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月,在法國留學的同學回來,送了我一份很巴黎風情的禮物——一瓶伊夫·圣·洛朗的“鴉片”香水。我收下后一次也沒搽過,因為覺得它并不是一款味覺討喜的香水,其香調(diào)散發(fā)規(guī)律和任何我知道的別的香水都相反,前調(diào)濃烈、中調(diào)馥郁、尾調(diào)收縮成微香。香癡如我,雖然擁有了它,卻從來沒有用過它,總覺得自己,并不能足夠地呈現(xiàn)出它的韻味來。
但是仍然無數(shù)次不自覺地迷失在那種陰郁而辛辣的香里頭。某個時刻,聞久了忽然感覺,其尾調(diào)的微香,似乎特別像某種草木的氣味,是麥冬草吧?清瘦而甘苦,不動聲色之下,有芳香暗涌。

山麥冬
眼下正值凜冬,大多數(shù)花事都已陸續(xù)收束,大部分時候,天地間一派蒼蒼茫茫的陰。有一年冬天,我在杭州,每日開車經(jīng)過虎跑路時,都能看到路兩旁長滿了黃花石蒜和山麥冬。有些杭州本地人管山麥冬叫“蘭花三七”,似乎浙江一地分布的山麥冬,都是叫著這么一個商業(yè)味兒特別濃的名字,在杭州那會,我還沒開始沉心鉆研植物,甚至都分不清山麥冬,沿階草和吉祥草的區(qū)別,現(xiàn)在看仍然覺得它們長得像,只是山麥冬屬花直立,而且長長的;沿階草屬花俯垂;吉祥草的葉柔軟,花序自葉叢中一個葉腋高高抽出,且花呈紫色管狀。
生活有時沒法想象,是離開杭州后的幾年時間里,我才徹徹底底變成了一個植物控。植物身上那種區(qū)別于動物的生存狀態(tài),尤其是女人,好像更易于領悟其意味。一個人的經(jīng)歷會怎樣的影響一個人的氣質(zhì)?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許多年后,那個把山麥冬叫做“蘭花三七”的城市,于我仍然有種故人式的妥貼感。以至后來每次出差抵達它時,覺得連空氣中都像有無數(shù)只溫熱手掌貼住了耳輪。

記憶里,是一個冬天,和朋友去張家界金鞭溪,可真是冷啊,走在林間,就像有一個鉛灰色的鐵面具罩在身上和臉上,凍得我?guī)缀醣牪婚_眼睛。但即便是冬天,金鞭溪的過道上仍然林木蓊郁,楠樹終年常綠自不必說,金銀木的漿果透出了深重的紅;有的地方,還有不少五角楓,植物學上很多人叫它“秀麗槭”;而地上,墨綠色的麥冬草幽靜而慵懶,一穗穗紫黑色的漿果精靈可愛。
好多年了,好像總是忘不掉金鞭溪那一幅植物群像,在那樣冷僻的山林里,一群足夠年邁的樹,以及足夠年邁的草,它們可能已經(jīng)安靜地在那里站了很多很多年,讓冒冒失失闖進去的人,有片刻的工夫,誤以為自己一頭扎進了另一重時空,它遠離現(xiàn)實,像是大自然在人群之外精心鋪設了一個老式的洞房,腳下的泥土是老婚床,趴在上頭的草木便成了軟塌塌的什物,是怎么看怎么熨帖。

這種感覺,像有一次看松落老師說,為什么年輕時我們都不會覺得鄧麗君的歌好,而往往是人到中年,才突然知遇了她的聲音。就是因為她的歌里沒有怨氣和戾氣,即便唱的是“證明你一切都是在騙我”。她也有一種高貴的自持,軟軟的,糯糯的,并不給聽歌人的情緒染色,因而不讓憂郁的更憂郁,絕望的更絕望。要知道,活在這個暴烈的世界里,給別人的情緒染色,往往是贏得喜愛或關注的最快捷方式,因為在情緒的深淵邊,拉人一把或推人一把,準能讓人一輩子記得你。但鄧麗君下不了手,她的聲音放在任何時代都是舊時月,都有故人情,熨帖,又妥帖。
正是這種熨帖的道德,能夠讓人感念不已。

金鞭溪
金鞭溪全長近6000米,走完并不容易,我們當時才走到一半,就累得不行了,恰好在路邊看到一家搭著厚厚門簾的小吃館,一腳踏進去,烏糟糟,又霧蒙蒙,但仍不得不在低矮油膩的桌邊坐下來。等待食物上桌的時間里人也微微焦躁。偶一抬眼,卻意外地瞅見小店后窗的窗臺上,長著一排麥冬草。紫色的細巧花穗從墨綠色的葉里高高地抽出身來,搖搖晃晃地漂浮在食物的香氣之上,煎餃的韭菜餡兒剁得綿密鮮甜,又香又軟的面皮能把人的上下牙黏得牢牢的;蕨根糕里摻了蜂蜜的醇味兒,像炸得金黃香脆的一蓬軟云,好像后來再也沒吃過那么美味的民俗小吃呢。
雖然只是尋常的路邊小店,店里的女服務員卻都穿著統(tǒng)一的墨綠色綢裙。就想起在哪里見過有人說,人類的穿衣哲學多少也可以借鑒自然,你看窗臺上那一撮麥冬草,墨綠的葉子就像垂下的綢裙布料,軟塌塌的,那它的花就應該要是直立的,如果花葉都耷耷拉拉披披拂拂,整個外形就會顯得拖泥帶水,渾然地分不清了。所以說,每一種植物,多多少少,其姿態(tài)和色彩的搭配,在美學上都有順便的貢獻呢。

然而麥冬草最令人感動的,還在于它能常年如一日的不改顏色,自然界的草木,入秋后大多都會萎黃,唯有麥冬草,卻是會變得更為深綠,到了隆冬,那就變成墨綠了。特別喜它這股欺霜傲雪的寒士勁兒,因為這,中國文人畫里邊畫山石,雜景也多有石頭底下一小蓬一小蓬的草,那也是它。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曾想不清這是為什么,因為與麥冬草身形相近的草本并不少,譬如莎草、狼尾、野韭、木賊等等,且它們一律都野狐禪,看起來都獨特,長勢也都積極,為什么不被選擇。
個中原因是等到我拿起筆畫畫時,才發(fā)現(xiàn)的。要畫好小草本,工筆原本會更好一些。而工筆里頭傳統(tǒng)畫草本的辦法,無非是“分染”,就是用一支筆蘸色,另一支筆蘸水,將花青色點在葉的暗處,隨即用水筆銜接過渡,這樣邊涂邊染,色彩越來越淡。畫至亮處,繼續(xù)用水暈染,使之褪暈得天然無痕跡,如此,顏色看起來既不會臟,又能把草的姿態(tài)描摹得惟妙惟肖。
但是,這個定理對麥冬草竟然完全不適應,因為它是無所禁忌的,其根狀莖短粗,匍匐莖細長,所以先天就呈倒伏狀。以至于如果要看麥冬草剛剛開出的那一束淺得透明的紫色花瓣以及杏黃的花蕊,都要相當吃力地深深伏下身子。正是因為它生就是這么一副無所在乎的慵懶姿態(tài),所以用寫意的手法畫它,反而更好,寥寥數(shù)筆就有其神。

紫色的花瓣和杏黃的花蕊
只是,除了文化身份,麥冬草更難得的,在于它是一種難得的草藥。
2013年的秋天,我在東江湖采訪過一位遠近聞名的草藥郎中,他的家簡直就是一個草藥王國。站在樓下看他家陽臺,只看得見鐵柵欄里瘋長的各種草藥,在陽臺上依次排開,麥冬、石仙桃、蘆薈、白牡丹、千里光、半邊蓮、路邊荊等等,而到了他家的走廊上,空氣里則滿是狗骨頭紅牛膝黃梔子等風干草藥的苦香味兒,還有艾蒿麥冬芒草的苦清味兒。但此人之奇,并不在于他的整體醫(yī)術如何高明,而在于他醫(yī)蛇傷的本事,中國南方的各類劇毒蛇,從來沒有他治不好的蛇毒。他的蛇藥偏方,成分基本固定,都由半邊蓮、路邊荊、芙蓉花、倍子樹幾味草藥組成,只需看蛇毒的種類以及受傷輕重,再具體調(diào)整各味藥的劑量。
老郎中從醫(yī)近五十載,一年一年都不曾間斷的,就是每天午后,都要拎個蛇皮袋出門采藥。在他最常去到的山崖下,長著大片的麥冬草,“這個草在中醫(yī)里邊是好東西,治療冠心病、風濕關節(jié)痛和腎結(jié)石等都有奇效,所以多采一些?!备鶕?jù)他的經(jīng)驗,質(zhì)量最好的麥冬,形狀像麥粒,粒小而短,兩頭尖尖,色澤透亮,質(zhì)地也比較硬,掰開之后里面有明顯的芯,就像蓮子的蓮心,而且吃到嘴里時,也會有粘牙的感覺。相反,質(zhì)量一般的麥冬呢,往往就比較長,柔韌度不夠,芯狀物也不明顯,吃到嘴里甚至有點發(fā)澀。

關于麥冬草的藥用,大學時,我有個同學來自浙江余姚,他家是當?shù)刈鎮(zhèn)鞯闹兴幨兰遥母赣H長袍清瘦,就是管“麥冬”叫“蘭花三七”的。他告訴過我,在所有的藥麥冬里頭,最好的是產(chǎn)于浙江杭州筧橋一帶的浙麥冬。同學的母親常年有冠心病,長期吃一味成分固定的藥方——據(jù)說里頭就有麥冬,除此之外,還有黨參、黃芪、葛根、瓜蔞皮、川芎和炙甘草之類的。
大學那四年里,我在班上唯一羨慕過的,就是這個來自中醫(yī)世家的同學。后來我到了杭州,還特地去看過他,他家的中藥鋪有著滿壁的小抽屜,關著一劑又一劑沉重蒼老的氣味,每個名字聽起來都像一個妖精,半夏、車前子、當歸,川貝、墓頭回、益母草、澤瀉、穿心蓮、夏枯草、黃連、烏頭。店里寡言的年青藥師,是他父親心傳口授的關門弟子,手指修長,抓藥的動作充滿了儀式感。我當時看了就想,啊,可真是跟我少年時的記憶不差毫厘呀,小時候,跟我爺爺關系最好的,就是村里的一位老中醫(yī),他家有個老式的小藥鋪,他每次都嘩地一聲,把一屜藥材倒出來,再用那種精致的小銅秤稱給病人。
很多時候,并非沒有遙遙地幻想過,如果人生有另外的出口,每個出口或許都通往無數(shù)種可能性吧。一個人的偉大或渺小,這一種人生與那一種人生,其距離或許遠沒有我們想象中的大。小時候讀陸游的《劍南詩稿》,看他寫“逆旅人家近野橋,偶因秣蹇暫逍遙。村翁不解讀本草,爭就先生辯藥苗。”就知道大才子能辨識百草,治病救人,真真是羨慕得要命。如果我不做記者,不跟文學發(fā)生這樣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而是生在偏遠荒蠻的邊陲小城。那么我最好的結(jié)局,應該也是成為一個懸壺濟世的草藥郎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