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寶釵與王夫人的關(guān)系 如果說寶釵對元春的態(tài)度尚且只是敬而遠之的話,寶釵對于王夫人的態(tài)度則不僅是敬而遠之,還有譏而諷之的一面。寶釵為什么要“敬”王夫人呢?因為按禮法她是長輩,而且還是榮國府中唯一與寶釵有血緣關(guān)系的長輩。故寶釵自始至終在形式上和禮儀上對王夫人保持了一份尊敬,正如她尊敬賈母那樣,保持了晨昏定省的習(xí)慣,如第45回原文所寫:“寶釵因見天氣涼爽,夜復(fù)漸長,遂至母親房中商議打點些針線來。日間至賈母處王夫人處省候兩次,不免又承色陪坐半時,園中姊妹處也要度時閑話一回,故日間不大得閑,每夜燈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寢。”但寶釵又為什么要“遠”著王夫人呢?因為王夫人跟薛姨媽一樣,也是希望通過賈、薛聯(lián)姻來擴充自己在賈府內(nèi)的勢力的。而寶釵最反感這種將自己的情感強行附加上家族利益色彩的做法,所以如我們在第一章所指出的那樣,寶釵“總遠著寶玉”,甚至反過來以寶玉被黛玉纏住為“幸”,這就等于同時也總遠著王夫人。換言之,寶釵對于王夫人和自己母親的聯(lián)姻計劃總是持消極的、不配合的態(tài)度。因此,她才會那么輕易地以個性得罪賈母,從而使王夫人的計劃一度落空。如果不是后來寶玉與黛玉之間在思想上分道揚鑣,從而導(dǎo)致黛玉“莫怨東風(fēng)當自嗟”的死亡的話,王夫人的聯(lián)姻計劃恐怕也得永遠落空下去。(這一點,我們在本書在第十七章里再詳細闡述。)那么,遠則遠矣,為什么還要譏諷王夫人呢?這是因為王夫人并不是一個光明無私且有深謀遠慮的人。作者說:“王夫人原是天真爛漫之人,喜怒出于心臆,不比那些飾詞掩意之人?!保ǖ?4回)這是從好的角度來講的。從壞的角度來看,天真爛漫之人若不能走向更高的思想境界,就往往會流于偏私狹隘?!跋才鲇谛囊堋备亲鍪虏粍幽X子的非理性表現(xiàn)。而正是這些偏私狹隘和非理性的東西,引發(fā)了寶釵對王夫人的不滿,構(gòu)成了前者譏諷后者的理由。而關(guān)于王夫人的偏私狹隘及非理性,我們舉一個例子就可以說明,這就是王夫人怒逐金釧一事。任何一個做母親的人,自然都希望兒子能夠奮發(fā)向上,至少不應(yīng)該墮落下流。因此,王夫人由于寶玉跟金釧的調(diào)情而大怒,這是可以理解的。但王夫人又是怎么做的呢?她卻輕輕放過兒子,把一切罪責都推到作為丫鬟的金釧身上,甚至不惜顛倒黑白、無限夸大罪名:“下作小娼婦,好好的爺們,都叫你教壞了?!保ǖ?0回)按此邏輯,少爺們都是“好好的”,要有不端的行為,也都是“下作小娼婦”給“教壞”的!可事實又如何?這一次調(diào)情,分明 是從賈寶玉“輕輕的走到(金釧)跟前,把他耳上帶的墜子一摘”的行為而引起的。要說金釧是“下作小娼婦”,她的兒子豈非無恥淫棍?如此偏私不公、溺愛不明,只一古腦地把責罰降到丫鬟頭上,也難怪金釧會不服氣而自殺!所以,我們說,曹雪芹講的對,王夫人確實是一個“喜怒出于心臆”,心地狹隘而缺腦子的人,而并非像過去很多擁林派評紅家講的那樣是什么“老謀深算”的“陰謀家”。 說到金釧之死,這就很自然地引出了寶釵對王夫人的第一次譏諷。關(guān)于金釧死后,寶釵在王夫人那里的表現(xiàn),以擁林派觀點為核心的傳統(tǒng)紅學(xué)向來是抓住不放,將其當作一個“王牌罪證”,試圖以之來證明寶釵如何如何“內(nèi)心冷酷”。這種說法當然荒謬得很,我們放到本書第十一里專門予以駁斥。這里只說一說事件本身。在筆者看來,寶釵關(guān)于金釧是“失了腳掉下去”的說法,正屬于邏輯學(xué)上講的“歸謬法”,是對王夫人隱瞞真相之舉的尖刻反諷!按,金釧之死,寶釵最初是從大觀園內(nèi)的一個老婆子那里聽來的: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里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那老婆子道:“那里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兒不知為什么攆他出去,在家里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里打水,見一個尸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家里還只管亂著要救活,那里中用了!”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贊嘆,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這里襲人回去不提。(第32回) 寶釵與金釧并不怎么熟悉,但也知道后者是王夫人身邊最寵愛的一個丫鬟。而這么一個得寵的大丫頭突然投井死了,寶釵的第一反應(yīng)就是覺得“這也奇了”。因此,她“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一個最主要的動因就是要找王夫人打探實情。 在王夫人處,王夫人倒是主動地向?qū)氣O提起了這事: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里間房內(nèi)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那里來?”寶釵道:“從園里來?!蓖醴蛉说溃骸澳銖膱@里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里去?!蓖醴蛉它c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么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保ǖ?2回) 對于寶釵的問題,王夫人卻并不打算實話實說,而是選擇了編造謊話來隱瞞真相: 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么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第32回) 王夫人的說法真的是漏洞百出!須知,王夫人向來是待下寬厚之人,而整個賈府,拋開王熙鳳等少數(shù)人不論,也向來是寬厚之家。比如,小說第19回就說過:“賈府中從不曾作踐下人,只有恩多威少的。且凡老少房中所有親侍的女孩子們,更比待家下眾人不同,平常寒薄人家的小姐,也不能那樣尊重的?!钡?3回,賈政聽說金釧投井一事以后,他的第一反應(yīng)也是:“好端端的,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以待下人?!睖蚀?,寶釵以常理就可以推斷,王夫人豈有為損壞一物就輕易打人攆的人的理?金釧作為平時最得寵的大丫頭,又豈能僅為損壞一件東西就輕易自殺的理?如果真是這樣,金釧就不過是糊涂蛋,豈值得王夫人如此傷心哭泣?可寶釵又分明看見了王夫人為此悶坐垂淚的景象,所以,寶釵又故意提出了一個更荒唐的說法,來對王夫人的說法進行反諷: 寶釵嘆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么想。據(jù)我看來,他并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第32回) 好一句“豈有這樣大氣的理”!這已經(jīng)把王夫人那種說法的荒唐性給揭示出來了。以賈府的富貴和寬仁之風(fēng),又以王夫人平時對金釧的寵愛有加,金釧豈會因為損壞了一件東西就絕望到自殺?也太奇異了吧?所謂“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涂人,也不為可惜”,言下之意,對于這么一個糊涂到不可思議的人,你王夫人還悲傷可惜個什么勁兒呢?難道是因為你太慈善了么?果然,王夫人聽了寶釵的反諷之語,也不能不作如下的表示: 王夫人點頭嘆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保ǖ?2回) 如果真按寶釵的說法,王夫人一點責任都沒有。對于金釧之死,她最多痛惜一下就行,何至于說什么“到底我心不安”呢?道理很簡單,寶釵的說法實屬反諷,而且點到了王夫人的痛處,她當然會心里“不安”!自然,王夫人是長輩,寶釵也不愿意再繼續(xù)逼問下去,于是,話鋒一轉(zhuǎn),說到善后事宜:“姨娘也不必念念于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fā)送他,也就盡主仆之情了?!边@又引出了王夫人想給死了的金釧做衣服,寶釵主動送了自己的衣服給金釧當妝裹的情節(jié)。 對于以上寶釵用來反諷王夫人的說法,自清代晚期以來的擁林派評者一般都習(xí)慣于對著寶釵破口大罵,說她“明知”金釧的死因,卻為了“討好”王夫人而故意為其“開脫罪責”??墒聦嵱秩绾文??寶釵是否“明知”金釧的死因呢?她的行為又是否真的是在“討好”王夫人呢?且看接下來的一段原文: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qū)氣O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寶釵見此光景,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于是將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將他母親叫來拿了去。(第32回) 很清楚,所謂“寶釵見此光景,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寶釵是直到這時才大體清楚金釧的死因的。而在此之前,她怎么可能知道王夫人的說法是在給寶玉遮丑呢?更談不上“明知”金釧的死因!而王夫人的表現(xiàn)也很有意思。要知道,開始的時候,王夫人是主動地向?qū)氣O提及金釧之死的:“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爆F(xiàn)在她卻明顯是像防“賊”一樣防著寶釵:“王夫人正才說他,因?qū)氣O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明顯是對寶釵的防范意識變得重多了!那么,你說寶釵的行為究竟是“討好”于王夫人,還是“討煩”于王夫人呢?世界上還真沒有過這么越討越讓人家防你的“討好”!其實,換一個角度來思考,就可以知道寶釵絕對是在諷刺王夫人,而絕非為王夫人開脫。因為她的說法是注定不可能讓王夫人采納的:連大觀園內(nèi)的一個老婆子都知道金釧是“投井”,若王夫人轉(zhuǎn)而宣稱金釧是失足落井,別人會信嗎?金釧又不是幾歲孩童!況一個被逐之人,如那個老婆子所交代那樣,整日“在家里哭天哭地”還來不及呢,哪里還有那種閑情逸致“到各處去頑頑逛逛”呢?一種注定不可能為輿論所采信的說法,寶釵把它拿出來能為王夫人“開脫”得了嗎?那只能讓王夫人的掩飾變得欲蓋彌彰,更加沒有道理可言!因此,那不可能是什么“開脫罪責”,而恰是寶釵對王夫人的一種隱責暗諷! 非常明顯,在議論金釧之死一事之后,由于寶釵對王夫人隱瞞真相的說法進行了歸謬式地反諷,所以王夫人對于寶釵的戒心反而陡然上升。那么,寶釵又是否就此“收手”,再不以尖刻的言語譏諷王夫人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至少我們在第77回中又看到了寶釵“調(diào)侃”王夫人行善之心不徹底的情節(jié)。這事是從鳳姐犯病,需要人參做藥一事引起的。王夫人因臨事找不到合適的人參而焦躁,斥責下人說:“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說叫你們查一查,都歸攏在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你們不知他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實在找不到了,只能準備到市面上去買。這時候,寶釵正好在場。她十分內(nèi)行地指出:“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須枝,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并且,寶釵又提出借助自己家商鋪與參行的關(guān)系,找參行“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給鳳姐急用。這下幫王夫人、鳳姐解決了大問題。于是,喜悅之中,王夫人又說了一段帶點自夸色彩的感嘆話: 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里有好的,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闭f畢長嘆。(第77回) 趁著王夫人高興,寶釵又說出了一番話,將王夫人的自我表揚打趣了一通: 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保ǖ?7回) 寶釵的意思,無非是說人參之類的珍貴藥材,本來就應(yīng)該拿出來濟眾散人、行善積德。像賈府、薛家這樣的大家,又不是買不到好的。何必嘆息什么“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要是存了這種想法,反而就跟“那沒見世面的人家”一樣不夠大氣了。也只有這種小家子氣的人家,才會有那種“珍藏密斂”的想法的。寶釵這話既隱隱地批評了王夫人的行善之心還不徹底、不夠大氣,道理上又說的滴水不漏、圓滿得很。所以,王夫人聽了也只能點頭表示同意: 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極是?!保ǖ?7回) 有意思的是,脂硯齋在寶釵說出得了人參就“原該濟眾散人”,而不應(yīng)該“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那番話的旁邊,也批了三個字: 調(diào)侃語。(庚辰本第77回雙行夾批) 這就有力地證明了我們以上的分析:寶釵是在以這話“調(diào)侃”王夫人還有小家子氣的一面,還不夠大氣! 除此而外,還有一個事例也能說明寶釵對于王夫人的顢頇作為的不滿。這就是寶釵在抄檢大觀園以后,立即同榮國府劃清界限、拂袖而去的情節(jié): 一語未了,只見人報:“寶姑娘來了?!泵φf快請時,寶釵已走進來。尤氏忙擦臉起身讓坐,因問:“怎么一個人忽然走來,別的姊妹都怎么不見?”寶釵道:“正是我也沒有見他們。只因今日我們奶奶身上不自在,家里兩個女人也都因時癥未起炕,別的靠不得,我今兒要出去伴著老人家夜里作伴兒。要去回老太太,太太,我想又不是什么大事,且不用提,等好了我橫豎進來的,所以來告訴大嫂子一聲?!崩罴w聽說,只看著尤氏笑。尤氏也只看著李紈笑。(第75回) 抄檢大觀園這事剛一發(fā)生,寶釵就立即找到李紈,聲稱要搬離賈府。雖然寶釵找的是另外的理由,并沒有直接提及抄檢一事,但她的鋒芒所向,那是一望可知的。所以,書中寫明李紈與尤氏聽了寶釵的話,立即面面相覷而笑。那么,在這個時候,寶釵為什么一定要搬出去呢?道理很簡單,就因為她認為抄檢這事做的太不地道,損害了整個大觀園群芳的榮譽,也損害了她的清名。本來傻大姐撿了個繡春囊,王夫人欲追查到底,只需給足時間,讓鳳姐派人暗暗查訪即可,用不著這么揚鈴打鼓的亂折騰??蓛H僅是由于王善保家的幾句挑釁的話語,就激得王夫人失去了方寸,就這么大張旗鼓地搞出一個抄檢行動。不是擺明了對大觀園群芳的不信任嗎?難怪探春會氣得直罵:“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芍@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里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涂地!”(第74回)事實上,曹雪芹給抄檢這一節(jié)所定的回目就叫做“惑奸讒抄檢大觀園”。點明王夫人是一個受“惑”者。而抄檢一事,對于寶釵來說,還有更嚴重的一層。王熙鳳吩咐王善保家的:“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檢抄不得的?!笨蓜e人都抄了,惟獨寶釵屋里沒抄,就等于說惟有寶釵那里還有嫌疑。既然如此,到時候如果有人議論起來,寶釵反而更加無以自明了。因此,寶釵干脆拂袖而去,表示了對此一顢頇行為的強烈抗議。 過了一會兒,李紈又勸著寶釵:“你好歹住一兩天還進來,別叫我落不是?!睂氣O便再一次借機對抄檢大觀園的行徑給予了反諷: 寶釵笑道:“落什么不是呢,這也是通共常情,你又不曾賣放了賊。依我的主意,也不必添人過去,竟把云丫頭請了來,你和他住一兩日,豈不省事?!保ǖ?5回) 所謂“你又不曾賣放了賊”,言下之意,王夫人下令抄檢大觀園,等于把我們大家都當成貪贓放賊的共謀犯了。言語之犀利,態(tài)度之強硬,與“蘅蕪君諷和螃蟹詠”一節(jié)相比,亦不遑多讓! 說到寶釵此時態(tài)度的強硬,周錫山先生對此也有一段很精彩的評論,我們將其輯錄于下: 抄檢大觀園時,寶釵并未被抄,第二天她立即拂袖而去,而被抄的黛玉反而無動于衷。照理黛玉平時十分孤傲,竟然遭到無理抄家,應(yīng)該大發(fā)雷霆才是,可是她卻甘然接受,是否因為被抄的是丫頭,她就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了呢?她的等級觀念也太強了。對丫頭的賤視,喪失了她應(yīng)有的自尊,與探春相比,表現(xiàn)太差了。而且還抄出寶玉在她們處留下的舊東西。寶釵的態(tài)度強硬,可與探春媲美。(見周錫山《紅樓夢的人生智慧·德智雙全的完美女性薛寶釵》) 這段議論重點是拿釵、黛對于抄檢一事的反應(yīng)作對比。這也可以作為我們以上分析的一個補充。 接下來,一件更有意思的事情又發(fā)生了: 正說著,果然報:“云姑娘和三姑娘來了。”大家讓坐已畢,寶釵便說要出去一事,探春道:“很好。不但姨媽好了還來的,就便好了不來也使得?!庇仁闲Φ溃骸斑@話奇怪,怎么攆起親戚來了?”探春冷笑道:“正是呢,有叫人攆的,不如我先攆。親戚們好,也不在必要死住著才好。咱們倒是一家子親骨肉呢,一個個不象烏眼雞,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尤氏忙笑道:“我今兒是那里來的晦氣,偏都碰著你姊妹們的氣頭兒上了。”探春道:“誰叫你趕熱灶來了!”因問:“誰又得罪了你呢?”因又尋思道:“四丫頭不犯羅唣你,卻是誰呢?”尤氏只含糊答應(yīng)。探春知他畏事不肯多言,因笑道:“你別裝老實了。除了朝廷治罪,沒有砍頭的,你不必畏頭畏尾。實告訴你罷,我昨日把王善保家那老婆子打了,我還頂著個罪呢。不過背地里說我些閑話,難道他還打我一頓不成!”寶釵忙問因何又打他,探春悉把昨夜怎的抄檢,怎的打他,一一說了出來。(第75回) 寶釵平時一般不多嘴評論榮國府各房之間的矛盾,即使要打探詢問,也不會當眾這么做??涩F(xiàn)在她明知探春打了“王善保家那老婆子”,等于已經(jīng)把邢、王二夫人的矛盾給暴露出來了。可她為什么還要當眾詢問探春因何而打她,而不是等私下里再問呢?道理很簡單,寶釵已經(jīng)從探春故意說要攆她出去的話中,聽出了探春的話外有音和反對抄檢大觀園的立場。寶釵現(xiàn)在是有意要配合探春借題發(fā)揮,讓探春公開宣泄出她們兩個共同的憤怒。且看周錫山先生的具體解析: 眾多評論家都認同寶釵此人平時不攪和是非,“不關(guān)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第五十五回),可是這時她明明聽出探春打人的事背景復(fù)雜,故而口氣非常嚴厲,為什么馬上應(yīng)口而問“因何又打她”這個敏感復(fù)雜的問題?就因為抄檢這事是對大觀園中眾姐妹的尊嚴和人格一網(wǎng)打盡的惡劣行徑,她也住在園中,雖然免于抄檢,但別人沒有抄到臟物,也許有人會認為大約在她的蘅蕪苑中倒有這些東西。所以她沒有抄過,也受到了這種侮辱。她詢問探春,讓她再神氣地講一遍,就是對她無聲的支持。而探春趕她出去別回來,也是借題發(fā)揮,探春和寶釵兩個人“心有靈犀一點通”,話頭配合得極其默契??梢妼氣O講話,該潑辣時就潑辣,需要露鋒芒時露崢嶸。絕不毫無原則地和稀泥,絕不圓滑處世。她的溫和禮讓,是尊重人、素養(yǎng)好而已。她的溫和和潑辣,都受智慧的指揮。(見周錫山《紅樓夢的人生智慧·德智雙全的完美女性薛寶釵》) 這同筆者前面對寶釵不滿于王夫人做事顢頇的解讀與分析,在觀點上也是不謀而合的。盡管筆者并不贊同所謂的“不關(guān)己事不開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原因我們稍后再說),但上述引文無疑說明,能讀出寶釵憤世嫉俗之本質(zhì)的讀者,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越來越多了。 而寶釵對于王夫人的眾多不滿,積累下來,最終就導(dǎo)致了二者關(guān)系的決裂。這種決裂當然不會表現(xiàn)為二人的你死我活,而表現(xiàn)在寶釵再也不愿意跟王夫人她們同住賈府一事上。其標志就是寶釵搬出大觀園以后,王夫人欲請她回來,而寶釵卻堅決不肯的一段情節(jié): 王夫人聽了這話不錯,自己遂低頭想了一想,便命人請了寶釵來,分晰前日的事,以解她疑心。又仍命她進來照舊居住。寶釵陪笑道:“我原要早出去的,只是姨娘有許多的大事,所以不便來說??汕汕叭諎層植缓昧?,家里兩個靠得的女人也病著,我所以趁便出去了。姨娘今日既已知道了,我正好明講出情理來,就從今日辭了好搬東西的。”王夫人、鳳姐都笑道:“你太固執(zhí)了。正經(jīng)再搬進來為是,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寶釵笑道:“這話說的太不解了,并沒為什么事我出去。我為的是媽近來神思比先大減,而且夜間晚上沒有得靠的人,通共只我一個。二則如今我哥哥眼看娶嫂子,多少針線活計并家里一切動用器皿,尚有未齊備的,我也須得幫著媽去料理料理。姨媽和鳳辣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三則是我在園里,東南上小角門子就常開著,原是為我走的,保不住出入的人就圖省路也從那里走,又沒人盤查。設(shè)若從那里弄出一件事來,豈不兩礙臉面?而且我進園里來,原不是什么大事,因前幾年年紀皆小,且家里沒事,有在外頭的,不如進來姊妹相共,或作針線,或頑笑,皆比在外頭自己悶坐著好。如今彼此都大了,也彼此皆有事。況姨娘這邊歷年皆遇不在遂心的事故。那園子也太大,一時照顧不到,皆有關(guān)系;惟有少幾個人,就可以少操些心。所以今日不但我執(zhí)意辭去之外,還要勸姨娘,如今該減些的就減些,也不為失了大家的體統(tǒng)。據(jù)我看,園里這一項費用也竟可以免的,說不得當日的話。姨娘深知我家的,難道我們家當日也是這樣冷落不成?”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不必強了?!蓖醴蛉它c頭:“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便罷了?!保ǜ奖镜?8回,“鳳辣子”原誤作“鳳妹子”) 王夫人的本意不過是要召寶釵回來,解釋一通,消除她的疑慮。豈料寶釵對王夫人卻一點面子也不給。使得王夫人、鳳姐不禁要批評她:“休為沒要緊的事反疏遠了親戚?!笨山酉聛恚瑢氣O又說了一番更加圓滿無缺,讓人抓不到把柄的大道理,弄得王夫人在無可奈何之際又無話可說,只能點頭稱是,眼睜睜地看著寶釵同她們決裂而去。至此,作者已經(jīng)將寶釵個性突出的風(fēng)骨,十分形象地展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了。 此外,值得一提的是,以上我們引用過的這些原著原文中,有三處都提到了王夫人“點頭”稱是的情節(jié),分別見于寶釵反諷王夫人關(guān)于金釧之死的說法(第32回)、寶釵“調(diào)侃”王夫人關(guān)于“賣油的娘子水梳頭”的感嘆(第77回),以及上述寶釵回絕王夫人關(guān)于重新搬進大觀園的請求(第78回)這三段文字當中,這可并不代表王夫人贊賞寶釵的說法,相反,通觀上下文以及脂批的提示來看,每一次都可以說是包含了王夫人對寶釵的譏諷、調(diào)侃和回絕無可奈何的成份。所以,這應(yīng)該是作者給王夫人設(shè)計的一個習(xí)慣性的動作,有點類似于司馬遷在《史記》中給劉邦設(shè)計的口頭禪——“為之奈何”那種味道。讀者在讀到這些細微之處的時候,可千萬得注意,別被一些表面的、似是而非的說法所迷惑了去! 五、寶釵與鳳姐的關(guān)系 王熙鳳是榮國府的當家奶奶。由于她身為小輩,因此她本來不應(yīng)該擁有那么大權(quán)勢的。但由于賈母、王夫人的信任,讓她代理家政,所以她也就成為了前者權(quán)勢的代行者,雖不掌權(quán),卻實際行權(quán)。故我們把鳳姐也歸入榮國府的強勢人物的行列。而事實上,無論從能力,還是從性格看,鳳姐也是這些太太奶奶們中最強勢的。 言及鳳姐與寶釵的關(guān)系,我們卻要從書中的一個奇特而耐人尋味的現(xiàn)象說起。由于受程高本后四十回中鳳姐設(shè)那個“掉包計”,幫著賈母為寶玉娶寶釵的影響,很多后世讀者都習(xí)慣于將鳳姐劃入“釵黨”。但從曹雪芹的前八十回來看,鳳姐與寶釵的關(guān)系卻頗為緊張。王熙鳳不要說跟薛寶釵為一黨,甚至還不惜拿一些莫須有的罪名來誣指寶釵。何以見得?我們只舉下面一個例證即可以說明,這就是鳳姐跟平兒私下里議論賈府諸如人與各位親戚的一段長篇大套的講話: 風(fēng)姐兒笑道:“這正碰了我的機會,我正愁沒個膀臂。雖有個寶玉,他又不是這里頭的貨,縱收伏了他也不中用。大奶奶是個佛爺,也不中用。二姑娘更不中用,亦且不是這屋里的人。四姑娘小呢。蘭小子更小。環(huán)兒更是個燎毛的小凍貓子,只等有熱灶火坑讓他鉆去罷。真真一個娘肚子里跑出這個天懸地隔的兩個人來,我想到這里就不伏。再者林丫頭和寶姑娘他兩個倒好,偏又都是親戚,又不好管咱家務(wù)事。況且一個是美人燈兒,風(fēng)吹吹就壞了;一個是拿定了主意,‘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也難十分去問他。倒只剩了三姑娘一個,心里嘴里都也來的,又是咱家的正人,太太又疼他,雖然面上淡淡的,皆因是趙姨娘那老東西鬧的,心里卻是和寶玉一樣呢。比不得環(huán)兒,實在令人難疼,要依我的性早攆出去了。如今他既有這主意,正該和他協(xié)同,大家做個膀臂,我也不孤不獨了。按正理,天理良心上論,咱們有他這個人幫著,咱們也省些心,于太太的事也有些益。若按私心藏奸上論,我也太行毒了,也該抽頭退步?;仡^看了看,再要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里笑里藏刀,咱們兩個才四個眼睛,兩個心,一時不防,倒弄壞了。趁著緊溜之中,他出頭一料理,眾人就把往日咱們的恨暫可解了。還有一件,我雖知你極明白,恐怕你心里挽不過來,如今囑咐你:他雖是姑娘家,心里卻事事明白,不過是言語謹慎;他又比我知書識字,更厲害一層了。如今俗語‘擒賊必先擒王’,他如今要作法開端,一定是先拿我開端。倘或他要駁我的事,你可別分辯,你只越恭敬,越說駁的是才好。千萬別想著怕我沒臉,和他一犟,就不好了?!保ǖ?5回) 注意,鳳姐對寶釵的評價乃是一句社會上流行的俗語:“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言下之意,無非是指責寶釵是所謂的圓滑自私、不顧大局,只知道明哲保身之人。自清代晚期以來,這也一直是很多擁林派紅學(xué)家用來貶釵的一個常見的理由。但事實果然如此嗎?寶釵真的是那種“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圓滑之徒嗎?脂評本中的原文卻給出了一個截然相反的事實: 可巧連日有王公侯伯世襲官員十幾處,皆系榮寧非親即友或世交之家,或有升遷,或有黜降,或有婚喪紅白等事,王夫人賀吊迎送,應(yīng)酬不暇,前邊更無人。他二人便一日皆在廳上起坐。寶釵便一日在上房監(jiān)察,至王夫人回方散。每于夜間針線暇時,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lǐng)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他三人如此一理,更覺比鳳姐兒當差時倒更謹慎了些。因而里外下人都暗中抱怨說:“剛剛的倒了一個‘巡海夜叉’,又添了三個‘鎮(zhèn)山太歲’,越性連夜里偷著吃酒頑的工夫都沒了。”(第55回)你看,寶釵“臨寢之先,坐了小轎帶領(lǐng)園中上夜人等各處巡察一次”,經(jīng)她跟李紈、探春這么一管理,下人們“更覺比鳳姐兒當差時倒更謹慎了些”。如果真是什么“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圓滑之徒,代理別人的家政,趁機邀名買好還來不及呢。豈能管得下人比鳳姐當即時更覺謹慎?不僅如此,下人們背地里還抱怨寶釵等三人是“鎮(zhèn)山太歲”,說她們“越性連夜里偷著吃酒頑的工夫都沒了”。如果真的是自私自利、只知道明哲保身的人,豈會如此辛苦巡夜、嚴查緊管,以至于在被管理對象那里落了個“鎮(zhèn)山太歲”的惡名?由此可見,鳳姐對寶釵的評價并不屬實,甚至與事實恰好相反。寶釵不僅不是什么“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好好先生,反而是一位極有原則、賞罰分明的管理者!后世那些擁林派紅學(xué)家由此而發(fā)的一堆又一堆貶釵言論,也不過是一些建筑在泥沙上的高樓——根基不牢,一推就倒! 那么,鳳姐為什么要用如此不切合實際的評語來議論寶釵呢?筆者以為,這就是王熙鳳對薛寶釵的一種刻意的誣指,是鳳姐、寶釵二人之間的矛盾長期積累的產(chǎn)物,是鳳姐帶著嫉恨、不滿的情緒來看寶釵的結(jié)果。而鳳姐又為什么要嫉恨寶釵呢?道理很簡單,因為寶釵向來鄙視鳳姐的為人,是大觀園眾姐妹中對鳳姐最不買帳的人。關(guān)于這一點,我們在本書第一章里已經(jīng)分析了第35回中寶釵譏諷王熙鳳故意跟賈母演雙簧的情節(jié),本章不再重復(fù)。只另舉一個例證來說明寶釵對鳳姐的鄙視已到了相當“放肆”的地步。這就是寶釵對鳳姐的稱呼問題:寶釵最愛用的稱呼既不是“鳳姐姐”,也不是“璉二嫂子”,而是“鳳丫頭”!而且,寶釵還當面叫過鳳姐的綽號——“鳳辣子”!按,如果以庚辰本為標準,前八十回中,小說記載有寶釵稱呼鳳姐的地方一共是九處,其中有七處,寶釵都使用了“鳳丫頭”的稱謂,還有一處用的是“鳳辣子”,只有一個叫過“鳳姐姐”。我們把這九處文字(有兩處連在一起)羅列于下: 寶釵笑道:“我笑如來佛比人還忙:又要講經(jīng)說法,又要普渡眾生;這如今寶玉、鳳姐姐(甲戌本作“二姐姐”)病了,又燒香還愿,賜福消災(zāi);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緣了。你說忙的可笑不可笑。”(庚辰本第25回) 寶釵一旁笑道:“我來了這么幾年,留神看起來,鳳丫頭憑他怎么巧,再巧不過老太太去?!保ǜ奖镜?5回,“鳳丫頭”列藏本作“鳳姐姐”,程甲本作“二嫂子”)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里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庚辰本第42回) 寶釵冷笑道:“……和鳳丫頭要一塊重絹,叫相公礬了,叫他照著這圖樣刪補著立了稿子,添了人物就是了?!保ǜ奖镜?2回) 寶釵勸道:“你是個明白人,素日鳳丫頭何等待你,今兒不過他多吃一口酒。他可不拿你出氣,難道倒拿別人出氣不成?”(庚辰本第44回,“鳳丫頭”程甲本作“你們奶奶”) 話未說完,寶釵、李紈皆笑道:“好丫頭,真怨不得鳳丫頭偏疼他!”(庚辰本第55回) 寶釵便知道又有了原故,因又笑問道:“必定是這個月的月錢又沒得。鳳丫頭如今也這樣沒心沒計了?!保ǜ奖镜?7回) 寶釵笑道:“……姨媽和鳳辣子都知道我們家的事,不是我撒謊?!保ǜ奖镜?8回,原誤作“鳳妹子”,又被后人點改為“鳳姐姐”) 統(tǒng)計一下,除去第25回中寶釵稱呼鳳姐為“鳳姐姐”或者“二姐姐”,第78回中寶釵稱呼鳳姐為“鳳辣子”之外,其余七處,寶釵一律稱呼鳳姐為“鳳丫頭”,占稱呼總數(shù)的77.8%。事實上,早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就有學(xué)者指出:“寶釵無論在什么場合,一概稱鳳姐為‘鳳丫頭’?!保ü楞憽墩劶t樓夢年表》,載《紅樓夢學(xué)刊》1995年第1輯)盡管這種說法并不是完全準確,但寶釵更習(xí)慣于稱呼鳳姐為“鳳丫頭”,這種現(xiàn)象還是應(yīng)該引起我們的重視。按,將對方稱呼為“某丫頭”,這種稱呼習(xí)慣如果是用在長者稱呼幼者,有親昵,甚至愛憐的色彩在里面。但幼者用于稱呼長者,依禮法而論,卻實在顯得沒大沒小。特別是在第44回和第55回中,寶釵甚至當著通房丫頭平兒的面,稱呼其主子為“鳳丫頭”。在究竟長幼尊卑秩序的賈府中,又出自于一向端莊穩(wěn)重的寶釵之口,尤其顯得不可思議。 以上這種現(xiàn)象,也曾經(jīng)引起過官方紅學(xué)會的一部分學(xué)者的注意。有人猜測說,這可能跟曹雪芹的早稿有關(guān),即所謂“寶釵在某個年齡系統(tǒng)中是長于鳳姐的”(見沈治鈞《紅樓夢成書研究》)。這種說法的唯一依據(jù)就是庚辰本第78回中的那個被誤抄的“鳳妹子”三字。但這種假設(shè)引出的麻煩恐怕比解決的問題還多。因為不論是今本也好,早稿也好,書中鳳姐作為賈府媳婦的身份應(yīng)該是確定無疑的。既如此,我們不僅要問:假如寶釵本來年長于鳳姐,她此時究竟是已嫁,還是未嫁呢?如果寶釵已嫁,而且是嫁入了賈府,此時她就不應(yīng)該有搬離賈府一說。如果是已嫁,但嫁給別的人家,那她平時應(yīng)該住在自己的夫家才對,她一個年輕媳婦又有什么理由離開夫家,在賈府中住這么久?而如果寶釵未嫁,倒是可以在賈府久居,也可以搬離賈府回自己家了,但她年齡比鳳姐還大,尚未出嫁,在那個時代簡直是標準的老姑娘一個。王夫人想給兒子找媳婦,會對她感興趣嗎?能正眼瞧她,并專意要留她嗎?這一點,只要想想今本中那個傅秋芳的遭遇就不難明白。所以,無論是從哪方面看,寶釵的年齡都不應(yīng)該年長于鳳姐。庚辰本第78回中的那個“鳳妹子”三字,不可能是曹雪芹最初的原文,而只可能是對鳳姐的謔稱——“鳳辣子”的形訛。就如同第75回中探春也稱呼鳳姐為“鳳辣子”一樣(原文:“今日一早不見動靜,打聽鳳辣子又病了,我就打發(fā)我媽媽出去打聽王善保家的是怎樣”)。 此外,如果用寶釵曾經(jīng)“年長”于鳳姐的理由來解釋“鳳丫頭”的稱謂,還會引起其它的問題。因為林黛玉也有一次稱呼鳳姐為“鳳丫頭”,還有兩次稱呼寶釵為“寶丫頭”。我們把相關(guān)的文字,也輯錄于下: 林黛玉道:“昨兒寶丫頭不替你圓謊,為什么問著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樣了。”(第28回) 黛玉不解何故,因笑道:“你瞧寶丫頭瘋了!審問我什么?”(第42回) 黛玉嘆道:“……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老太太、太太、鳳姐姐這三個人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第45回) 沈治鈞等官方學(xué)者總不至于認為林黛玉在某個年齡系統(tǒng)中也是長于鳳姐的吧?所以,從早稿年齡的角度來解釋,理由并不充分,且不能自圓其說。 可是,我們?nèi)绻麑φ找幌铝主煊袷褂谩皩氀绢^”、“鳳丫頭”之類的稱謂時的口吻與態(tài)度,一切都不難明白了。注意,林黛玉在對長于自己的寶釵、鳳姐使用這類稱呼的時候,她分明透露出的是一種嫉妒、不服或者不友善的神色!第28回,林黛玉正嫉恨寶玉心里想著寶釵。第42回,黛玉對寶釵更是一派防范之心。第45回,黛玉對寶玉、鳳姐那樣受寵,也隱隱有不服之意。所以,我們不難想到寶釵在對鳳姐使用“鳳丫頭”一詞的時候,肯定與之有某些類似的地方。當然,寶釵對鳳姐,無所謂嫉妒,也談不上要如何防范,跟黛玉處心積慮想跟寶釵爭“寶二奶奶”之位的情形更是不同。故而,就只剩下了一種情況,即:寶釵鄙薄鳳姐的為人。而正是這種鄙薄,使她不在意是背后,還是當面,也不論是在眾姐妹中間,還是在平兒這樣的鳳姐心腹的面前,對鳳姐幾乎都一律以“鳳丫頭”相稱。我們看到第42回,黛玉被寶釵感化以后,她就再也沒有對寶釵使用過“寶丫頭”的稱謂,可寶釵卻把對鳳姐的“鳳丫頭”稱謂一直保留了下去,甚至后來當面使用了“鳳辣子”的謔稱。那寶釵對鳳姐的鄙薄,真可以說是很明顯的了。 那么,寶釵又為什么會鄙薄鳳姐的為人呢?原因也是明擺著的:因為王熙鳳就是榮國府內(nèi)的一個“女奸雄”,跟賈雨村一樣具有對上鉆營、對下貪酷的特點。任何一個具有正義感的人,都不會認同鳳姐的這些做法,更何況寶釵還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女子呢!固然,寶釵礙于親戚的面子,不好公然反對鳳姐。但言談之間,流露出不屑一顧的神色,卻是自然而然的。 縱觀全書,王熙鳳的罪行主要有三。一曰貪贓枉法,二曰暴虐殘忍,三曰貪得無厭。我們各舉一段原文,來加以說明。關(guān)于貪贓枉法,且看鳳姐受水月庵老尼靜虛的挑唆,受贓婚以致人命一事: 那鳳姐已是得了云光的回信,俱已妥協(xié)。老尼達知張家,果然那守備忍氣吞聲的受了前聘之物。誰知那張家父母如此愛勢貪財,卻養(yǎng)了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父母退了前夫,他便將一條麻繩悄悄的自縊了。那守備之子聞得金哥自縊,他也是個極多情的,遂也投河而死,不負妻義。張李兩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里鳳姐卻坐享了三千兩,王夫人等連一點消息也不知道。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也不消多記。(第16回) 這事雖然做的機密,但書中已寫明“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后有了這樣的事,便恣意的作為起來”。所以,她以后做的這類難保不被寶釵知曉。再看鳳姐的暴虐殘忍,看看她是如何恃強凌弱毆打清虛觀小道士的: 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拿著剪筒,照管剪各處蠟花,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兒懷里。鳳姐便一揚手,照臉一下,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罵道:“野牛肏的,胡朝那里跑!”(第29回) 這事發(fā)生于眾目睽睽之下,寶釵當然也看的見。至于鳳姐的貪得無厭,又有她挪用丫頭們的月錢放高利貸的事情作證據(jù): 襲人又叫住問道:“這個月的月錢,連老太太和太太還沒放呢,是為什么?”平兒見問,忙轉(zhuǎn)身至襲人跟前,見方近無人,才悄悄說道:“你快別問,橫豎再遲幾天就放了。”襲人笑道:“這是為什么,唬得你這樣?”平兒悄悄告訴他道:“這個月的月錢,我們奶奶早已支了,放給人使呢。等別處的利錢收了來,湊齊了才放呢。因為是你,我才告訴你,你可不許告訴一個人去?!币u人道:“難道他還短錢使,還沒個足厭?何苦還操這心。”平兒笑道:“何曾不是呢。這幾年拿著這一項銀子,翻出有幾百來了。他的公費月例又使不著,十兩八兩零碎攢了放出去,只他這梯己利錢,一年不到,上千的銀子呢?!币u人笑道:“拿著我們的錢,你們主子奴才賺利錢,哄的我們呆呆的等著?!逼絻旱溃骸澳阌终f沒良心的話。你難道還少錢使?”襲人道:“我雖不少,只是我也沒地方使去,就只預(yù)備我們那一個?!逼絻旱溃骸澳闾热粲幸o的事用錢使時,我那里還有幾兩銀子,你先拿來使,明兒我扣下你的就是了?!币u人道:“此時也用不著,怕一時要用起來不夠了,我打發(fā)人去取就是了?!保ǖ?9回) 這事連襲人都知道了,久后也必然逃不脫寶釵的眼睛。對于鳳姐的這些所作所為,脂硯齋評價說: 一段收拾過阿鳳心機膽量,真與雨村是一對亂世之奸雄。后文不必細寫其事,則知其乎生之作為?;厥讜r,無怪乎其慘痛之態(tài),使天下癡心人同來一警,或可期共入于恬然自得之鄉(xiāng)矣。脂硯。(甲戌本第16回雙行夾批) 對于鳳姐受贓婚以致人命一事,脂硯齋又特意指出:幼兒小女之死,得情之正氣,又為癡貪輩一針灸。鳳姐惡跡多端,莫大于此件者:受贓婚以致人命。(甲戌本第16回回前總評) 而我們知道,脂硯齋是寶釵的崇拜者。在書中諸多人物當中,脂硯齋對寶釵的評價最高,幾乎到了仰視的地步。連脂硯齋尚且對鳳姐的這些惡行如此痛恨,就更不用說寶釵是何等鄙視鳳姐的為人了。 寶釵瞧不起鳳姐,蔑視她的人品,也就自然不會買鳳姐的帳。按理說,鳳姐跟寶釵是有血緣關(guān)系的。寶釵若能順了王夫人的意志,積極活動,最終嫁入賈府成為寶二奶奶。憑她跟鳳姐的血緣之親,也應(yīng)該可以做到跟鳳姐互為依恃,替鳳姐的惡行打掩護,甚至同流合污。但寶釵卻堅決不吃這一套。對王夫人尚且譏而諷之,把個王熙鳳更不放在眼里。張口“鳳丫頭”,閉口“鳳辣子”,不分時間、場合,我行我素地這么叫下去。自然,王熙鳳對于薛寶釵也會生出嫉恨和厭惡之心。套用賈雨村談?wù)摗罢?、“邪”二氣的話說,就是:“正不容邪,邪復(fù)妒正,兩不相下,亦如風(fēng)水雷電,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讓,必至搏擊掀發(fā)后始盡?!保ǖ?回)這正是鳳姐誣指寶釵所謂“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的一個人際關(guān)系方面的背景。從王熙鳳的立場上看,寶釵從來不肯跟她同流合污,不幫著她繼續(xù)執(zhí)行那套媚上欺下的治家之術(shù),這不就是所謂的“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嗎?那當然是一種自私狹隘的看法! 而既然鳳姐一直把寶釵的存在,看成一種潛在的威脅,她又會怎樣對付寶釵呢?她會不會想方設(shè)法將寶釵趕離賈府呢?事實上,在《紅樓夢》中,事情也確實按照這個邏輯發(fā)展的。到第74回,鳳姐奉命抄檢大觀園時,就故意給一向潔身自好的寶釵設(shè)置了一個“道德陷阱”:別處都抄,卻有意留著寶釵一處不予抄檢。當然,表面的理由是為了尊重親戚:“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里,斷乎檢抄不得的?!钡煊褚彩怯H戚,為何也要抄?迎春處還住著邢岫煙,也有親戚,為什么不可以跳過?顯然,鳳姐是故意這么做的。因為只有別人的房間都抄,惟有寶釵一處不抄,才能使寶釵始終具有不能洗清的嫌疑,而不能不搬離大觀園這個是非之地。事后,寶釵果然主動搬了出去。理由也正像鳳姐對王夫人所分析的那樣:“我想薛妹妹此去,想必為著前時搜檢眾丫頭的東西的原故。他自然為信不及園里的人才搜檢,他又是親戚,現(xiàn)也有丫頭老婆在內(nèi),我們又不好去搜檢,恐我們疑他,所以多了這個心,自己回避了。也是應(yīng)該避嫌疑的?!保ǖ?8回)當然,鳳姐卻也不會向王夫人說出她為何敢于搜檢同樣是親戚的黛玉和邢岫煙的丫頭,卻惟獨覺得寶釵屋里“不好去搜檢”的秘密之所在!也正因為如此,當王夫人把寶釵請回來進行分辯的時候,寶釵便出乎王夫人意料地又找了一大堆理由來拒絕搬回大觀園,如要陪伴母親、幫著哥哥籌備婚事、關(guān)了大觀園的小門有利于維持治安等等。也不等王夫人表態(tài),王熙鳳就搶先發(fā)話,給定了立場: 鳳姐聽了這篇話,便向王夫人笑道:“這話竟是,不必強了?!保ǖ?8回) 聽了寶釵的一大篇解釋,當王夫人尚在未置可否之際時,鳳姐便搶先說“這話竟是,不必強了”。讓寶釵搬離大觀園成為既成事實,使得王夫人雖不大情愿,卻也只能說“我也無可回答,只好隨你便罷了”。足見鳳姐急欲排斥寶釵的心理是何等之急了!反過來,這事也正說明了寶釵的為人是始終把正義原則放在第一位的,親情、權(quán)勢、利害都在其次。 六、本章小結(jié) 通觀寶釵與賈母、元春、賈政、王夫人、王熙鳳這五個強勢人物的關(guān)系,不難看出,寶釵那種不與權(quán)勢合作的態(tài)度是一以貫之的:對賈母、賈政,她可以做到以自己的個性大掃其興;對元春、王夫人、王熙鳳,她也是持敬而遠之、譏而諷之,以至于嘲而弄之的態(tài)度,甚至不惜與之決裂。這不由得讓人想到曹雪芹把寶釵比作牡丹花的寓意。后世很多讀者受周敦頤之類的腐儒的影響,認為牡丹是“花之富貴者也”,卻不知道在牡丹能成為花王,卻并不因為其“富貴”,而是因為其堅貞不屈的氣節(jié)。據(jù)傳,武則天曾酒后醉言,下令百花于隆冬時節(jié)同時盛開,諸花不敢違抗,竟相綻放。唯獨牡丹不肯獻媚于人主,乃抗旨未放,顯示出堅貞的氣節(jié)。武則天一怒之下,將牡丹貶至洛陽。天下牡丹遂以洛陽為盛,有“群芳之冠”的美稱。曹雪芹以此來比喻寶釵,則無疑是用這“花王”的品格,暗點其雖身處大富大貴之場,卻仍然堅守自己的理想,絲毫不為所動的精神。而非常有意思的是,清代的另一位特立獨行的小說家、戲劇家李漁,對于牡丹,也有自己的一套不同于凡俗的認識。他說: 牡丹得王于群花,予初不服是論,謂其色其香,去芍藥有幾?擇其絕勝者與角雌雄,正未知鹿死誰手。及睹《事物紀原》,謂武后冬月游后苑,花俱開而牡丹獨遲,遂貶洛陽,因大悟曰:“強項若此,得貶固宜,然不加九五之尊,奚洗八千之辱乎?”(韓詩“夕貶潮陽路八千”。)物生有候,葭動以時,茍非其時,雖十堯不能冬生一穗;后系人主,可強雞人使晝鳴乎?如其有識,當盡貶諸卉而獨崇牡丹?;ㄍ踔猓室苏赜诖巳?,惜其所見不逮,而且倒行逆施。誠哉!其為武后也。予自秦之鞏昌,載牡丹十數(shù)本而歸,同人嘲予以詩,有“群芳應(yīng)怪人情熱,千里趨迎富貴花”之句。予曰:“彼以守拙得貶,予載之歸,是趨冷非趨熱也。”(李漁《閑情偶寄·種植部》) 不僅如此,這位李笠翁還不珍筆墨,從種植的角度,補充牡丹的另一個頗具氣節(jié)的特性: 藝植之法……但有吃緊一著,花譜偶載而未之悉者,請暢言之。是花皆有正面,有反面,有側(cè)面。正面宜向陽,此種花通義也。然他種猶能委曲,獨牡丹不肯通融,處以南面則生,俾之他向則死,此其骯髒不回之本性,人主不能屈之,誰能屈之?予嘗執(zhí)此語同人,有迂其說者。予曰:“匪特士民之家,即以帝王之尊,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蓖嗽懹柙唬骸坝兴竞??”予曰:“有本。吾家太白詩云:‘名花傾國兩相歡,常得君王帶笑看。解釋春風(fēng)無限恨,沉香亭北倚欄桿。’倚欄桿者向北,則花非南面而何?”同人笑而是之。斯言得無定論?(同上) 笠翁對于牡丹的態(tài)度,竟是如此地推崇,難怪有網(wǎng)友表示說:“讀了《閑情偶記》里的牡丹文,第一感覺居然是老淚縱橫地為寶釵擊節(jié)叫屈?!媸呛脴拥模煜轮^寶釵‘圓滑’的人都要來看看,在所謂的‘圓滑’下面的是‘即以帝王之尊,欲植此花,亦不能不循此例’的錚錚鐵骨?。 保ú葺唿c《清潔牡丹心》)李漁的時代要早于曹雪芹近一百年?!堕e情偶記》里的牡丹文專門為《紅樓夢》的寶釵擊節(jié)叫屈,自然是不可能的。然而,笠翁以牡丹為“守拙得貶”的“趨冷”之花,而曹雪芹亦塑造了一個以“藏愚”、“守拙”之個性得罪家長權(quán)威的寶釵,這兩者之間的脈絡(luò)相通,不也是隱隱可見么?足見,曹雪芹對于寶釵“艷冠群芳”的“牡丹”之喻,也確實包含了一層贊揚寶釵能夠堅守氣節(jié),“冷”對世俗權(quán)威的寓意! 那么,寶釵又何以能做到堅守氣節(jié),“冷”對世俗權(quán)威呢?原因之一就是本書在第一章里所分析的:寶釵實際是一個憤世嫉俗的女子,她對當時的權(quán)力場持猛烈批判、一竿子全部掃倒的態(tài)度。連官場上的男人,寶釵尚且不屑一顧,她不把賈母、王夫人、鳳姐、元春這些女眷身上的權(quán)勢光環(huán)放在眼里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此外,寶釵自己對權(quán)力、財富、名位等等幾乎沒有什么欲求,也是她可以堅守個性,不在乎得罪權(quán)勢的一個原因。當然了,寶釵出身于“豐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鐵”的豪富薛家,她有這種地位和經(jīng)濟實力,什么奢侈場面沒見過?也似乎用不著去追求更大的權(quán)位。但我們知道,人通常是欲壑難填的。王熙鳳不同樣出身于“東海缺少白玉床,龍王來請金陵王”的王家嗎?但鳳姐的行止又如何?套用尤氏評價鳳姐的話說:“弄這些錢那里使去!使不了,明兒帶了棺材里使去。”(第43回)誰能保證出身很高的人就一定能潔身自好,視富貴為浮云呢?因此,能不能做到堅守氣節(jié)、堅持正義高于名位的原則,那關(guān)鍵還是要看個人的思想意志。固然,如果是出身貧寒的人能做到這一點更值得贊嘆。而即使像寶釵那樣出身的人,她能做到這一切也照樣是難能可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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