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合之間作者:朱以撒 《光明日報》( 2017年02月10日 15版)
每年的農(nóng)歷六月七月,時晴時雨,出門先看看天,還是看不清楚。這個時段沒有規(guī)律可循,往往太陽當空,忽然沒了,大雨瓢潑而來,淋一身濕回家。下次出去,便取一把傘,握在手中,走了一個上午,無一滴雨。有時想在空曠地晨跑時安心一點,便握一把傘出去,雨來了,撐著傘跑,滴滴答答作響,遠處的人看我,猶如一朵黑蘑菇在移動。這樣跑起來的效果會更好,來自風雨的阻力,使人付出的力量更大,要努力向前,又要保持平衡,更有一種因風雨而生的豪情。 人在傘下有一種安全感,薄薄的一層傘布,或者傘紙,可以使人一身干爽,更使人一身從容,像個斯文人了。 我從山區(qū)回到城市時,有人送了一把傘。之前的十年都是戴斗笠,我以為斗笠是仿荷葉而編制的——有人采了荷葉,罩在頭上,成了斗笠的前身。斗笠簡單結實,人頭正好頂在正中凹處,如榫入卯,然后以帶子系緊于下巴。插秧時節(jié)田間會有許多移動的斗笠,時而立起,時而俯身,動感生焉。那時清貧,愛美之心尚有,便有人拿了紅油漆來,讓我畫個五角星,再題上“靈地公社姚坊大隊第五生產(chǎn)隊某某某”,美觀之余又可以防盜。一個人戴上斗笠變得質(zhì)樸,幾分土氣,只有下放干部才穿戴整齊撐著傘,到這里來檢查工作,或者到公社開會。一把傘撐著就是一種身份,像是穿長衫的人,而非一身短打,冒冒失失。一個人有一把傘了,就想著,怎么還不下雨,最好天天下雨,撐著傘到村頭村尾走幾趟。可是傘的主人也有隱憂,總是有人來借傘。借呢?還是不借呢?借的人也是理由充足的,去相親,去參加婚禮,都是比較隆重的場合。有很長的一段時間,許多鄰里關系都是“借”的關系,借錢借糧票借肉票,或者干脆借米借油借肥皂。但傘借給別人卻是另一種心情——時髦之物總是脆弱,也許還回來時已經(jīng)破了兩個洞,或者一條傘骨折了。那時的油紙傘純手工制作,清麗而單薄。記得我家那把油紙傘用完,必須撐開晾干,然后像侍候小兒那般在油紙面上撲點粉,使它們不至于粘成一團。可是下次使用時還是粘住了,撐開時小心翼翼,撐開一點,再合起來;再撐開一點,逐漸擴大,有的地方粘緊了,還是咬下了一層皮,只好送到專門作坊去治療。 很快,斗笠隱退,城市的雨天都是傘。要在一個城市找到一個斗笠并非易事,有人到山區(qū)收集一些用過的斗笠,釘于墻上,懷舊的味道就出來了,它們不再實用,成了一種記憶。這種變化,先是人的變化、命運的變化,才延及器物的變化。斗笠不做了,制傘的能力就極大地提升,不僅量多而且技高——只要輕輕按動按鈕,砰的一聲,蘑菇云打開,使人有掌握一門技能般的快感。收起后一拍,宛如孫猴子的金箍棒,一下子縮回一半,收入包里。每一家的傘都多了,有朋友來,臨走時下雨,便可以很慷慨地送他一把,說,不必還啊。人們對傘的愛心不及以前——如果說以往的手工油紙傘還有收藏的價值,那么機制傘就只有使用的份兒,不能使用了就隨手丟棄——誰會費時費神去找修理的作坊?昔日持守的“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的樸素作風,是因為經(jīng)濟如一潭死水——新的出不來,只好一直在舊物上下功夫,如老僧碎補之衲衣。修補是人類舊日生活的方式之一,就像摔了一個碗,先把孩子打一頓,再找個懂行的人把它鋦起來——這樣,你會看到家中都是被修補過的痕跡,有一種時光停頓的陳腐氣?,F(xiàn)在,傘大批量地生產(chǎn),任你撐著行于雨天,行于盛夏。 到學校上課,見到每位學生都撐著一把自己喜歡的顏色的傘。如果比較固定,可以憑著傘的顏色在人群中找到她。兩個人撐一把傘,于傘下便于言說、親近,也足以見出兩個人的關系——這時,另一把傘就成了多余,而個子高的那個人往往承擔撐傘的任務。當然例外的也有,那個矮個子男生為了使高個子女生在傘下舒暢一些,撐傘的手臂幾乎是向上伸直的,開始有些酸痛,后來漸漸習慣,親密的交流化解了手臂的辛勞,當這個漫長的雨季過盡,他已諳熟了這個動作。不過兩個人最終還是分開,只有這個動作保留了下來,成為一種肌肉的記憶。 我承認自己對待一把傘和一桿筆的態(tài)度相距很遠。一桿羊毫用禿了,我還是會把它插回筆筒,而一把傘出了毛病,我就把它丟棄——我想這可能是精神生活和物質(zhì)生活的差異,毛筆是前者,是可以回味的,而一把傘則無從說起。就像千百年后人們欣賞《蘭亭序》,一定會特別說明這是用鼠須筆寫的,盡管它已為塵泥。 影視劇中不時有墓地告別的情節(jié)——一個人故去,一群人告別,皆一身黑,手上還有撐開的一把黑傘。黑色使墓地的氣氛更為陰晦、緊張。一把黑傘可能沒什么效果,許多黑傘聚于一處,就顯得凝重。那么,下邊的戲就更好展開了。黑色之物總是給人沉重感,一部急馳的黑色小車,一副遮蔽了雙眼的墨鏡,一個內(nèi)裝秘密的黑匣子,一座暮色里的老房子的漆黑無聲,都會給人一種指向、一種暗示。傘的生產(chǎn)以黑色居多——這是我從雨中觀察到的,只有在不同的機構,才顯示出差異。譬如我教書的學校,雨天的走廊里,傘色大都是淡的、花的。如果講究的女生,她的傘應該和她的服飾相協(xié)調(diào),這樣,在雨中漫步會有一種優(yōu)柔的美感,而不是冒冒失失地使用一把黑傘,使自己在傘下老成了幾分。 在高原的時候,女士們先是抹了防曬霜,遍及裸露的部位,然后讓全身隱于傘內(nèi)——所謂的保護就是如此,一席薄薄的材料,把陽光擋住,心理上就十分坦然。人們對膚色的要求傾向于白皙,如果贊美一個人,從膚色的白皙開始,可以是一個不錯的開端。出門防黑,應該沒有什么比用傘更有效和方便。一把傘保護了人的膚色,更重要的是人的心理,已經(jīng)超越了傘作為物的價值。這也使傘商心思挖空,在傘的功能上大下功夫。而今的一把傘比過去貴了許多,它的作用被夸大之后,自然如此。 人如傘——我們會把很有能量的人比喻為傘。一個人有牢獄之災,由于有一把傘庇護他,使人奈何不得。傘小人少,傘大人多,風來雨往,豈能無傘?讀莊子《逍遙游》時,“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使人震驚這樣的想象與描寫,一切都展開了,籠罩了,不可掙脫?!皞恪迸c“散”如此音近,待到傘散了,人也散了,陽光照射進來。新疆的導游說新疆的冷杉、云杉、水杉很容易分辨,因為它們的枝葉很像傘的狀態(tài)——一種如收束起來的傘,一種如撐開一半的傘,一種如全然撐開的傘。這是我在新疆聽到的最形象的比喻。 一把傘撐開來有一股大氣,收起來又有一縷落寞,開開合合,沒有定時,就像一個人,人生無多變數(shù)多。 (作者:朱以撒,系書法家、作家,福建師范大學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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