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彥博著的《潞公集》里,有《寄友人包兼濟拯》律詩一首:
締交何止號如龍,發(fā)篋疇年絳帳同,
方領聚游多雅致,幅巾佳論有清風。
名高闕里二三子,學繼臺城百六公,
別后愈知昆氣大,可能持久在江東。
這首詩的字里行間,充滿了他倆深厚的友誼。他倆同過學,一同游山玩水,談古論今,風流倜儻,歲月崢嶸。包拯學識淵博,能言善辯,為時人所仰慕。包拯字希仁,小說中說他字“希文”,無人知有“兼濟”之名,詩題用“兼濟”二字,足見相知之深。原詩沒有注明寫作時間,筆者從詩的末句中,揭示出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
至和二年(一〇五五年),包拯因保舉不當,承擔責任,官降一級,由淮南路的大州廬州(今安徽省會合肥市),貶到江東路的偏僻小郡池州(今安徽貴池市),心情自然不快。這時,文彥博再度為相,朝廷上發(fā)生一件大事,宋仁宗忽然患了神經(jīng)性疾病,精神恍惚,不能理政。文彥博憂心忡忡,藉祈禱名義阻官員進入宮中,以防有變。
消息傳到池州,包拯十分焦慮。池州山澗石縫間生長一種名貴中藥石菖蒲,治療昏厥、癲癇、驚風等神經(jīng)性疾病有特效。包拯特制一銀盒,專人送往京師。宋仁宗病愈后,深為感動,下了一道詔書褒獎與答謝包拯。詔書是歐陽修撰的稿:“汝識遠言忠,身外心內,乃因時物,來效貢儀,深體誠勤,益增嘆尚。”《歐陽文忠公文集》

接著京師洪水泛濫,歐陽修上了《再論水災狀》的奏本,指出水災之興,是由于賢士屈在下位。他列舉了包拯、張瓖、呂公著、王安石等四人,贊譽包拯“清節(jié)美行,著自貧賤;讜言正論,聞于朝廷;自列侍從,良多補益”,要求皇帝重用他們。
身為宰相的文彥博,對于包拯獻藥,仁宗答謝,歐陽修薦賢,當然歷歷在目??磥硪苍谶@個時候,包拯給文彥博寫過一首詩,引用東晉愛國將領劉琨《枕戈待旦》之語,表達自己熱心報國的情懷,文彥博自然心領神會。他是高層人事變更的重要決策人之一,無論公誼私交,都不得不考慮包拯的任用問題。
但這屬于上層機密,不宜向包拯明言,所以采用答詩的形式,含蓄而藝術地回答:可能持久在江東?,潛臺詞是,耐心等著吧,像你這樣有才干、胸懷大志的人,是不會長期滯留在江東的。果然,包拯在池州只待了八個月,便升調到江東路的政治中心江寧府(今南京市)。

在江寧府才一百二十天,短暫的過渡一下,便回到開封府的大堂,與文彥博再次同朝 。戲曲里說包拯有個大靠山皇太后,那是不真實的,真實的靠山是文彥博。有的戲曲里虛構一個宰相王延齡,處處支持包拯,頗有點像文彥博的影子。
嘉佑三年(一〇五八年),文彥博出判河南,包拯升任御史中丞,他倆第二次分手,也是最后一次分手。再過四年,包拯便與世長辭了。元佑三年(一〇八八年),十月二十七日,年逾八旬,第四次為相的文彥博寫了〈舉包綬〉一文,收在《潞公集》里。
包綬乳名包綖,包拯病故時,他才五歲,宋仁宗吊唁時發(fā)現(xiàn),慘愴良久,當即賜給包綬一個太常寺太祝的官銜,如今已三十一歲了。文彥博說:“故樞密副使包拯,身備忠孝,秉節(jié)清勁,直道立朝,中外嚴憚,先帝以其德望之重,擢為輔臣,未竟其才,不久薨謝。”“(包綬)能世其家,恬靜自守,不茍求進”?!?span style="font-family: 微軟雅黑;text-indent: 32px;background-color: rgb(255, 255, 255);">包拯之后,惟綬一身,孤立不倚”。文彥博對包綬的關心,正是對故交的緬懷與盡責。
歷史與小說的巧合

元末明初小說家羅貫中,以文彥博平定王則的故事為背景,創(chuàng)作了二十回本的長篇小說《平妖傳》,后來馮夢龍又改為四十回本。歷史上文彥博平王則那年,包拯正任陜西轉運使,與此事沒有瓜葛。但兩種《平妖傳》都寫包拯時任開封府尹,與文彥博關系密切,有一本還說是包拯推薦文彥博當領兵元帥。把十年后的官位,拉到十年前的事件中去,是小說家常用的虛構手法,但是把包拯與文彥博在文學作品里拉在一起,既是首創(chuàng)的,也是唯一的。在這一點上,小說與歷史卻是非常的巧合,令人想象到宋、元之間,也許有著包、文兩家的故事流傳。
以上所述的歷史記載、詩詞往返、奏章保舉、小說塑造,都只能反映兩人工作關系,配合默契。私人情誼,過從甚密,怎么也透露不出他倆還是兒女親家。直到一九七三年,合肥發(fā)掘包拯家族墓群,出土了包拯及其夫人董氏、長媳崔氏、次子包綬、次媳文氏、長孫包永年等六人墓志,才揭示出包、文兩家姻眷關系的全部秘密。
文氏墓志的發(fā)現(xiàn)
在包拯墓志里有兩位姓文的人:文*和文勛。墓志寫明包拯的小女兒嫁給國子監(jiān)主簿文 。包拯去世,包綬幼小,朝廷調任文*為廬州保信軍節(jié)度推官,護送包拯靈柩和家小由開封返回廬州合肥,于次年八月四日安葬。包拯墓志蓋的十六個篆字,是文勛寫的,落款是「甥、將仕郎、守溫州瑞安縣令文勛篆蓋」。「甥」顯然是晚輩至親,但文勛、文*與文彥博有甚么關系卻沒有交代。
包夫人董氏比包拯晚六年去世,文*已升任常州團練判官,是他派人請廣州知州張?zhí)锝o董氏墓志撰稿。董氏墓志蓋也是文勛篆寫的,落款為「外生、將仕郎、守海州懷仁縣令」。「外生」與「甥」,稱謂相同,他倆與文彥博的關系,仍不明朗,誰也不會聯(lián)想到文彥博。
崔氏墓志有了新的進展。她比包拯晚三十二年去世,她的墓志蓋仍是文勛的篆字,文勛的現(xiàn)職是「承議郎、充福建路轉運判官」。墓志的撰稿人錢勰,書寫人為「朝奉郎、充集賢殿修撰、權管勾西京留司、御史臺、騎都尉、賜紫金魚袋文及甫書」。
文彥博有八子,文及甫為第六子,成就最大,官至三品,所以他的名字寫進文彥博的傳里。文及甫的出現(xiàn),人們才有把握地把包家與文彥博多少掛一點◆。 包綬墓志里有「再娶故相太師潞國公之女文氏」之句,所謂「故相太師潞國公」是文彥博的最高官銜,為「尊者諱」,稱其官以代其名。它開門見山地道出了包綬是文彥博的東床佳婿。 文氏墓志寫得更精采了:
蓬萊縣君文氏,世為河東汾州人,河東節(jié)度使守太師潞國公之女,今朝奉郎包公名 綬之夫人也。天圣初,夫人王父、贈尚書令兼中書令諱洎,與朝奉公王父、贈太保諱令 儀,同官閣中,時潞國公與皇舅樞密副使孝肅公諱拯、方業(yè)進士,相友甚厚。未幾,同 登天圣五年甲科。逮嘉佑間,繼以才猷,直至參知政事,而包氏、文氏仕契亦再世矣。 嘗愿相與姻締,故以夫人歸焉。
把包、文兩家三代由交往到聯(lián)姻的過程說得明明白白。包令儀、文洎的官銜是因包拯、文彥博顯貴后追封的,生前官位并不高,包令儀只是七品的虞部員外郎。從「嘗愿相與姻締」之語分析,可以認定文*是文彥博的兒子,文氏許給包綬,是文彥博實踐自己的諾言,對包拯的回報。
從兒女年齡看,聯(lián)姻應是嘉佑初年他倆第二次同朝時的事。這雖是我國「門當戶對」的傳統(tǒng)習俗,實際上也是一種政治聯(lián)姻。文勛善畫山水,工書法,篆書尤負盛名,蘇軾、黃庭堅、米芾、李之儀對他都有很高的評價。

《米海岳書史》中寫道:「文勛、字安國,官至太府寺丞。善山水,畫西方變相,其作方界,略不抒思,善論難劇談,篆字用筆,意在隸前,得汲冢、魯壁、周鼓、泰山之妙?!拱ナ?,他以縣令給執(zhí)政大臣篆寫墓志蓋,沒有親戚關系和篆書特長是不容易做到的。他篆寫包拯、包夫人、崔氏三個人的墓志蓋,時間跨度達三十八年,不是近親,怎會如此熱心不減當年?宋代起名,兄弟間喜用同一偏旁部首的字,如「蘇軾、蘇轍」,「宋郊、宋祁」,文 、文勛,墓志作文 、文勛均從「力」字,可能也是文彥博的兒子。
此外,宋代還有認義子的習俗,文彥博在益州時,就曾認以畫竹著稱的文與可為義子。文彥博是政治世家,文勛雖然從政,但終以書畫見長,也有可能是文彥博的義子。
文*護送包拯靈柩到合肥,營建了包拯墓,留在合肥工作。六年后,他的岳母包夫人董氏染病,他的妻子、董氏的小女兒與嫂嫂崔氏親奉湯藥,不離寢席,這時包綬才十一歲,董氏的喪事都是文*操辦的,可見文*已定居合肥。古代崇尚幾代同堂,他們兩家人口都不多,說不定類似抬贅,吃著一口鍋的茶飯哩!由于文*定居合肥,后來文氏嫁給包綬,來到合肥,同兄嫂住在一起,就不會感到陌生和孤寂了。
包綬去世后二十四年,金兵進入中原,占領開封,滅亡北宋,繼續(xù)揮兵南下。一〇二九年,奪取廬州,包家成為重點打擊對象,包拯墓慘遭發(fā)掘,包氏住宅悉被焚毀。包、文兩家子孫逃往何處?棲息何方?杳無音訊。從包綬夫婦墓志上看,可推斷這時的當家人為包耆年、包景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