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稟賦粗鄙,動輒乖謬。夜間靜坐,思此身過惡,真不自堪,真難自容,可謂虛負此生矣。年踰五十,血氣漸衰,老景將至,始自知過,則已晚矣。可勝歎哉!尚幸殘生未泯,欲自克勵,求免於惡終耳。書以自警。 顏、孟二大賢,雖氣象不同,而學(xué)則未始有異。顏子之學(xué),在非禮勿視、聽、言、動,不違仁,不遷怒,不貳過。孟子之集義養(yǎng)氣,擴充四端,求放心,存心養(yǎng)性以事天,則亦顏子克己復(fù)禮之學(xué)也。 天下萬變,真妄二字可以盡之。偏蔽者妄也,本體則真也,學(xué)所以去偏蔽之妄,全本體之真。全則道本乎性,性純乎天,立人之道始無愧矣。天地亙古亙今,但有此一箇大道理,則亙古亙今之圣賢,不容更有兩樣學(xué)問也。 見獄中或有警擾,呼左右問何事。久而思之,此動心也。身居此地,須要置生死於度外,刀鋸臨之,從容以受,致命遂志可也。此正是為學(xué)用功處。因思劉元城鼾睡是何等胸懷,可謂毅然大丈夫矣。 今日早起,朗誦“君子之所以異於人者”一章,即覺襟懷開灑,心廣體胖,有《西銘》與物同體之氣象。此心易至昏惰,須常以圣賢格言輔養(yǎng)之,便日有進益。 士之處世,須振拔特立,把持得定,方能有為。見得義理,必直前為之,不為利害所怵,不為流俗所惑可也。如子思辭鼎肉,孟子卻齊王之召,剛毅氣象,今可想見,真可為獨立不懼者。若曰“事姑委曲,我心自別”,即自欺也。始或以小善放過且不可為,小惡放過且可為之,日漸月磨,墮落俗坑,必至變剛為柔,刻方為圓,大善或亦不為,大惡或亦為之,因循茍且,可賤可恥,卒以惡終而不知矣。此由辯之不早,持之不固也。書以自戒。 涇野呂先生過某府,太守侍坐。太守子讀書樓上,聲徹於樓下。太守令止之曰:“當(dāng)微誦,恐損傷。”既又促左右以時進食,曰:“勿令饑。”又戒之曰:“當(dāng)為掖之,恐或蹉跌?!毕壬^太守曰:“公之愛子,可謂至矣,愿推此心以愛百姓可也。”過順德府,太守餞於門外,餞所近府養(yǎng)濟院。先生以饌食一桌,令二吏送院中,謂太守曰:“以公佳饌與無告者共之,愿公體我此心,以惠恤鰥寡可也?!奔{溪周子述以告予,予為歎息者久之。古人以離群索居為深戒,子頁問為仁,孔子告以事其大夫之賢者,友其士之仁者。使志道君子常得與先生相親焉,獲德容,聞至論以自警省,不患德之不修而政之不善也。嗚呼!仁人君子之言,其利溥哉! 智者自以為不足,愚者自以為有余。自以為不足,則以虛受人,進善其無窮矣。自以為有余,必?zé)o孜孜求進之心,以一善自滿,而他善無可入之隙,終亦必亡而已矣。書之以自勵焉。 平生所為,得失相半,求欲寡過而不可得。幽囚既久,靜中頗覺省悟,始有向?qū)W之心。然殘損余息,血氣暫減,策勵不前,虛生人世,與草木同腐矣??蓩嵲眨?/p> 早起散步圜階,日升東隅,晴空萬里,鳶鳥交飛,不覺襟懷開灑,萬慮皆空。因思曾沂水氣象,亦是如此。癸卯歲季冬十三日書。 古人律己甚嚴(yán),其責(zé)人甚恕。今人律己甚恕,其責(zé)人甚嚴(yán),孜孜為己。不求人知,方始是學(xué)。 夫子答顏淵為仁之功,在非禮勿視、聽、言、動。居高位,有高位的視、聽、言、動;居下位,有下位的視、聽、言、動;處患難,有患難的視、聽、言、動;臨死時,有臨死的視、聽、言、動,道無不在。 予與劉、周二公倚圜墻北向坐,一人解於北墻下,相去甚近。二公訝之曰:“何不少避?”予曰:“此鄭瞽人旋於宋朝之意,蓋謂我無所聞也?!?/p> 因置一磚奠食碗,置之未安之處,此心不已,必欲既安然后已。將一個身心不會置之安穩(wěn)之地,如個無艄工之舟,漂蕩於風(fēng)波之上,東風(fēng)來則西去,西風(fēng)來則東去,是何道理?則是置此身心,不如置此磚之敬慎也。 六月初八日夜,初寢,夢一男子長身少鬚,鬚間白,呼爵相拜曰:“予王陽明也。”數(shù)談?wù)?,未嘗自言其所學(xué)。語未畢,忽警寤。予瞿然曰:“是何先圣先賢來此以教我乎?或慷慨殺身於此地,如劉忠愍之類者,相與邂逅於夢寐乎?明早當(dāng)焚香拜謝之?!倍矶菁箟嬕恍〈u塊於臥傍木板上,聲震屋中,守者驚起。初九日早晨記。 初九日,夜夢一廟中伏羲像,所服甚古,雜以洪荒草服。一人講《易》十三卦制器尚象之義於廟,問之,乃程先生也。聽者儒士二人。予入獄中四十一月,夢關(guān)義勇武安王與予遇者三,亦有無言時,亦有數(shù)相語時。 連日天雨,獄中木板皆濕,予體弱少食,因思小兒在外,父子五年不得相見,衣食不能相顧。時張道全、伍天儔二生皆在外候予,與小兒同處,數(shù)日消息未聞,為之戚戚。又思素患難,行乎患難,事至於此,皆天命也,當(dāng)安受之。陳少陽、歐陽徹二公,未嘗傳贄為臣,以言語自任而殺其身,況予論思之職,敢不盡臣子一日之心乎?盡此心以求自慊,則或死或生,豈可逆料。予居此四年,邏者候予,有言日必錄,予頗聞之。每見未嘗一言相答,有以予不言回報者,必笞之。有以其言作予言以回報者,又以不似笞之。於是邏者窮矣,多以情相告,求予言以免其笞。且曰:“事關(guān)於忠義者,愿得數(shù)語?!庇钁?yīng)之曰:“吾奏章數(shù)千言,字字是忠義,句句是忠義,乃以為非所當(dāng)言而深罪之。今若以忠義騰口舌於爾輩之前,是吾羞也。”一邏者求予有言,情甚切至,予應(yīng)之曰:“語出於無心者,公記去則予心無愧。若出於有心,是故為巧語,轉(zhuǎn)移天聽,以茍免罪難也,予實羞為。況一有此心,是即機變之智巧,舉平生而盡棄之,天必誅絕,使即死於此。”其人慘然曰:“公之心如此,予再不敢求公言矣?!?/p> 又一邏者告予曰:“今日好言語上之矣?!眴栔?,乃《太甲篇》“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又繼之曰“我乃自作孽者,故罪至於此”。予應(yīng)之曰:“吾為言官,天下事皆所當(dāng)言,往時一疏,上為朝廷,下為蒼生,宗廟社稷萬萬年深長之慮,豈自作孽者?”其人默然。 晴川劉公陞工部,將之任,冢宰羅整菴翁家居,劉公辭行,整菴贈之以詩。既劉公下獄,為予誦之。予與緒山錢子,皆依韻和之。后人傳其詩於整菴處。近一士夫來京,整菴公語相告曰:“向日得詩,和答以具,但欠推敲,未可寄去。”予曰:“此非欠推敲也,元老大臣,家食十年,未嘗以書簡通權(quán)貴,乃以一詩交罪人可乎?”此老可以為法。甲辰年六月十二日記。 癸卯年二月,內(nèi)馬主政拯以事下獄。馬十九歲發(fā)解廣東,二十舉進士,任工部主政,器度識見,人未易及。告予曰:“聞近士夫言,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秦皇、漢武兩君而已?!庇钁?yīng)之曰:“否。自古人主有本事者,惟堯、舜、文王而已。堯在位百年,萬邦時雍,治極當(dāng)亂之時,而子丹朱又不肖,堯乃尋一個舜,將天下分付與他,愈至於治。舜在位五十年,四方風(fēng)動,亦治極當(dāng)亂之時,其子商均亦不肖,舜乃尋一個禹,將天下分付與他,亦愈至於治。文王深仁厚澤,延周家之基業(yè)至八百年。堯、舜、文王以天自處,氣運興衰,不在於天而在我,所謂通其變,使民不倦,神而化之,使民宜之者也,其本事何大哉!秦皇剪除六國,焚棄《詩》、《書》,掃滅先王之,而惟任一己之私,一夫作難,而七廟隳,身死人手,為天下笑。漢武承文、景之富庶,若委任賢俊,取法先王,則禮樂可興,乃以多欲亂政,窮兵黷武,至於海內(nèi)虛耗,幾致顛覆,非有昭、宣繼之,則漢之天下,未可知也。若二君之所為,適足以覆宗絕祀而已,烏在其所謂有本事哉!且使人主不法堯、舜、文王,而法秦皇、漢武,是啟其殺伐之心,而欲以亂天下也,其所言謬妄亦甚矣?!瘪R出獄數(shù)月,以病卒,予甚悼之。 閑步圜中,井上日色慘淡,光景寂寥,下視井水,湛然清徹,因思“井渫不食,為我心惻”,為之戚然。 嘉靖乙巳年九月初五日,朝發(fā)??h,晚宿林清店。店主丑惡,買麵食用醋,其人吝。從者曰:“此不過費銅錢一文?!逼淙藨?yīng)之曰:“雖與十文,吾亦不賣。”又欲買小米,次早作粥,其人亦固拒之。予聞,笑呼從者,止之曰:“再勿與語?!贝藬?shù)家之隙地,或有賢者無招客屋,而有屋者又非賢,因思昔人言堯、舜以天下讓,而世上之匹夫爭半錢之利,人品相去何啻九牛毛?!兑住吩唬骸俺趿^,小人道也?!贝耸芯6?,其識見止此,無足怪也?! 〈笕艘灾伟仓畷r為危亂,小人以危亂之時為治安。皆此人也,有大人之向慕,有小人之向慕,有大人之識度,有小人之識度,有大人之作用,有小人之作用。此天地生物之不齊,教化之施固有要,而以宇宙間事為己責(zé)者,不可不慎也。乙巳年九月五日燈下書。 論文 文章以理為主,以氣為輔。所論純是一段義理,是以理為主;辭氣充盛渾厚,不覺軟弱,是以氣為輔。須胸中正大,不以偏曲邪小之見亂其心,又廣讀圣賢格言以充養(yǎng)之,如此則舉筆造語,皆是胸中流出,其吐辭立論,愈出愈新而無窮也,如取之左右逢其源也。其騰匯泄蓄,流轉(zhuǎn)渾厚,波瀾汪洋,如決江河,沛然莫之能禦也。其光燄發(fā)揚照耀,昭灼如日月中天,深谷窮崖之幽,花石草木之微,青者自青,白者自白,仰之以生輝,觸之而成色也。 徵君王秦關(guān)先生之士 王之士字欲立,號秦關(guān),陜之藍田人。嘉靖戊午舉於鄉(xiāng),既而屏棄帖括,潛心理學(xué),作《養(yǎng)心圖》、《定氣說》,書之座右,閉關(guān)不出者九年。蒿糲食,尚友千古。以為藍田風(fēng)俗之美,由於呂氏,今其鄉(xiāng)約具在,乃為十二會,赴會者百余人,灑掃應(yīng)對,冠婚喪祭,一一潤澤其條件,行之惟謹(jǐn),美俗復(fù)興。又謂天下之學(xué)術(shù)不一,非親證之,不能得其大同,於是赴都門講會,與諸老先生相問難。上闕里謁先師廟墓,低回久之。南行入江右,見章本清、鄧潛谷、楊止菴。浮浙水而下,至吳興問許敬菴。學(xué)者聞先生至,亦多從之。萬歷庚寅卒於家,年六十三。祭酒趙用賢疏薦,詔授國子博士。除目下而先生不及見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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