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曹窋與漢初政治 陳侃理 《漢書》記武帝以前事多承自《史記》，而今本時有異文。前人讀史校書，往往志在消滅異文，定于一本。實則《史》《漢》敘事議論容有不同，時或可以深究。比較《史》《漢》記載曹窋免官事的差異，探求原因，可知漢初功臣集團在呂后、文帝之際的政變中有過一次影響深遠的大分裂。本文原載北京大學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編《田余慶先生九十華誕頌壽論文集》（中華書局2014年版），收入公眾號時有刪略和修訂。 一 曹窋是漢惠帝相國曹參之子。劉邦初起，曹參即以中涓從龍，其后“攻城略地，功最多”，唯因劉邦偏愛蕭何，論功時最終屈居第二。曹窋出身顯赫，在呂后、文帝之際政變中起過重要的作用，但其后卻突然從載籍中消失?！妒酚洝げ芟鄧兰摇份d，曹窋“高后時為御史大夫，孝文帝立，免為侯”，此后便不再有任官的記錄。 關于曹窋免官，《史記·張丞相列傳》亦有記載： 以平陽侯曹窋為御史大夫。高后崩，不與大臣共誅呂祿等，免。 此事《漢書·任敖傳》作： 平陽侯曹窋代敖為御史大夫。高后崩，與大臣共誅殺諸呂，后坐事免。 《史》、《漢》所記，明顯有別。
清人梁玉繩《史記志疑》以為《史記》衍“不”字，張文虎《校刊史記集解索隱正義札記》引其說，中華書局點校本遂據(jù)以刪字（1959年版及2013年修訂精裝本，2014年修訂平裝本補回“不”字，仍出校引梁說）。前賢信從此說，自有其根據(jù)。他們注意到，《史記·呂太后本紀》記載曹窋在誅殺呂產(chǎn)的過程中起了重要作用，沒有理由說他不曾參與誅殺諸呂的事件。但各家都忽略了，《史記》與《漢書》所稱的誅殺對象是有區(qū)別的。《史記》稱誅“呂祿等”，《漢書》則作“諸呂”。推敲文意，《史記》所謂“呂祿等”應該不包括呂產(chǎn)在內。 案《呂太后本紀》所載“諸呂”，終呂后世，呂氏凡三王，而呂產(chǎn)最長，號呂王，為呂氏大宗，呂祿則是其從弟。呂后崩，以呂產(chǎn)為相國，官位亦在上將軍呂祿之上。漢文帝封賞誅殺呂氏的功臣，詔書曰“呂產(chǎn)自置為相國，呂祿為上將軍”，將呂產(chǎn)列于呂祿之前，可以反映當時人對諸呂次第的認識。若舉一人以代表諸呂，無疑應是呂產(chǎn)?！妒酚洝凡辉啤罢D諸呂”，亦不云“誅呂產(chǎn)等”，而曰“誅呂祿等”，當有特殊的緣故。
考《呂太后本紀》，大臣誅諸呂事可以分兩個階段。第一階段為呂后八年九月庚申日，大臣奪取北軍，擊殺呂產(chǎn)。此日旦時，曹窋見相國呂產(chǎn)議事，無意中聽到郎中令賈壽來與呂產(chǎn)密謀，告知其派出平齊的灌嬰已倒戈，與劉氏齊、楚王合縱，欲誅諸呂，并催促呂產(chǎn)迅速入宮發(fā)動政變。曹窋立即向丞相陳平、太尉周勃報告，使之得以先發(fā)制人，奪取北軍。然而呂產(chǎn)仍掌握著南軍，準備入宮劫持少帝，以制群臣。曹窋又將此謀告知陳平，乃受命聯(lián)絡衛(wèi)尉，令其阻止呂產(chǎn)入殿。此時呂產(chǎn)不知呂祿已棄北軍，率領南軍突入未央宮，因衛(wèi)尉阻攔，只能在殿外徘徊。曹窋見狀，恐不能勝產(chǎn)，又馳告周勃。周勃遣朱虛侯劉章入宮擊產(chǎn)，日晡時，因天風大起，呂氏兵亂，才得以誅殺呂產(chǎn)。透過《史記》的敘述，至今仍可想見這一日之間如何腥風血雨。其中，曹窋果斷報告呂氏密謀，使周勃得以先發(fā)制人，然后又奔走馳告，在勸說衛(wèi)尉和召喚援兵兩個重要環(huán)節(jié)起了關鍵作用?？梢哉f，此役曹窋充分表現(xiàn)出他的果決識斷和對劉氏的忠誠，立下大功。 呂產(chǎn)是呂氏的宗族領袖，也是族中最難對付的人。周勃遣劉章入宮時，因擔心無法取勝，不敢公開聲討諸呂，只明令劉章保衛(wèi)少帝，給自己留有后路。劉章誅呂產(chǎn)后說：“所患獨呂產(chǎn)，今已誅，天下定矣?！笨梢妳萎a(chǎn)之死的轉折意義。 此后，誅諸呂便進入了第二個階段。這時，劉氏天下的危險已經(jīng)解除，呂氏失去招架之功，只能任人宰割。剩下的問題就是善后，包括處置呂氏宗族和呂后所立的少帝?！妒酚洝翁蟊炯o》載，周勃得知呂產(chǎn)的死訊后，“遂遣人分部悉捕諸呂，男女無少長皆斬之”，次日辛酉，“捕斬呂祿而笞殺呂嬃（呂后妹，樊噲妻），使人誅燕王呂通而廢魯王偃（呂后外孫）”。隨后，大臣密謀，誣稱少帝及梁、淮陽、常山王皆非惠帝子，廢而改立代王劉恒（后來的文帝），遂又誅滅包括少帝在內的惠帝諸子。 在這些事情的記載中，第一階段中極為活躍的曹窋，卻不見蹤影。 呂祿等人死后，曹窋很快就被免官?！妒酚洝げ芟鄧兰摇酚涊d曹窋免官在文帝立后，但據(jù)《孝文本紀》，文帝至長安時，御史大夫已是張蒼。文帝至長安在己酉日，距誅呂產(chǎn)之庚申日僅四十九天。而張蒼任御史大夫前在壽春（今安徽壽縣）為淮南相，從任命發(fā)出至張蒼到任，時間應不少于二十天。也就是說，從誅呂產(chǎn)至曹窋被免去御史大夫，時間最多不會超過一個月?！稘h書·任敖傳》云曹窋“坐事免”。根據(jù)班固的說法，曹窋“與大臣共誅殺諸呂”，立有大功，有什么事能夠讓他在此后的短短一月內被免職，實在令人費解。更蹊蹺的是，曹窋死于文帝后元三年（前161），距呂后八年尚有近二十年，在此二十年中曹窋竟沒有任何任官的記錄。這與他的身份及漢初的習慣很不符合嗎，或許從另一個方面暗示，導致曹窋免職的絕非尋常之事。 再來看《史記·張丞相列傳》記載曹窋“不與大臣共誅呂祿等，免”，事實上已經(jīng)說明免官的原因。 《史記》說被誅者是“呂祿等”而不曰“諸呂”，是有意將呂產(chǎn)排除在外?！妒酚洝钒凳荆蟪颊D殺呂祿等人，曹窋并沒有參與?！芭c”在古漢語中還從“參與”引申出“贊許”之義。此處亦可解作后者。曹窋不僅沒有參與誅殺呂祿等，而且不贊成乃至反對周勃等大臣的決策。這就使他立遭免職。 二 呂產(chǎn)死后，劉氏統(tǒng)治的威脅解除了。但對于執(zhí)事大臣們來說，殘酷的政治抉擇才剛剛開始。接下來，他們不僅要把握政權的走向，還要為自身的利益和安全慎重考慮。從呂產(chǎn)死到迎立文帝的短短數(shù)十天內，大臣們做出了若干極為重要的決定，其間一定有分歧、爭論、妥協(xié)和交換。事涉廢立，極度敏感，史文的記載簡略而模糊，只能通過蛛絲馬跡，推測其中的細節(jié)。 當時在位的少帝劉弘，是惠帝之子，呂后的外孫。少帝之母惠帝張皇后是呂后長女魯元公主與張敖之女，少帝皇后則是呂祿之女。呂氏政變失敗，沒有改變他們外戚的身份。只要少帝在位，呂氏不滅，總有復興的機會。這對誅殺呂氏的周勃等人非常危險。在他們看來，要防止呂氏復興，最可靠的辦法是斬草除根。族滅呂氏之后，要預防復仇，還需進而廢除呂氏擁立的少帝?！妒酚洝翁蟊炯o》載其密謀云：“今皆已夷滅諸呂，而置所立，即長用事，吾屬無類矣?！睘樽陨碛嫞瑒⑹瞎Τ紓兞⒓粗痔幚磉@兩個問題。 在群臣決議族滅呂氏時，曹窋站在了反對立場。我推測，這樣做至少有四個方面理由。第一，此時劉氏政權的威脅已經(jīng)解除，族滅呂氏于公無益。第二，呂氏輔佐劉邦建立帝業(yè)，功勛卓著，不僅是外戚，也是豐沛功臣集團的代表。第三，曹窋之父曹參是豐沛集團的核心人物，曹氏家族與劉氏、呂氏均關系密切?；莸蹠r，曹參為相，曹窋為中大夫，是隨侍惠帝的親近之臣。呂后四年，又以窋為御史大夫。以功臣之子而為公卿，在當時可謂榮寵無二。這說明，曹窋同樣深受呂氏的信任。由于這種信任，呂產(chǎn)與賈壽密謀起事時沒有刻意回避曹窋，曹窋才得以“頗聞其語”。第四，就個人性格而言，曹窋應是忠直耿介之臣?；莸勖滟|問乃父，曹窋謹遵不忒，結果受笞二百。可見他忠于職守，不事應變取巧。在呂氏面臨族滅時，堅持原則，力阻事件走向極端，符合曹窋一貫的立場和個性。 此時，族滅呂氏已經(jīng)不難。廢除少帝，則必須有充分的正當理由，首先就要否定少帝的皇位繼承權?！妒酚洝穬H云前少帝非張皇后所生，而《呂太后本紀》所記大臣密議，則說惠帝諸子梁王皆非劉氏，這就徹底剝奪了少帝和孝惠皇子諸王的合法性。 以曹窋?shù)牡匚缓统錾恚瑑H反對族滅呂氏，似還不足以免官。他很可能還試圖阻止大臣誣稱少帝、諸王非惠帝子，進而反對廢立，因此才終身不得起復。曹窋死于文帝后元三年，子奇嗣侯，終文帝之世，曹氏不顯。至景帝初，曹奇為將軍參與討平七國之亂有功（可能戰(zhàn)死），其子曹時得以尚平陽公主，這才回到了與曹氏貴族身份相稱的地位。文帝薄待曹氏，直接原因恐怕就是曹窋在廢立之際的態(tài)度。 三 漢初政治處在不穩(wěn)定的時期，權力的平衡一再打破，又一再重建。呂后、文帝之際，大臣周勃等族滅諸呂、廢除少帝方案，與曹窋盡量維持現(xiàn)狀的方案，最終導向不同的權力平衡。兩者之爭，既反映了漢初政治特殊的結構，也深刻影響了此后的政治走向。 劉邦生前建立的政治體制，是劉氏皇族與從龍功臣構成兩大最高統(tǒng)治集團分享權力，共治天下。高祖十二年，與群臣刑白馬而盟，約定“非劉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再加上非列侯不得拜相的慣例，分別保證了劉氏皇族和功臣集團的政治特權。 在惠帝以后，呂氏集團逐漸壯大為第三股勢力。呂氏一方面是劉氏姻戚，與皇族緊密相連，另一方面也代表著功臣集團的利益。史稱：“呂后為人剛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誅大臣多呂后力。呂后兄二人，皆為將。長兄周呂侯死事。”顯然，呂氏的權威不僅來自外戚身份，他們的功勛和死難，都是其政治合法性的來源。就呂后而言，她與蕭何、曹參等豐沛元從功臣還有布衣之交。高祖身后，呂后讓蕭何、曹參、王陵相繼為相，大體遵照了功臣集團的位次?；莸蹠r期，功臣集團實際控制漢廷，呂后則居于功臣和劉氏之間，維系著雙方的均勢?；莸鬯篮?，少帝幼弱，呂后不安。丞相王陵為代表的大臣將宮衛(wèi)兵權讓渡給呂后的三位侄子，表明無意威脅皇權。以呂后為軸心結合劉、呂二氏為一方，功臣集團為一方，便達成了新的政治平衡。 然而，這個平衡很不穩(wěn)定。大臣們沒有想到，呂氏掌握兵權后并未收手，反而進一步準備立諸呂為王。這一企圖違背白馬之盟，立遭右丞相王陵反對。但此時呂后臨朝稱制，諸呂兵權在握，天平已經(jīng)倒向呂氏一邊。王陵直諫后隨即免相，陳平、周勃等只能隱忍不發(fā)。 此后，呂氏權力走向鼎盛，但其中也潛藏著危機。當時，呂后兩位兄長都已謝世，同胞只剩其妹呂嬃，而妹夫樊噲也在惠帝七年故去。掌握兵權的呂產(chǎn)、呂祿都是子侄輩，才能、資望遠遠不如周勃、陳平等從龍元功。呂后在世時，由于她的特殊身份和威望，對諸呂和功臣均有所牽制，勉強維持了表面的平衡。等她一死，長期積累的矛盾便迅速爆發(fā)出來。諸呂失去支柱，居高位、握重兵，而有累卵之危。大臣既不服呂氏封王，又擔心諸呂擁兵，于己不利。沖突一觸即發(fā)。 曹窋通報呂產(chǎn)與賈壽的密謀，點燃了政變的導火索。他的本意，應是通過功臣集團先發(fā)制人，在變亂萌芽之初化解漢家統(tǒng)治危機，將政局動蕩控制在有限的范圍內。誅殺呂產(chǎn)后，劉家天下和高祖之盟的威脅已經(jīng)解除，功臣集團面臨兩個選擇：一是迅速收縮戰(zhàn)線，依托現(xiàn)有基礎，恢復高帝時期劉氏與功臣共享權力的政治平衡；一是擴大戰(zhàn)果，徹底重構皇權，建立功臣集團占據(jù)壓倒性優(yōu)勢的新體制。是否族滅呂氏，恰好處在選擇的分岔路口。最終，以周勃、陳平為代表的大臣選擇了后一條道路。
歷史的記載總是偏重于勝利的一方，而遺落下未被挑中的選項?！妒酚洝酚涊d曹窋“不與大臣共誅呂祿等”，透露出當時仍有重臣主張前一個選項。除了這條偶然的記錄外，當時還有誰反對滅呂氏、廢少帝，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法考證。不過，可以肯定，曹窋不會是功臣集團中唯一的特例。 夷滅諸呂之后，在廢立的問題上仍然有不同的意見，即便贊同廢除少帝，更立哪一位劉姓諸侯也存在多種選擇。齊王劉襄、淮南王劉長都曾被納入討論，大臣最終選擇的則是代王劉恒，即后來的漢文帝。表面上的理由是劉恒年長仁孝，母家謹良，實際則是貪圖其實力最弱，便于控制。由此，滅諸呂、行廢立的功臣取得了相當?shù)膬?yōu)勢。史載文帝即位之初，周勃為丞相，“朝罷趨出，意得甚，上禮之恭，常自送之”。 這種優(yōu)勢維持的時間很短。文帝二年十月，陳平死，功臣集團失去了智囊。三年十月，文帝強令周勃免相就國，通過列侯之國和將侯國遷移至漢郡轄下，反過來控制了功臣集團。這當然與功臣集團低估了漢文帝的才略有關，若從內部尋找原因，則是功臣集團在“是否族滅呂氏”、“是否施行廢立”、“立誰為新君”這一連串的選擇中分裂了。功臣集團隨時推移而逐漸衰敗，本是常情。但建漢元勛族滅呂氏、強行廢立的極端舉措，摧毀了恢復漢初體制的可能，最終讓自身加速隕落。 與之相對的是劉氏皇族力量的迅速擴張。這一方面表現(xiàn)在皇權日益擺脫高祖功臣集團的控制，得到伸張，另一方面則是同姓諸侯的崛起。文帝以后，政治史的主題、最高權力的爭奪，就由劉氏與功臣集團的角力，轉變?yōu)閯⑹蟽炔繚h廷天子與同姓諸侯之爭了。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