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時(shí)候,去姥姥家過年,是一件大事。 姥姥家在安徽壽縣的一個(gè)小鎮(zhèn),汽車只到臨近的“馬頭集”,剩下的30里地都靠步行。 據(jù)說,我1歲多時(shí)第一次去姥姥家過年。下了車,我爸用借來的扁擔(dān),前面挑著行李,后面挑著我,我被裝在一只桶里。他一邊走,一邊跟兩手空空的媽媽瞎貧:“這位大姐,能多給點(diǎn)兒錢嗎?您看東西這么重,我又這么賣力……”竟有路人幫腔:“是啊,大過年的,都不容易!”媽媽說起這個(gè)段子,總是哈哈大笑。 我真正對(duì)去姥姥家有記憶,已是小學(xué)四年級(jí)。 那年冬天不太冷,路上沒有冰。臘月二十九一早,天還沒亮,我就被叫起。爸爸媽媽拎著大包小包,甚至帶了一輛自行車。我們?cè)诼愤呎局?,直至廠里的司機(jī)鄭叔叔開著東風(fēng)大卡車出現(xiàn)。 駕駛室離地面好遠(yuǎn)。 天還是黑的,出合肥市區(qū)是小蜀山,車燈閃爍。爸爸一支接一支給鄭叔叔遞煙,還陪他說話,我很快睡去,又很快在煙霧繚繞中被嗆醒。 “就送你們到這兒啦!”至六安汽車站,鄭叔叔把我們放下。 我想吃車站旁大排檔的胡辣湯,被媽媽打了手,“臟!”她打開隨身的包,拿出早就準(zhǔn)備好的粢飯。 然后就是等,等六安去壽縣的車。 車很少,也沒有固定的點(diǎn)兒,買了票,一遍遍去窗口問什么時(shí)候發(fā)車?!翱炝?,快了”,答案千篇一律。車呢?卻遙遙無期。 午飯還是粢飯,坐在車站候車室紅漆斑駁的木椅上,每個(gè)人都在做兩件事:一邊揮手趕蒼蠅,一邊打發(fā)一撥撥的乞丐。下午1點(diǎn),忽然廣播提示去壽縣的旅客做準(zhǔn)備,呼啦啦,人群撲向指定的那輛車。爸爸和司機(jī)說了半天,終于,自行車不用綁在車頂,放在我們座位旁的過道上。 我的腳邊是咯咯叫的母雞??膳碌氖撬€有可能啄我的腳,心驚膽戰(zhàn),又在局促空間不停躲閃,我竟嚇得沒敢睡,而困意在下車后襲來。這時(shí),我才知道自行車的用處,“我?guī)е欣钤诤竺孀?,你媽騎車帶你先行。”爸爸解釋道。 比小蜀山、母雞還讓人感到恐懼的是我媽的車技。 讓他們自信的理由是這30里地不通車,“撞也撞不到哪兒去”。但他們忘記,一路上坑坑洼洼,而我們車馬勞頓,我已困得不行。沒多久,爸爸媽媽又會(huì)師了——爸爸走著走著,忽然在路邊撿到我,在劇烈的顛簸中,我從車上摔下來;而媽媽騎著騎著覺得身輕如燕,往回一看,孩子沒了,也哭著往回找。 有驚無險(xiǎn)。但為避免悲劇重演,媽媽推著自行車,我坐在后座,一家三口往姥姥家前進(jìn)。 天又黑了,“還好今年沒下雪,路上沒有冰”,他們?cè)诼飞相?/p> “等以后通了車……”他們開始暢想未來。 “我就希望能一趟車到,哪怕從早坐到晚?!边@是媽媽的終極夢(mèng)想。 “要是干脆不用回來……把你娘接到合肥?!卑职至碛兴悸?。 “還有幾站?”這時(shí),我對(duì)距離的測(cè)算還以公交車的“站”為單位。“就一站了!”他倆異口同聲。 路口,有人拿著手電筒,是二姨。 我們看清彼此后歡呼起來,二姨一把拽過行李,有些嗔怪:“我從下午4點(diǎn)就在這看了!” 小路繞小路,巷子拐巷子,在一扇門前停住。二姨邊拍門邊喊:“合肥的回來了!”門打開,許多人站起來,都是親戚。他們說著帶侉音的土話,熱情招呼我們,姥姥在正中間笑著。 那么多年過去了,那場(chǎng)景依舊歷歷在目。 “今年去哪兒過年?”電話中,我明知故問——半年前,姥姥去世了,媽媽悲痛欲絕,我以為從此他們都留在合肥過年。 “回壽縣?!眿寢尩脑捵屛掖蟪砸惑@。她解釋,姥姥跟二姨一起生活了一輩子,每年春節(jié)大家都回去。不能老人剛走,就讓二姨傷心再加寒心。 “反正方便,開車兩小時(shí)就到?!边@話讓我瞬間想起25年前她的“終極夢(mèng)想”。我提醒媽媽,捎帶提起小蜀山、母雞、摔下自行車后座的春運(yùn)往事。 “以前過年真是奔波,現(xiàn)在才知道最可怕的是無處奔波?!眿寢寚@口氣,又強(qiáng)調(diào)一遍,“所以,今年還回你姥姥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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