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我認識開始信教的音樂人、攝影家、作家和詩人,但你和他們相逢時,很少看到一個修行者能具有的真正自在和快樂。他們對宗教并不迷信,但他們希望不信宗教的人會迷信他們。 大概十年前,胡茵夢來京,我曾在她的工作室做過一個簡短的采訪。在采訪之前先聽了她和幾位專從外地趕來的弟子的交談,先是覺得玄妙,后又覺得困惑。在采訪中她不斷地談?wù)摵蛷娬{(diào):我,我,我。整個對話沉浸在她的自我描繪中,但她又對所有的問題非常敏感尖銳。 后來談話變得愈發(fā)艱難,我們就起身告辭了。擔心自己有偏見,出門后特意問了同行的記者,她答道自己也幾近崩潰。多年來讓我印象深刻的是曾為《正見》寫序的胡茵夢,在我們的訪談里,帶著神秘的微笑,自信道:我,早已不在劇情里。你們?nèi)匀辉凇?/p> 我,你們。很難相信這種區(qū)隔是一個修行者的日常念頭。有著諸多信眾(粉絲)的文青前輩胡茵夢,在多年的修行后呈現(xiàn)的,還是一尊碩大的自我塑像。 我想是她的強大自戀讓人不適吧。沒有任何探討的余地,宗教修習到底是自我偏執(zhí)的解脫還是另一扇窄門?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心理優(yōu)越感,究竟里面是否包含著塵世上的大自大在?可以試著翻看她的傳記《生命的不可思議》,字里行間仍然充斥著怨懟。 2006年,胡茵夢在上海演講 宗教飽含的哲學智慧令世人受用,所有的精神修習都是對生命質(zhì)地的不放棄和不懈追求,我們想生活得更好,換而言之——我們想思考得更為廣闊,我們想有更多的可能性。我想這是所謂文藝青年(可不僅僅限于女性文青)投向修行之路的一個初衷和體驗。宗教并非精神的庇難所,甚至修行并非為了“到達”,修行僅是一個思維和行動的過程,個中歷程可能更崎嶇曲折,對自我質(zhì)疑的可能性更大,這種體驗絕不是快樂的。能夠到達快樂的階段,大概已是諸見成效了吧。 所以為什么許多文青投奔宗教,卻如同投奔怒海般的有種做作之態(tài)呢,我想是因為仍然在從“自我”出發(fā),而且很明確的是,我們能看到一些開始修行的文青們,在他們從前的作品面貌上恰恰是投射著極大的自我。 從創(chuàng)作到修行,他們意識到了需要解決的根本問題是什么了嗎? 自我認知上的困惑可能是人進步的開端,但恰恰自戀又對自我有著極大的傷害,要知道中外的歷代文青都是走在一條老路上,那就是他們以憤世嫉俗的精神姿態(tài)生存,但又非常依戀旁人和世俗的認同。這是另外一種成功學。 但你要知道,把持著這種成功學在塵世生活,很快就要遭遇重大的精神危機,因為世俗并不買帳啊。年輕的時候靠著天賦,才華,直覺,好像所有關(guān)于自我的表達都精準可靠的說服力。因為鮮見,因為獨特, 所以聚光燈照射過來了,人便有了異樣的錯覺,自我是正確的,自我會有信眾。突然有一天,直覺消失了,天賦不夠用了,自己也馬上墜于蕓蕓,不獨特了,旁人不信服了,不聽從了,不追隨了,不羨慕了。世俗對不同年齡段的智性是有要求的。你的智性資源耗盡了但沒有及時補充,尤其當你本來是一個表達者,一個創(chuàng)作者,意識到個人已經(jīng)落伍了,落進了庸碌里,聚光燈熄滅,觀眾散盡了。如何補充資源,就像是站在一個岔路口上,到了必須做選擇的時刻。 于是很多人踏進了修行之路。但我并不認同的是,他們享受了巨大的物質(zhì)生活后感到精神困頓,恰恰是在精神困頓中發(fā)現(xiàn)也并沒有什么物質(zhì)生活好享受。更殘忍的真相是,想努力追求物質(zhì)生活總是無果。雖然有不少家境優(yōu)越之人進行著修行生活,但多數(shù)人是因為在世俗生活上的無力感。當世俗生活展現(xiàn)出殘酷的一面時,文青們會發(fā)現(xiàn)當初對世界的巨大的自我投射很容易就幻滅了。 我認識開始信基督教的音樂人、攝影家,至于修習佛教的作家和詩人不計其數(shù),但你和他們相逢時,很少能看到一個修行者能具有的真正自在和快樂。宗教有時成了自我麻醉,他們在塑造一個在精神世界里喜樂重見的效果,但旁觀者很快能意識到的問題是:自戀帶來的脆弱部分更加嚴重了。他們對宗教并不迷信,但他們希望暫時不信宗教的人會迷信他們。不容置疑,不許討論,否則便是褻瀆。所以看到的結(jié)果是,這些修行者們會和親人朋友們有著漸行漸遠的趨勢——畢竟道不同者不相為謀。可是在《僧侶與哲學家》中,當何維勒問他的出家的兒子,這位僧侶答道:佛陀說得很清楚,他的教義必須被檢查,必須被思考。 當然,在宗教路上的修行,并不僅僅是為了逃避痛苦,人們其實是想找到痛苦的根源,可是難道痛苦根本不是來源于自我的偏執(zhí)嗎,為什么人們更去接近這種痛苦了。究其根本,文青最容易產(chǎn)生的虛無感,恰恰來自于他們不想承認的那一面——在世俗層面上的無力。但在現(xiàn)實世界的宗教修習中,難道我們不是想獲得智慧和力量嗎,修行難道不是踐行嗎?但是我們看到的多數(shù)成果只是不停地理論表述。 好為人師也是人們反感所謂修行者的原因,他們開始迫切地分享甚至教授他們的一知半解,結(jié)結(jié)巴巴,語無倫次,但又帶著好勝心。按說宗教是經(jīng)得起時間考驗的審慎的邏輯,一個嚴密的哲學系統(tǒng),但在許多文青修行者那里,宗教成了一個自我膨脹的催化劑,并且是自我隔絕的獨門法器,因為“我”和“你們”不一樣,“我”變得高高在上起來。他們開始用智者的心態(tài)來審視人間,顯得更加強勢和絕對化??墒潜人麄兊奈乃噭?chuàng)作更空洞的是他們修習來的片面理論, 你會覺得他們的心智都被錯誤的修習搞亂了。所以用這樣的狀態(tài)去試圖再度影響周圍的人,毫無說服力啊。相比那些可能本身并不文藝的純樸的信徒,我想文青們在修行上最多的障礙即是自以為是吧。 在一個心理學家組織的飯局上,一個自稱修行人的男士聲明在用一些神秘音樂治愈抑郁癥,且頗有成效。在此之前他不斷強調(diào)自己從前的職場生涯,包括了作家詩人主持人等等一切以示見多識廣的名頭。但是在座的幾位北大的心理學系教授真誠地指出:是治抑郁還是抑郁癥?二者可是有很大區(qū)別的。 男士驚詫:有何區(qū)別? 教授回應(yīng)道:如果你能治好抑郁我相信,因為那非常容易,凡是人就有抑郁的情緒。但抑郁癥是病理性的疾病,你確信治的全是抑郁癥? 于是男士捻著手串半晌無語。 我們對宗教的信仰、依賴都無可厚非,它是正面積極的力量,我們能看到全身心投入其中的修行人在不斷完善自己的人格,也看到那些被宗教正在吸引的人們不僅僅是為了解決頹唐,而是視之為一扇解決無知照見智慧的門,人們想到達理想中的完美,可能先要認識到完美究竟是什么。 我想我個人尊重那些少數(shù)的將修行視為秘密生活的人,對宗教的探索也是正常生活里的學習和知識儲備,他們因為吸納智慧而最終取得愉悅,并且旁人也能夠自然地感受和分享到這份愉悅,修行使世俗生活變得自由開闊了,和對文學和藝術(shù)的熱愛一樣,它不是潮流,我們受其滋養(yǎng),而非作態(tài)。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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