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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前，歷史學家龐樸先生因病去世，作為當代著名歷史學家、文化史家，他被認為是當代的儒學權(quán)威學者，一生致力于中國哲學史、思想史、文化史以及出土簡帛方面的研究。

歷史學家龐樸先生

在中國的文字歷史上最早出現(xiàn)的，作為“沒有”使用的字就是“逃亡”的“亡”。“亡”字古人作“無”字講。

他認為，“無”一共有三個：第一個是“亡”?！疤油觥钡摹巴觥痹谥袊糯x作“無”，表示本來“有”現(xiàn)在“沒有”；第二個是繁體字“無”，表示現(xiàn)象是“無”本質(zhì)是“有”；第三個是現(xiàn)在簡體字“無”，表示絕對的“無”。這三個“無”在哲學史上構(gòu)成非常有趣的、前后不斷的、逐步深入的一根鏈條。

說“無”

“亡”從“有”字來，“有”、“無”是一一對應的概念，有了“有”才有“無”，有了“無”才“有”，“有”、“無”是互相依存、相輔相成的。以甲骨文“有”字為例證，所謂“無”，實際是“有”的一半?！盁o”就是半個“有”，“有”的一半就是“無”。

“無”把“有”分一半，這種“無”是人類所認識的最簡單的“無”，是相對的“無”。相對于“有”而言，它是沒有，是“有”的缺失。如本來有一支鋼筆，今天忘記帶來現(xiàn)在“無”了。沒有鋼筆，這是相對“有”而言的，本來有現(xiàn)在沒有，這個“無”離不開“有”，所以在字形上一直保留與“有”的關系，這是相對的“無”。

認識再往前發(fā)展，人們開始認識到另外一種狀態(tài)的“無”，這就是假象的、現(xiàn)象的“無”?，F(xiàn)象上是“無”，實質(zhì)上是“有”；現(xiàn)象上是沒有，實質(zhì)上是“大有”，這是第二個“無”，就是繁體字“無”。

第二個認識的“無”比第一個相對的“無”更深刻，從現(xiàn)象深入到本質(zhì)。它在甲骨文上像人兩手拽牛尾或茅草而舞?，F(xiàn)代人跳舞是為了娛樂，古人跳舞則是為了祈求，其目的在于同某種“看不見的，不知住在什么地方”的有關神靈交通，以博得它們的好感，保證自己行動成功。這也就是說，舞是用以同“無”打交道的手段。它無形無象，難以描摹，只得以同它打交道的動作――跳舞來表示。

“無”的基本含義是“豐富”。如荒蕪的“蕪”，不是沒有草，而是有大量的草使這片地荒蕪了。所以說，第二個“無”，現(xiàn)象上是“無”，但實際上是“有”。這個字可以在哲學上找到根據(jù)，老子曰：“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在觀念上，“無”比“有”還有，有到看不見的程度。

“巫”實際上是跳舞的符號的抽象化?！拔琛?、“無”、“巫”，一個是舞蹈動作，一個是動作對象，一個是動作執(zhí)行者，意異而同源?！搬t(yī)”、“巫”在古代漢語通用，在中醫(yī)“醫(yī)”下有“巫”，在西醫(yī)處方開頭有符咒，這就說明古人認為醫(yī)生跟巫婆一樣，醫(yī)生就是巫婆。

“無”很復雜，從跳“舞”的動作開始，到表示執(zhí)行跳舞動作的跳舞者“巫”，最后到表示跳舞祈求的對象“無”?？偠灾齻€“無”字在一起表明人們對“無”的認識從簡單的沒有、相對的“無”深入到本質(zhì)上的“有”。

以青銅器上的銘文為佐證，銘文里出現(xiàn)的三個“無”字恰恰是這三個意思：第一個是“大無”，祭祀中，大巫進行禱告；禱告時要“宴舞”；目的是祈禱“萬壽無疆”，這個“無”不是“大無”的“巫”，也不是“宴舞”的“舞”，而是本質(zhì)意義上的“無”。三個“無”同時出現(xiàn)說明在春秋時人們對三個“無”的觀念非常清楚，“無”可以同時表達不同觀念。這是人們的認識進步到一定時候，“無”比早期簡單的“沒有”更為復雜。

第三個“無”最簡單，意義也最深刻。它是一個絕對的“無”，過去、現(xiàn)在、將來都不會有的“無”。這種思想到了戰(zhàn)國末年的時候才出現(xiàn)。

《墨經(jīng)》：“無不必待有?！贝械摹盁o”，是相對的“無”，“不必待有”的“無”是絕對的“無”?！盁o馬”是“有之而后無”，“無馬”之“無”應用“逃亡”之“亡”來表示?！疤煜荨庇肋h不可發(fā)生，“無天陷”是“無之而后無”，這個“無”是絕對的“無”。

《說文》：“奇字無也?！薄巴ㄓ谠撸摕o道也?！薄霸笔情_始，開始的以前即“元”以前的狀態(tài)是什么？“元”往上通一下，一通即“無”?！霸笔恰坝小?，開始“有”的以前是絕對的沒有，所以說“通于元者，虛無道也”。這是借“元”解“無”，王育借“天”解“無”：“天屈西北為無”，天的西北角彎曲一下即是“無”。

古人認為日落西北處有一黑洞，西北角的黑洞就是“無”，它是絕對沒有的“無”。兩種解釋都反映了一種思想：人們總是找開始以前的開始，絕對以前的絕對，來表示一種絕對觀念。印度人到了公元9世紀才發(fā)明以O表示零，表示絕對的“無”，12世紀才傳入中國。

（文章原載于社會科學報第1017期第5版，龐樸《梳理線索，解開“無”“玄”之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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