)愁照銷魂別。 行過花前腸百結(jié)。人見紅英，我見啼鵑血。愿歷恒河千萬劫，詩魂不改清如雪。 （《明月生南浦》） 長夜漫漫誰與共？縱使孤眠，難與花同夢。小幅心扉留一縫，吟魂飛上釵頭鳳。 流逝光陰無計控。試秤新愁，又比當(dāng)初重。玉質(zhì)蘭香何所用，愁看碧盎冰花凍。 （《蝶戀花·水仙初放》） 織雨鶯梭，橫波鷺點，攪碎乍濃吟興。從來詩酒地，總贏得、畫欄人憑。澄漪鋪鏡。又夢入雙溪，春人蘭艇。塵囂靜。小山殘雪，照寒花徑。 日暝。此地填詞，有綠催紅勸，自然清警。江南明月在，想依舊、風(fēng)流端整。湖煙搖冷。有印入琴心，深深芳影。離愁永。藕絲無恙，睡蓮堪證。 （《翠樓吟·漫步湖濱》） 又含愁，幾番燈側(cè)低徊?？v使立盡寒宵，誰與訴幽懷？永憶那年明月，照鈿車遙去，不照歸來。漫向花哽咽，花如解事，花也成灰。 悠悠往事，溫馨宛洛，婀娜蓬萊。絕代鐘情，當(dāng)此際、雪晨霜夕，都付金罍。歡輕恨重，更那堪、春水亭臺。綠盎里，但清華自賞，風(fēng)流讓與，香國紅梅。 （《湘春夜月·水仙花畔偶成》） 諸作芬芳綺麗，情感則纏綿慘怛，紙上如聞哽咽之聲。心堅如玉，之死靡他，元稹悼亡詩較之失色。古人惟陸放翁《釵頭鳳》、《沈園》差堪比擬，然放翁畢竟與前妻有成婚之恩愛，凡師則永抱終天之憾矣。 凡師詩詞集中大量精品，扛鼎之作如長篇歌行《芳華曲》、《涉江曲》、《端州巨硯行》及有關(guān)家國興亡、時代盛衰之作，余皆寫入專論。茲撰《詩話》，聊補(bǔ)未盡之意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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