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節(jié)選自《佛教與精神分析》，尹立著。本文經授權刊出，轉載請注明轉自微信公眾：心理分析與中國文化）

一、身內意象的由來

一般情況下，我們感受不到身體的內部，當我們感覺到哪個器官存在時，恰恰說明哪個器官有了問題。事實上，在現代自然科學體系下，我們對自己身內的認識是通過外化的觀察方式實現的，如解剖學，而不是對身體內部的直接感受性認識。

然而，對身體內部的感覺不是不可能，但要在降低或停止對身外之物的關注、欲望和幻想的前提下才能實現。這種身體內部體驗在道教被稱為內視，是因為對身體內部的直接感覺會以一種意象化的方式呈現出來。如下面的道教《內經圖》呈現的就是這樣一種道士在內視修煉中覺察到的身內的意象圖景。

二、意象與物象

意象與物象不同：只要有正常視力，物象人人可見；意象則是心靈感覺的直接呈現。不同的心靈感受呈現的意象不同，深層心靈意象是一般心理狀態(tài)感覺不到的。而且，由于心靈感受的復雜與多變，相對于穩(wěn)定不變的物象，意象更容易被人們當作幻想、幻象而無法理解其真正含義。

但事實上，當我們的心靈體驗足夠深入，就會發(fā)現：所謂客觀固定的物象，其來源正是心靈相對固化的感受方式。物象是固化感受方式感受的結果，是固化的意象。人們在固化物象里無法體會到其所隱藏的動態(tài)的心靈感受及意義，不是因為固化的物，而是因為固化的無意識感受。只有當心靈足夠深入、敏感、細致，能夠觸及深入到產生這種物象的固定感受模式中，覺察、體會并理解到其中所蘊藏的活的動感的心靈感受和意義，物象背后潛藏的心靈意象才能被覺察并表現出來。此時，物象與意象得到了統(tǒng)一，心與物才能一致。

三、煙蘿子內景圖

物象與意象統(tǒng)一，心與物一致，在宋代道士煙羅子的臟腑內景圖中得到了表達。

從上面內容可以看到，煙蘿子內景圖一方面有人身內臟腑器官的物象，相對于現代解剖學，這種物象極其粗略，僅有大致形狀。內景圖的重點其實在于人身和臟腑的意象，其內容極其復雜、豐富?？梢妶D的作者并非不知道人身內臟腑器官的物象，但他把重點放在意象上面，粗于物象而精于意象。這有些類似于中國山水寫意畫的感受方式。

此圖的來源，可以追溯到晉代的《黃庭經》。

四、《黃庭經》的身神意象體系

《黃庭經》全名《黃庭內景玉經》，在中國社會影響深遠，南宋詩人陸放翁《道室雜興詩》云：“白頭始悟頤生妙，盡在黃庭兩卷中”。王羲之手書之《黃庭經》，自古為書法臨摹之名帖，更為家喻戶曉?！饵S庭經》在傳統(tǒng)文化中之地位于此可見一般 。

《黃庭經》認為，人身“泥丸百節(jié)皆有神 ”，這些神多到“千千百百自相連，一一十十似重山” ，而且各有名姓、衣飾和性格。意思是說人身每個部位都有神，而修煉就是要想象、憶念這些身神的名字、形象，使之回歸身體。

人重要的身神如下：腦——泥丸神，發(fā)——太元神，眼——英玄神，鼻——靈堅神，耳——幽田神，舌——正倫神，齒——羅千神，心——守靈神，肺——虛成神，肝——含明神，腎——育嬰神，脾——魂停神，膽——威明神。

從心理分析來看，神就是身體每部分的感受及意義的意象化呈現。黃庭經的修煉，就是利用在深層心靈感受中覺察到的這套完整的身內意象體系，通過主動想象、憶念，停止或消解心身本能性的向外投射過程，整合人身內的分裂狀態(tài)，從而實現深層的心身統(tǒng)一。榮格曾指出，人的心靈是個破碎的系統(tǒng)，每個情結或原型發(fā)作時都像是一個獨立的人格在起作用。古代的神靈意象正是由此產生。承認神的外在性、自主性、人格性，這樣做就等于認可了人類心靈最深處“自主的破碎的心靈系統(tǒng)的相對真實性”，“從而使它們被意識吸收成為可能”。

黃庭經身內意象的呈現方式，一方面正是榮格原型意象理論的一個證明。但相對于榮格在人類文化發(fā)展史中所發(fā)現的原型意象，黃庭經的身神體系是一個更基本、更穩(wěn)定、更精確的原型體系，它達到了物象與意象的完全統(tǒng)一。一般說來，意象總是歧義眾多的象征，但黃庭經的意象卻與物象完全匹配。只有心靈感受能力極度深入、細膩才能感受到并表達出這種心與物的統(tǒng)一。

 五、向《易》的延伸

世間萬象皆為意象，物象為意象之固化，而《易》的卦象則為所有具體意象、物象之本象。所謂本象，即是本質之象；本質者，陰陽也；一陰一陽之謂道。故本象乃世間萬象所蘊含之陰陽變化之象，此即為卦象。最具代表性的，如下圖《周易參同契》中表達生命、時空流轉的十二消息卦卦象：

六、感慨

榮格心理分析，是一座溝通東西方心靈的橋梁。目前已經被西化的中國人，籍著它才能真正回到自己文明的活水源頭。如果沒有榮格對意象這一人類感受模式的心理辨析，沒有榮格對原型意象的發(fā)現，我們就不可能從深層心靈意象角度重新解讀和發(fā)現以黃庭經為代表的中國傳統(tǒng)道教修煉的真實心理意蘊。沒有心理分析支撐，我們有可能象某些西醫(yī)化的人理解中醫(yī)那樣，用純粹物象的所謂實體化的西醫(yī)解剖學來套用、曲解甚至否定中醫(yī)的藏象和經絡理論。

事實上，物質化、物象化的理解中國道教、中醫(yī)乃至整個中國傳統(tǒng)文化，進而以此評判、謬解甚至視之為糟粕反對、鄙棄，諸如方舟子之流，正是現在物質文明下，由于人們對自身心靈的極度無知而導致的盲目自大的結果。

我們也可以想象，深受道教與易經啟發(fā)的榮格，如果能夠在有生之年就接觸到《黃庭經》中如此完善的身內原型意象體系，他將會是何等的喜悅和驚奇，他所創(chuàng)立的分析心理學又將會是何等的細致、深入和完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