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憶與傅雷一家的往來 抗戰(zhàn)末期、勝利前夕,錢鍾書和我在宋淇先生家初次會見傅雷和朱梅馥夫婦。我們和傅雷家住得很近,晚飯后經常到他家去夜談。那時候知識份子在淪陷的上海,日子不好過,真不知“長夜漫漫何時旦”。但我們還年輕,有的是希望和信心,只待熬過黎明前的黑暗,就想看到云開日出。我們和其他朋友聚在傅雷家樸素幽雅的客廳里各抒己見,也好比開開窗子,通通空氣,破一破日常生活里的沉悶苦惱。到如今,每回顧那一段灰暗的歲月,就會記起傅雷家的夜談。 說起傅雷,總不免說到他的嚴肅。其實他并不是一味板著臉的人。我閉上眼,最先浮現(xiàn)在眼前的,卻是個含笑的傅雷。他兩手握著個煙斗,待要放到嘴里去抽,又拿出來,眼里是笑,嘴邊是笑,滿臉是笑。這也許因為我在他家客廳里、坐在他對面的緣故。他聽著鍾書說話,經常是這副笑容。傅雷只是不輕易笑,可是他笑的時候,好像在品嘗自己的笑,覺得津津有味。 也許鍾書是唯一敢當眾打趣他的人。他家另一位??褪顷愇骱?。一次鍾書為某一件事打趣傅雷,西禾急得滿面尷尬,直向鍾書遞眼色。事后他猶有余悸,怪鍾書“胡鬧”??墒歉道撞]有發(fā)火。他帶有幾分不好意思,隨著大家笑了。傅雷還是挺幽默的。 孩童面前的嚴父傅雷 傅雷的嚴肅確是嚴肅到十分,表現(xiàn)了一個地道的傅雷。他自己可以笑,他的笑臉只許朋友看。在他的孩子面前,他是個不折不扣的嚴父。阿聰、阿敏那時候還是一對小頑童,只想賴在客廳里聽大人說話。大人說的話,也許孩子不宜聽,因為他們的理解不同。傅雷嚴格禁止他們旁聽。 有一次,客廳里談得熱鬧,陣陣笑聲,傅雷自己也正笑得高興。忽然他靈機一動,躡足走到通往樓梯的門旁,把門一開,只見門后哥哥弟弟背著臉并坐在門檻后面的臺階上,正縮著脖子笑呢。傅雷一聲呵斥,兩個孩子在噔噔咚咚一陣凌亂的腳步聲里逃跑上樓。梅馥忙也趕了上去。在傅雷前,她是搶先去責罵兒子;在兒子前,她卻是擋了爸爸的盛怒,自己溫言告誡。 等他們倆回來,客廳里漸漸恢復了當初的氣氛。但過了一會兒,在笑聲中,傅雷又突然過去開那扇門,阿聰、阿敏依然鬼頭鬼腦并坐原處偷聽。這回傅雷可冒火了,梅馥也起不了中和作用。只聽得傅雷厲聲呵喝,夾雜著梅馥的調解和責怪。一個孩子想是哭了,另一個還想為自己辯白。我們誰也不敢勸一聲,只裝作不聞不知,坐著扯淡。傅雷回客廳來,臉都氣青了。梅馥抱歉地為客人換上熱茶,大家又坐了一會辭出,不免嘆口氣:“唉,傅雷就是這樣!” 阿聰前年回國探親,鍾書正在國外訪問。阿聰對我說:“啊呀!我們真愛聽錢伯伯說話呀!” 去年他到我家來,不復是頑童偷聽,而是做座上客“聽錢伯伯說話”,高興得哈哈大笑??墒撬⒓从浧鹚麌绤柕陌职?,凄然回憶往事,慨嘆說:“唉——那時候——我們就愛聽錢伯伯說話。”他當然知道爸爸打他狠,正因為愛他深。他告訴我:“爸爸打得我真痛?。 泵佛ピ鵀榇藢ξ衣錅I,又說阿聰?shù)钠夂桶职钟邢嗨浦?。她也告訴我傅雷的媽媽怎樣批評傅雷。性情急躁是不由自主的,感情沖動下的所作所為,沉靜下來會自己責怪,又增添自己的苦痛。梅馥不怨傅雷的脾氣,只為此憐他而為他擔憂;因為阿聰和爸爸脾氣有點兒相似,她既不愿看到兒子拂逆爸爸,也為兒子的前途擔憂…… 有人說傅雷“孤傲如云間鶴”;傅雷卻不止一次在鍾書和我面前自比為“墻洞里的小老鼠”——是否因為莫洛阿曾把服爾德比作“一頭躲在窟中的野兔”呢?傅雷的自比,乍聽未免滑稽。 文藝家們的交往 傅雷(1908—1966),著名的翻譯家和美術評論家。他與楊絳、錢鍾書可以說先后是校友,都曾留學法國巴黎大學。傅雷當時家住上海重慶南路的巴黎新村,楊絳、錢鍾書一家先住在辣斐德路,后搬至蒲石路(今長樂路),均在霞飛路附近,因此楊絳會說“住得很近”。他們幾位朋友過從甚密,以期熬過黎明前的黑暗,等待云開日出。 1946年起,錢鍾書任上海暨南大學教授。楊絳則受聘擔任上海震旦女子文理學院外文系教授,夫婦雙雙作育英才。四十年代,楊絳還寫過不少散文,其理趣、文筆十分見好,例如《窗簾》,例如充滿書卷氣息的《喝茶》。 楊絳作于這時的散文作品還有《風》《聽話的藝術》等,這些文章多寫生命的感觸,顯得純真自然,雅俗共賞。她的文章沒受到當時散文創(chuàng)作當中虛夸、浮躁、雕飾等種種流弊的影響,而以截然不同的風骨出現(xiàn),若論作品本身的藝術價值,毫無疑義是經受得起時間的考驗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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