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朵:子梵梅訪談(2011-03-23 21:50:06) ①木朵:我們的對話從一首短詩開始:《一支曲子》(2010)。這首詩告訴讀者它賴以成行的基礎有三個方面:其一,它在跟時間賽跑,一首短詩在幾行之內(nèi)必須妥善地安排好時間觀念,具體落實為詩中必須呈現(xiàn)出一些關乎時間的名詞或副詞,表露出一種有始有終的情感;其二,人稱變換喻示著觀察視角與敘述口吻的重要性,比如這首詩中“她”、“我們”、“你和我”、“如此”、“那支”;其三,對現(xiàn)實生活的輕重緩急的模仿——設法在短促的空間中鑲嵌故事情節(jié)的梗概。如果把十行之內(nèi)的詩稱之為“短詩”,你在寫作前會有怎樣的有關篇幅、分寸感的意識,以及為了迎合這種意識而采取怎樣的手段?事后,如果一首短詩存在瑕疵,它最有可能體現(xiàn)在哪個方面? ①子梵梅: 我是一個有“長詩期待欲”的人。但是,在2006年和2008年間,我寫了幾首讓我日后看來有些不解的好短詩。我不知道它們是怎樣來了。 我經(jīng)常想到短詩的架構和肉感。所謂肉感,指短短幾行里的汁液。它不能是干燥的、理據(jù)的。至于在寫作中,我不參與對思考的東西的迎合和實踐,你知道的,這東西不能邊寫邊貫徹想法,都是事后想到的。 我是一個苛刻的完美主義者,當我發(fā)現(xiàn)用10行可以達到的東西,竟然用了15行,我就無法容忍自己無效的揮霍,并懷疑我是否能寫好它。這是一個詞語節(jié)儉者的吝嗇,也是你說的“分寸感”?!吧餍小必灤┪业膶懽?,同時對我產(chǎn)生了制約。如果要深究,我要說我還是沒有把握好分寸感。 我一直主觀地認為,最合宜的短詩行數(shù)是5行,7行,9行。我說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比如,我不喜歡10行以內(nèi)的偶數(shù)。而且認為,少于5行的短詩,寫好詩的前提已經(jīng)不存在了,所以,我很難認可5行以內(nèi)的短詩。這是我在你的訪談之前就想過的事,我覺得有意思,說明我這人有些偏執(zhí)毛病。 一首短詩要具備爆破力和足夠的有效元素,還有它的完整性。這三個要素同時構成一首短詩可能存在的缺陷。 《一支曲子》延續(xù)我心因性的悲傷。我清楚地記得,當我寫完它后,曾經(jīng)不再去理它了,因為此前我已經(jīng)完成了對類似情形的表述,我覺得我只是在重復一種情緒,我受到了自己的打擊。這就是我說的此前寫過的—— 假聲 悲劇的日常性,把人置于不可控之地,只能做到每天如何減少一些屈辱,而不是每天如何增加一些尊嚴?!八薄拔覀儭薄澳恪薄拔摇?,莫不是“我們”所有的人。 其實,我一直在回避一首詩里的“第一人稱”,但沒有成功。第一人稱是可怕的東西,它使一首詩,尤其使一首短詩受到極大程度的限制。所以很多時候,當我無法避開“我”,我只好設置一個“她”或“他”。我寫過十首同題的《她》,當然,這些的就是“我”。甚至有可能的話,我寧愿用“它”。在短詩里,“它”是相當誘人的,我喜歡“它”,遠勝于喜歡“他”和“她”。也許這是我對物比對人更容易信任所致。 我喜歡在詩里埋入一個情節(jié)。從2009年開始,我逐漸從抒情里解脫出來,發(fā)現(xiàn)了敘事和白描的力量。 短詩更是無法抒情,一抒就容易過度。擯除短詩的抒情元素,短詩最好能在平靜的水面之下,有決絕和驚險暗流潛涌。如果我回憶這幾年來寫的哪一首短詩最喜歡,也許應該是2006年那首《驚險》。 驚險
這首詩寫完后的幾年里,每讀它都覺得在涉險,脊背會有涼颼颼的冷流穿過。這五行里面,同樣有你說的“情節(jié)”和我要的極致的險境,這也是我對短詩的閱讀期許和閱讀傾向。 ②木朵:《下樓》(2009)所描述的也是電梯奇遇,它和《發(fā)生》(2009)、《在嶗山》(2007)一樣體現(xiàn)出一位當事人怔住在外物面前的縝密心思;讀者會由此判斷這是你屢試不爽的寫作套路之一:通過寫作來觀察早先某個時候自我看世界的方式——而這些詩句恰好由一縷縷先是疑慮后是釋然的視線構成。也正是憑借這一次次有效的換位思考,你找到了一種削弱有關寫作危機或不祥之感的訣竅,“蒼生擠在一首無能的詩里”(《活在紙上》,2010)一類的臆想得到了挽救:用來修飾“詩”的那個詞——“無能的”——得到了解脫。事實上,一位當代詩人一旦使用這個修飾詞來給詩定義,她就不可避免邁入了一種歷史糾紛之中;按照你的因果律——“我悲傷,所以寫詩”以及“我相信靈魂,所以才相信詩歌,相信啟示,相信虛無”——來找到另一個定義似乎也不難,比如詩是悲傷的啟示。 ②子梵梅: 我確實無意中寫過好幾首關于電梯的詩。電梯是一個奇妙的容器,它的冷漠,它的逼仄,它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兩個或幾個互相陌生的人,在上樓和下樓的狹路里相逢。我接受這樣的場景傳遞給我的感覺。在電梯里,我的思維在受到極端限制之中,獲得快感般的自由。從電梯出來,我常有腹稿已就的莫名的喜悅感。 在我的身體征象里,我對聲音非常遲鈍,往往在聲音到達我的耳朵之后的幾秒,我才接收到聲音,我總是比它慢兩拍。這也就是你說的“怔住”。 由于這樣,我的視覺顯得特別活躍,所以,場景在我的詩歌里占有很大的比例。在嶗山,我看見僧侶快速穿行在石榴和松樹間,我完全聽不見寺院的鐘聲,只用眼神追蹤僧侶奔向各殿,他們忙碌的神色使我入迷。 我更多的是依賴看見來寫作,而不是聽見。所以,我勝任所看見的,哪怕通過電梯的切割,建筑物成為一個又一個橫截面,都要比我聽見的更加真切,更有感覺。 可以把“危機感”理解為上一個問題里我談到的“險境”。因此在我這里,危機感構成一首詩的“特殊辭格”。通過你這一問,幫助我發(fā)現(xiàn)我平時所敘述之物,都有一個共性:消亡的緊迫性,以及即將消失之際的快感。這種撕裂性,是我對日常的勾勒,對現(xiàn)存世界的描述。當我敘述時,它們活在“即將毀滅”中。 世界是一個靜止的活體,我的視點帶著悲觀中隱秘的樂趣。似乎是一種有意的挑逗,我觀察的角度依賴某種我不信任的瞬間,給予迎面的那一見——然后,在懷疑之后,通過自我說服,最后以自我寬懷的力量,帶領自己離開那緊張的場景。也許這就是你所說的先疑慮后釋然。 我不太清楚“邁入了一種歷史的糾紛”指的是什么。但是我想,這個修飾詞尚沒有那樣的力量。或者說,它的力量不是把我導入糾紛,而是呈現(xiàn)一種現(xiàn)狀。關鍵還在于,歷史不容易受制于這么一個約定,因為歷史本身是可疑的,用上多少修飾來界定,都無法撼動它身為歷史失貞的前提。 當下的寫作,太多偽人文,偽悲憫,詩里裝著眾生,實際使用眾生,油腔滑調(diào),遍體姿態(tài)。這就是我寫“蒼生擠在一首無能的詩里”的初衷,此詩前句則是“松針立在一朵蒼白的云里”。 所以,我才需要“靈魂”和“啟示”來修復一首詩的功能。如果不依靠其虛無性,詩歌的無效就會把我們每一個人的寫作,推向更加茫無際涯的無用。這也正是“啟示”“靈魂”和“蒼生”之間的距離。 “削弱不祥之感”的訣竅——這個說法我同意。大概,我能做的就是這些。我們何嘗有能力用更好的手法,去把不祥之感化解? 在《發(fā)生》里,其實,自開始時的那抹興奮,到終結時的意興闌珊,即是我對世界的投降。當我和熱水瓶同時妥協(xié)于那聲“咕噥”,我和這個世界既達到和解,又做到互相無法侵襲對方。我坐回椅子上,就像熱水瓶塞進桌子下,相安無事。等于和熱烈的“水開了!”和解。 這時,再次證明詩歌的“無能”。 但“無能”并不代表不需要它。我們恰恰看中的是寫詩的無所事事。詩歌的無用,支撐著我們僅存的那點追求的純粹性。所有的“美”,都是從“有用”出發(fā)步向“無用”。我在《無用論》(2009)表達這個意思: 你朝白云走去 詩是悲傷的啟示,這不是我的套路,而是寫作的宿命。有人因樂生詩,有人因悲出辭。但是,危機不是來自寫作,而是來自活著。 ③木朵:尤其在2008年,組詩成為你寄情的主要形式,與你寫作中另一個明顯的特征——第一人稱“我”頻繁活躍在詩句中——共同演繹著激情的多幕劇。有的組詩,如《短歌·狼毒花》(由四十首四行體小詩構成),就像是平行發(fā)展的線條,把所見所聞捕捉入內(nèi),并不追求線條之間的纏繞,也不打算交織出唯一一件抒情的毛衣;又如《馴獸場》,讓讀者覺察到“憤怒出詩人”的真諦,這個組詩針砭時弊,慷慨激昂,也包攬古今,似是對“無能的詩”的反駁;而《皮影戲》則從當事人的情真意切出發(fā),把身邊人事與外在景象融合在一起,一半是可觀的情感火焰,令讀者欣賞到利索的修辭如何配合人的感受熊熊燃燒,一半則是幽情的海水,哪怕是火眼金睛也找不到作者那個“清晰的盲點”何在。就你的寫作實踐來說,組詩寫作是不是一種體力活?組詩中各個成員得以渾然一體的秘訣有哪些? ③子梵梅: 2008年應該算是我狀態(tài)較好的一年,你提到的這三首,都是這一年我個人所倚重的?!抖谈琛だ嵌净ā肥堑乩砼c宗教的“花兒”;《馴獸場》是現(xiàn)實與現(xiàn)形的“詰問”;《皮影戲》是自傳式的“心靈史”。三首詩的題型和手法差異性很大。 我一直希望做一個歌詠者,一個行吟人,一個民歌手,心懷里有吟詠的沖動和朝盼。心儀薩福單純、明澈的音節(jié)和吟唱的韻律。這一年,我在香格里拉寫下了四十首短歌狼毒花,是一口氣寫下來的,覺得身心性靈都沐浴在一種無法言喻的幸福里,這是很少有的感受。 當然,這要拜中甸那神奇的地理所賜。但關于民歌的情懷和向往,于我由來年深日久。民歌其清遠悠揚,其舒暢緩慢,其開闊和美,其詩經(jīng)漢賦源頭性的風雅和比興,都令我垂涎。然而,現(xiàn)在我們受染于媚俗和公器,陷于權輿之戀,已經(jīng)很難找到那和緩的節(jié)奏和美好的遙望了。 其實,我是把《馴獸場》當作長詩看待。這里面介入很多事件,邏輯和氣場是密集連貫的,而且有一個規(guī)模性的情節(jié)和史實。此類寫作,其實于我為數(shù)不少,但大多短制。我認為,一個詩人要以一種徹骨的砥礪,介入兇猛的現(xiàn)實縫隙,去發(fā)出詩歌應該發(fā)出的聲音。這聲音未必是政治,未必是權力,它也許是低至地面的塵埃和蕓蕓眾生微弱的聲音。 我這樣說,不是抱負和胸懷,更不是理想主義的矯情,而是一個人對“現(xiàn)時”的擔當,是一個詩人向后撤退的底線。說到這里,并不能因之否認前面所說的“蒼生擠在一首無能的詩里”的真相。我一直愿意重讀杜甫,同時,用王維清理沉郁,用陶潛給予出口。 不管是長詩還是組詩,消耗的不是體力。其虛脫感,源于損精耗神。其無力感,是一個悲觀的懷疑者再次跌落于無力的文字面前的無奈。也可能這方面的自創(chuàng)力,尚不足支撐自己吧。 在我的寫作經(jīng)驗中,我經(jīng)常受到理性的打擊。我從未紊亂過,清楚它們各節(jié)的推進,甚至知道它們的去向和結局。似乎很早它們就安排在那里,只需要一個機緣,派我來把它們寫出來而已。如果那里面跳躍太大,或者有人迷惑于歧途,很可能是我進入了個人的隱秘通道,我把“你們”甩開,在里面清醒而激越地狂奔,就像《皮影戲》那樣。 但是,不管我狂奔多遠,都能把自己拉回來。再長的詩,只要氣息能管到末梢,一定不會有脫節(jié)之時。這同時成為我的痛苦所在——它的完整性,它的追隨完美的絕望。 《皮影戲》是一首贈詩。當然,贈人亦贈己罷。2008年,我對修辭還相當迷戀,這在《皮影戲》可見一斑,這也是你所說的此詩“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的“物質因素”。 到了2009年和2010年,我的寫作變得“不好看”了,因為我把那件衣裳剝離了去。一些東西讓我覺得煩了,我試圖擺脫它對我的控制。當然,就我寫于2010年的長詩《身份》來看,我有時還是沉醉于它帶來的“隱瞞之美”,修辭確實可以做到替寫作者回避很多忌諱。這說明我的不徹底性,需要做減法,把一些累贅卸去。 對組詩我沒有特別的感受。一入手寫,短詩總嫌不足,長詩遙難可及,組詩則能解除二者的遺憾,寬慰二者未及之處,于是組詩成了我的慣用形式。 一個好詩人,他要盡其力還給詞語清澈的本質。我仍然盼望能在民歌那里,找到我所希望的俗世的本真和漢語不被破壞的肌理。在這一點上,我較為滿意地寫出《傾聽24節(jié)》《短歌·狼毒花》和《正月帖》,也許還有《一個人的草木詩經(jīng)》里那一百首草木詩吧。 我在想一個問題,所謂發(fā)掘漢語的多重語義,派生出無窮無盡的命名,是不是一件很傻的事。那些重新命名的一切,莫不有一張張可疑的面孔,它們真是它們嗎?我們?yōu)槭裁床荒馨岩恢患讱はx還給甲殼蟲,而非要將它修飾為一輛坦克呢? ④木朵:關于民歌的情懷和向往,會使我突然想起一個貌似威嚴的訓令:詩中要傳遞出一種明顯的個人聲音?!奥曇簟痹谶@里變成了一個強勁的隱喻,成為立判高下的準繩。如果一首首詩不能為誠懇的讀者一眼識別為誰所作,它們就是不成熟的(不成功的)嗎?這樣一來,寫作就變成了一種綜合行動:不僅是處于事理與感情漩渦中的個人去跟生存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關系,以凸顯自我的特殊性,還包括預設一對明眸——把自己的特色從古今中外的其他作者所構成的林林總總的印象中區(qū)分開來,那么,根據(jù)怎樣的尺度來判斷自己已經(jīng)形成了某種不為他人所掌握的特色呢?當一個朋友稱贊你發(fā)出了“個人的聲音”時,你會懷疑他有失公允,可能只是出于禮貌,或者只是進行小范圍的統(tǒng)計嗎?一旦作者自己知道一種差異性的存在,而且,讀者一眼望去也能識別那些標簽——這種狀況會給以后的創(chuàng)作帶來干擾與損害嗎?你愿意成為風格化詩人嗎? ④子梵梅: 向民歌學習,并非要成為一個“唯民歌手”,我只是向其簡潔的敘事學習,向其舒緩的節(jié)奏和音律學習,盡力挽留詞語在被破壞之前的質地。 在我看來,民歌的情懷和威嚴的訓令,這二者的關系還是比較難以建立的。民歌并非“個人的聲音”,它削弱文化之后,和民間親昵成為口口相傳的吟唱,它可以喚起有著樸素靈魂的普通人前來合唱。就像當年王洛賓的西部民歌,就像七弦琴下的荷馬和薩福,就像西周春秋的《國風》,它們都不是個人的聲音,而是去除抒情和文化之后普通人的心聲。 一首詩,當遮蔽作者的名字后,能讓人一眼辨認出是誰所寫,這只能說它具有特別性,卻不一定就能說明它就是一首好詩,他就是一個好詩人。好比一堆熱烘烘的牛糞,它在大路中央標新立異,能夠很快把它和旁邊的石塊、草叢、泥巴區(qū)別開來,甚至能夠從各種錐形物中被一眼指認出來,但它只是牛糞。 當然,如果換另一個角度說,一只鸚鵡在每天早晨發(fā)出“早上好”的同腔一調(diào),模仿得再好,到處都響徹虛假嗓門發(fā)出的機械冰冷的問候,那只會使這個城市的陽臺越來越寂寞。如此,十只鸚鵡和一百只鸚鵡沒什么區(qū)別,一百首詩和一首詩沒什么區(qū)別,最后等于什么也沒有留下。 孤獨的寫作,有時只為幾個額定的知己或讀者所寫,有時甚至只為自己而寫。當我寫作《一個人的草木詩經(jīng)》時,我在說著只有草木才能聽見的聲音。我完全服從于我的需要,服從于我蹲在菜畦間和深山里的那種秘密的交融,根本不知道也不去考慮那就是我與他人的“差異性”,更不知道日后有那么多讀者告訴我,他們喜歡這些東西。 一個人是否寫出了不為他人所掌握的特色,這是可以通過氛圍和自省力來判斷的,自己就是自己的明眸。所以,無須去介意誰作為評判者站在你的面前給予褒貶,如此就能做到不受干擾和損害。 當我說民歌,我正好要離開隱喻,離開那固有的評判準繩。如果在寫作中還要考慮如何與生存環(huán)境協(xié)調(diào)來凸顯特殊性,詩歌就會步入功利的范疇。那么,不管是哪一種類別的創(chuàng)作,都已然先行自毀。寫作過程和去處不能做到水到渠成,卻還要絞盡腦汁去處理寫作中的綜合關系,讓人為的和諧來獲得特殊性,就會陷入此中“寫作江湖”。 每個人的創(chuàng)作存在著個人判斷和公眾(讀者)判斷的審美傾向和訴求,被判斷的條件可以有很多種,但它一定有約定俗成的基礎標準,好詩壞詩的標準,美丑的基礎范圍。好詩的另一個特點是經(jīng)久耐磨、適宜傳唱,呈現(xiàn)“大眾性”的配合閱歷,表達了統(tǒng)一層面的人的共通性體驗。 果真有人告訴我,我發(fā)出了個人的聲音,我認為是一件榮耀的事。這聲音當然需要建立在詩歌價值之上,而不是夜半突兀的鴉鳥的叫聲,讓夢中人都驚坐而起。“個人的聲音”是對“公共發(fā)聲”的策反,如果把“個人的聲音”變成要你來服膺的律令,還算個人的聲音嗎? 假如這樣,差異性就是價值。既然存在差異性,怎么還有標簽呢?標簽對任何一個處在活力創(chuàng)作的人來說,都是否定和羞辱。 如果風格化不是指一種凝滯不暢、頑冥不化的手法,而是指定力和堅執(zhí),在長年的延續(xù)中形成自己獨立的東西,我倒是樂意成為“風格化”的詩人。 再說,標簽是否就是風格,風格是否就是個人的聲音?這三者之間畢竟還是有很大的區(qū)別的。就我而言,曾被謂為“一個難以被歸類的詩人”,這是我更樂意聽到的評價。 ⑤木朵:作為再現(xiàn)“漢語不被破壞的肌理”的嘗試,組詩《正月帖》(2010)展示了兩代人之間情感紐帶的恒定性,并不因俗世的反復無常而喪失本真色彩。從讀者的角度看,這首詩賴以聳立起來的支柱有三:其一,置身于正月里的女兒對母女情深的謳歌;其二,那種節(jié)日氣氛依托于一塊鄉(xiāng)野沃土,陸續(xù)派遣出“動之以情”所需要的環(huán)境因素,這些因素來自傳統(tǒng)的抒情系統(tǒng),它們?yōu)樵姷恼Z調(diào)、節(jié)奏、氣色踴躍服務;其三,對正月里這一特殊時期的多個日子、多個情節(jié)的采納,協(xié)助這首詩變成了時間的化身,保障了詩的適宜長度。我所好奇的是,在下一個正月里,這些因素與情態(tài)的結合還能催生出怎樣的新生命?母語與母愛,面臨當今社會利欲熏心的表象,是否不得不退守在所剩無幾的暮靄以及最后的安慰之中? ⑤子梵梅: 我極少寫家人和親情,所謂至親之愛無字。去年春節(jié)期間,母親病重在床,南方極其陰冷,況節(jié)日每每于我常成寂寥。又逢不日將離開故鄉(xiāng)遠行,諸多牽掛。此等心境,難以言語,遂倚在母親床邊寫就此帖,時冷清而蕭瑟。處于那幾天的沉重而悒郁的心情,我還寫了同質的另一首《無端》。 親情難寫。若非當時特殊情境,也許沒有這個帖。而若非寫親人,也斷不會如此直抒胸臆?,F(xiàn)在,我倒想有一日,在我父母還在我身邊的時候,寫一首此生最重要的詩獻給我的父母。 《正月帖》寫出來后,當夜深人靜獨自一人時,我常會翻它出來讀,讀著讀著,就會把心頭一些雜質過濾掉,如你所言,“退守在所剩無幾的暮靄以及最后的安慰之中”。更重要的是我能夠在里面看見自己與時間“爭搶”著雙親,而且,最終我成為一個勝利者,我贏得了父母,時間終于不得不敗在這首詩的這一節(jié)之下—— 天黑了。我有父母 大部分時候,我無法記住我的文字,哪怕一個完整的句子。但就這一節(jié),我能脫口而出。像是回到母體子宮的一股溫暖,天再黑,也沒關系。 所以我說,每個人的根在父母那里。同理,詩歌的根在傳統(tǒng)那里。傳統(tǒng)就是寫詩的人他忠實于語言,愿意還原詞語的本義,愿意實誠地好好說話,還原融解于生活的切實境遇。若是這樣,詩歌的要旨便可能抵達。 關于你的好奇,也是我的等待。也許2011年這個正月,我會為我的父親寫出今生給他的第一首詩。我的父親,我用詩可以留住他。我滿心喜悅,何其幸福,無以倫比。突然發(fā)覺詩歌竟然還有這樣的功能,把樸素的希冀悄然推至心頭。這要感謝你的提醒! 寫出本真之詩,乃是我所覬覦。猶似所剩無幾的信任,在父母那里,在傳統(tǒng)那里,在語言源頭處,找到了一根賴以為系的臍帶: 母親延續(xù)著肉體 這首詩難以剖析技術手法,因為它不是寫出來的,而是自己流淌出來的。這樣的說法似乎會被嫌陳舊了些,但我確實沒有更新的說辭。 無疑傳統(tǒng)為其魂魄,殼子卻還是現(xiàn)代的殼子。我不得不要說,我喜歡用這樣的現(xiàn)代的瓶子,去裝那縷傳統(tǒng)的魂。十節(jié)里,所有的寂靜的聲響,都來自對現(xiàn)代手法的無法規(guī)避,以及適者化用,用而不忿,順其自然。 201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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