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批評和建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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娟娟，多年前，我寫過一批歷史小說，發(fā)表了一些，放著一些，其中有篇《汴梁殘秋》 ，自己看重，但遺憾正面人物形象集中度不夠，于是講給你聽，也是想請你給我建議。

“話說公元一千一百二十三年，又一副專權(quán)統(tǒng)治的輪轂轉(zhuǎn)入末載之秋。

“趙宋王朝。幾曾喧赫啊，變成了一枚山澗野泥中的蜂窠，四面八方露出盈虛之兆、敗落之端。

“九月初七。序入寒秋，時屆薄暮，皇都汴梁，蕭殺凄涼?！?span lang="EN-US">

奄奄欲寢的夕陽凝一泓暗血，秋風(fēng)燎落的敗葉撒遍地枯黃。本已是市井凋敝、民心驚惶的年月，又值店鋪的門板正在上起，晚行的人影漸趨稀疏的時辰，大街小巷，寥無人影。

當(dāng)此時刻，卻有三個人錦繡富足、逍遙散淡，極不合宜地漫步在方磚道上。

居中那位，書生裝束，雖已入不惑之歲，然而眉目軒揚，氣色圓滿，皂衫上面飄飄然著一領(lǐng)靛紫道服，紅絲呂公帶配著簇新的唐巾、烏靴，頤養(yǎng)出足份的瀟灑情致。

隨行仆從二人，步履無比殷勤，神色也無限謙恭，一路左右走來，虔誠討好地頻頻介紹：白門，朱宅，歌臺，舞榭，酒肆，花樓……

三個人，游目怡神，興味盎然，仿佛全不曉當(dāng)朝何朝，當(dāng)世何世，全然不知還有日薄西山、茍延殘喘之喻，全然不曉還有哀鴻遍野、怨聲載道之稱。

三個天外百姓般無憂無慮者，何許人也？

“娟娟，你說這三個是什么人？”我問你。

你忽閃著大眼睛，說：“大官?！?span lang="EN-US">

“你這個小腦筋為什么這么狡猾？回答太模糊了，卻又不能算錯。一主二仆，傍晚時分，去哪里？做什么？欲知后事如何，且聽明日分解?！?span lang="EN-US">

娟娟，你希望我再講一段，我說該讓由兒睡覺了，我們父子倆還有多集連續(xù)劇呢。

由兒每天晚上睡覺前要我講連續(xù)故事《樹熊阿唔》 。

《樹熊阿唔》是我們父子倆自編的故事。剛開始每晚講三集，后來變成六集，偶爾我們得干九集。

阿唔住在一個大樹洞里，每次出門，都是一個探險故事，邂逅故事，遭遇故事，構(gòu)成一集。

由兒積極地參與演繹?！稑湫馨⑦怼肥俏覀兏缸庸餐瑒?chuàng)作的純潔、開闊、浪漫、驚險、永遠沒有盡頭的童話巨著。

阿唔的故事太長了，而且富有動作性和場面性，是部宏大而奇特的電視連續(xù)劇，永遠不會完。

多年后我請由兒畫出他心目中的阿唔形象，他畫了給我，居然是一個怪模怪樣的小朋友。

我大吃一驚，因為在我的心目中，阿唔真的是一頭四條腿的小樹熊呢。

成年人的思維跟小朋友的思維相比，真是判然有異啊。

心愛的娟娟，你總是惦記著我給你講的故事，有空就催促，讓我往下講。

好吧。說大宋朝廷。殿宛之上，琉吻脊獸，林林總總，富貴而又燦爛。

在如虛如幻的光環(huán)之下，高大的熏香銅爐中漫起來的暗煙久久不散，群聚前庭等待天子設(shè)朝的文武百官，一個個滿面灰暗，憂形于容，蓄著沉沉死氣。

有頃，粘滯中忽然爆出羯鼓連擊，懸鐘高鳴，高階之上響起一串清脆連環(huán)的玉鈴。

兩隊艷裝宮女，手執(zhí)宮扇，腳踩鈴聲，雙雙涌出角門，翩然散開在殿下兩側(cè)站定，兩隊金甲衛(wèi)土也列隊肅立。

青簾緩緩開啟。御座之后龍鳳障扇交叉支起，徽宗趙佶身穿橙紗袞龍袍，正襟危坐。

身著紫錦衫、腰系金銅帶的殿頭通事向徽宗報了平安無事即轉(zhuǎn)身唱贊群臣叩拜。

金階之下，一時間山呼萬歲，袖舞如潮……

殿頭通事正步踏上玉階，高聲宣頒圣旨道：有事出班稟奏，無事卷簾退朝。

徽宗不卑不亢地靜視良久，方有司天太監(jiān)張夢熊出離班部，匍匐向前，一叩再叩。

萬歲萬歲，誠惶誠恐，頓首頓首，死罪死罪……臣有表章拜奏。

賊寇方臘，近日復(fù)又騷動，在青溪、睦州一帶廣為民害，派去前往討伐的官軍王稟之部屢戰(zhàn)屢敗，窘迫不堪，不得不退守杭州，望陛下再遣官兵以助王稟。

轉(zhuǎn)奏官接過奏章呈于徽宗?；兆诳赐辏S手交給侍立身側(cè)的丞相蔡京，道：“卿可修書童監(jiān)軍，務(wù)必全力伐賊，不許怠惰?！?span lang="EN-US">

諫院諫議大夫桐頤誠接著出班頓首上奏。

上命呼延灼統(tǒng)兵收復(fù)宋江等眾，呼竟逆違天命，率其本部，投身宋江為寇，并有僧人魯智深反叛，亦已歸附宋江。賊部掠州劫縣，放火殺人；短不及旬，已攻奪淮陽，京西，河北三路二十四州八十余縣，劫掠婦女玉帛，兇焰甚烈，殺擄甚眾……

徽宗尚未遍覽奏章，早已駭?shù)煤節(jié)颀報w，半晌，側(cè)身覷著蔡京道：“卿看此事如何是好？”

蔡京見龍顏大驚，料知事情不妙，接過奏章并未展卷便頻頻躬身，諾諾連聲：“陛下休驚，容臣計議料理?！?span lang="EN-US">

諫院白髯老臣德輔看到無人出班，躊躇良久，顫顫巍巍，移身階下，再拜啟奏。

昔時大宋與金人訂立同盟，共伐燕國，陛下反又準(zhǔn)了燕將張玨降服，由是金人以大宋失信之故，不日將興兵南犯……

這一奏稟似如炸雷，直教徽宗趙佶五內(nèi)驚悚，如坐針氈，全忘了天子尊貴之態(tài)，連連用素絹揩拭額頭冷汗。

國內(nèi)賊寇為患，尚可以官兵鎮(zhèn)壓收捕，金人本是野蠻強悍之族，其勢不讓洪水猛獸，一旦犯境南逼，天下為之顛覆，宮廷為之破碎，身家性命也將為之慘亡，徽宗能不驚駭，能不惶然！

文武百官對德輔老臣所奏也有知曉者，只是沒有德輔那把年紀(jì)，不敢火上澆油。

既已奏出，人人疾眉蹙額，苦思良策。朝廷穹窿之下，香煙積郁，空氣如凝……

寂靜了一個時辰，群臣不再出班?；兆谝惨呀吡ψ€(wěn)御椅，噓出幾口氣來準(zhǔn)備退朝。卻有諫議大夫桐頤誠二次出奏。

桐頤誠心懷忠義，遠見卓識。見國難在即而朝廷上下依然奢侈淫逸，曾屢次冒死直諫。

然而，徽宗天子不顧忠良，信讒喜佞，上寵蔡京、童貫之輩，下幸高俅、楊戩之流，耽于享樂，荒于朝政。

連日來，桐頤誠思慮再三，心下認(rèn)定，諫官不諫是為曠職，身為朝廷命官，寧可忠諫而死，不可茍且偷生，于是便廢寢忘食，修出“忠義表”一份。

罪臣桐頤誠，誠惶誠恐，百拜奏于我皇陛下：

近日陰瘴陽晦，盜賊紛紛。宋江叛逆于山東、河北，方臘揭竿于荊楚、湘南，金人蠢動于燕北，早稱汴梁為“南京”，更兼國內(nèi)各地，小賊蜂擁無數(shù)，大宋天下實有累卵之危。

罪臣竊謂，驀然回苜，地廣天寬，陛下倘能驚懼悔悟，則易禍為福，輕如反掌耳。切惟天下者，祖宗之天下，太祖鐵馬金戈之經(jīng)營，列宗深仁厚澤之涵養(yǎng)，意于垂之后世，傳之無窮也。

今陛下起萬歲之山，運太湖之石，建寶祿之宮，修同樂之園，役使天下，大興土木，況值連歲旱蝗，民不聊生，而陛下反容佞臣溺于聲色，縱奸徒恣于驕奢，忘祖宗創(chuàng)業(yè)之艱難，致生靈遭罹涂炭之苦。

罪臣誠望陛下明察頤誠忠愛之意，凈化朝廷，整餳吏治，減膳撤樂，簡宮輕賦，罷修寶祿之宮，停運花石之綱，斥逐奸佞之徒，寬敞方正之門，散工役以恤民，開倉廩以賑貧，力行善舉，以贖人心。

如是，則生靈之幸，祖宗之福也。

罪臣冒昧萬死，衷情伏候圣責(zé)。

徽宗只覺一股無名怒火直起丹田，仿佛被人當(dāng)眾脫了衣服一般老羞難當(dāng)。

但他終究貴位萬人之上，又在百官睽睽之下，還是緊抿圣唇如吞火栗般隱忍下去，冷眼斜視著低伏階下、笏板覆額的桐頤誠。

遍覽賢卿所奏，備見忠貞之心。

然而今時天下紛紛，內(nèi)外多有不祥，身為朝廷命官，食取朝廷俸祿，理當(dāng)據(jù)實進諫，豈有虛設(shè)機關(guān)空言數(shù)說之理！……看卿受命以來屢有諫功，朕且收納此忠義一表。退朝！

言未及畢，龍椅之上一揮廣袖，早將殿下面目各異的文武百官“掃”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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徽宗退入后殿內(nèi)室，仍然不能放下臉色，把桐頤誠奏表與蔡京看了，悻悻不悅。

“朕今貴為天子，富有四海，桐頤誠假忠諫之名，歷數(shù)朕之失德失義，此章一出，朝野悉知，從此舉臂投足，為朕不得自由矣！”

蔡京作為一名奸相，朝廷正直之士有目共睹，大宋治下百姓有口皆碑，入閣至今，搜刮民財，貪污侵私，數(shù)以千百萬計，大小官員不向他重行賄賂便不得安寧，輕遭貶謫，重則傷身。

蔡京平時享用奢靡，吃飯一頓要殺鵪鶉數(shù)千只，家中姬妾成群，甚至還有專管切蔥蒂的婢女。

蔡京還于每歲大慶生日，置天災(zāi)地歉于不顧，逼迫各地官府貢獻大宗禮物祝壽，稱之為“生辰綱”……

去冬以來蔡京又在雄宅之西連毀民房，營建西園，成百居民被迫起離，隆冬酷寒而無家可歸。

桐頤誠曾因此力諫徽宗，蔡京早就懷恨在心，必欲對桐誅而后快，有此良機怎肯放過，他趨身向前向徽宗讒言。

“陛下舉世稱頌之圣君也，桐頤誠區(qū)區(qū)一介微臣。君由天命而臣依于物，天能生發(fā)萬物更可肅殺萬物。似此無賴之輩，何勞陛下一畏！

“陛下，恕臣直言，此人歷來心懷叵測，屢屢作亂犯上，意欲使群臣背心朝廷，惑亂大宋天下，是可忍，而孰不可忍！”

徽宗噓口長氣，臉色由恍惚漸漸轉(zhuǎn)入冷酷，欠身向著蔡京輕語道：“聯(lián)也早有此心，怎奈此徒糾結(jié)甚眾，斷然處之，恐生不測?！?span lang="EN-US">

蔡京連忙閉合屏風(fēng)，湊在徽宗肩頭竊竊講出一個計謀。

這個桐頤誠，是我虛構(gòu)的一個人物。當(dāng)時的北宋朝廷，奸臣當(dāng)?shù)?，正義無聲，缺乏這樣一個人物，而我的作品中，又需要這樣一個人物。

娟娟，這就是我說的“正面人物的集中” ，是強化了的我的一個“愿望人物” ，你看是不是可行？

你聽了，告訴我：“你不說透，還真的覺得有這個歷史人物，我覺得好?！?span lang="EN-US">

接著講？好的?；兆跒閮?nèi)憂外患臨頭而茶飯無味。

蔡京的大公子蔡絳，副相高俅、御史楊戩不約而同地尾隨上來。

高俅小心翼翼地湊上前道：“陛下，湖南方臘之寇，山東宋江之賊，燕北金人異族，皆由蔡相國嘔心瀝血為陛下憂，我等甘拋頭顱為陛下戰(zhàn)。陛下何以因佞臣偏奏而自尋煩惱？”

蔡絳也緊跟上來，以其伶俐口才誦念一般諫勸：“小人惡言，何足一聞！所謂人主，當(dāng)以四海為懷，及時太平娛樂?！?span lang="EN-US">

即便唐、堯土階三尺，夏、商躬耕稼穡，今又英名安在？

且如幽王寵褒姒之色，楚王建章臺之閣，后主有《玉樹后庭》美曲，隋煬有錦纜長江樂游，明皇之奉楊妃，漢帝之幸飛燕，朝朝歌舞，日日管弦，也不枉了一任圣職。

古人有詩云：人生猶過隙，日月似飛梭，彈指百年過，何不日笙歌……

徽宗聽得入耳，漸漸憂消悅生。

御吏楊戩不失時機，接了蔡絳的話尾道：“先輩曾有真言：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當(dāng)。陛下但請寬懷，萬勿徒自勞苦。天下倘有危急，臣等愿肝腦涂地，誓死效命，以報陛下恩德?！?span lang="EN-US">

你來我去，巧舌如簧，使得徽宗愁懷一解，頓時面帶笑容了，仰天靠于椅上舒展雙臂道：“是也，是也，有諸位賢卿在側(cè)，寡人不必憂愁矣！”

半輪紅日投入西樓，沉悶的暮鼓聲在宮宛中滾動。

徽宗起身走到亭臺折角，憑欄遠眺一陣，忽然道：“拿酒來，待朕與諸卿消愁解悶則個！”

蔡絳是個大學(xué)士，拜辭夜讀去了，楊戩慌忙傳喚侍官,就在千秋亭上拉開酒席。

高俅、楊戩殷勤不盡地陪徽宗開懷暢飲，數(shù)巡之后，秋風(fēng)忽然送來一縷細(xì)柔溫婉的樂曲之聲，三人支耳靜聽，方知起自御城之外。

徽宗飲欲闌珊，耐不住異情勃發(fā)，微笑對二人道：“無奈身居九重，反不如小民那般快活啊。有意出觀市間夜景，可恨無其理由?！?span lang="EN-US">

高俅道：“若欲市間游玩，此事簡單不過?！?span lang="EN-US">

楊戩道：“陛下倘若駕乘皇輦，勢必驚動內(nèi)外，市井反為肅殺。不如扮作秀才儒生，臣等妝為仆從，輕開后門，悄然而出，可遍觀盡賞，了無干礙?！?span lang="EN-US">

徽宗喜不自勝，忙忙脫去龍袍，著紫道服，系紅絲帶，戴唐巾，踏烏靴，妝了儒生。在“仆人”高俅、楊戩陪護下，賜了“后載門”監(jiān)門官一些財物，便向著汴京城內(nèi)，串長街，步短巷，恣意游玩起來。

娟娟，這三個人，就是你所說的“大官”。真的是大官啊。

三個人，逍遙漫步于方磚道上，忘卻憂愁于九霄之外。不一刻功夫，來到一處巷口。

高俅緊走兩步，與徽宗并行，猥褻之態(tài)溢于言表道：“陛下，此巷謂之金環(huán)巷，最是風(fēng)流快活之處。嘖！”

徽宗會意地點點頭，偕二人走進巷里。

金環(huán)巷果然不虛其名。但見暮色里燭光縹緲，疏簾下樂聲如絲，淡淡的紗幔掩不住一副副桃花一般的媚眼矯容，蛋瓤一股的玉頸酥胸?；兆谛氖幧耨Y，自顧貪婪觀望，全忘了高，楊二仆……

不知不覺，來到了巷子另一端。

面南有座朱門粉壁的宏大宅院，臨街寬窗漫散出彩燈的流蘇?；兆诮蛔柕溃骸按耸呛稳苏?，蓋造得這般清楚明白？”

楊、高二人也不甚了了，只陪著徽宗駐足端詳。

這時刻，半開的窗帷下，忽然有一美人走動，略有轉(zhuǎn)身，直使徽宗趙佶驚羨不已。

眉拂春山，眸盈秋波，皮膚細(xì)膩，勝如凝脂，腰肢纖纖，不禁一握。

只可惜那美人神情之中潛藏著一抹淺淡的哀傷。但恰恰正因為其美色與哀傷相兼，倒更讓玩厭了后宮佳麗的大宋天子眼生欲火，心旌狂搖起來。

徽宗耐不住顧謂高俅道：“非為官宦之門，也是富豪之家了。這個佳人……”

高俅也早被攝去魂魄，但聽天子發(fā)問片刻不敢貪看，匆忙而又滿腹遺憾地回道：“微臣多次尋歡到此巷間，卻不曾有幸與之相識……”

正猶豫間，楊戩看到對面有一間小小茶肆，門首上木牌書道“周秀茶訪”，提議不妨過去打問一下。

乖巧的周秀慌忙沏上香茶。

喝了一圈，徽宗命楊戩從身上攜帶的金匣里取出七吊大錢來，撒放幾上，喚周秀前來問道：“對門誰人之家，簾內(nèi)佳人姓甚名誰？”

周秀見客人出手大方，賜予無數(shù)金錢，連忙長揖回復(fù)：“佳人姓李，小名師師?！?span lang="EN-US">

李師師原在蔡丞相高宅之西的小岳花院充任歌妓，去冬花院被拆，主人移居他鄉(xiāng)，師師便被喪失正房的西京都巡使賈奕收納，師師則心不在焉，賈都巡雖意得愿滿，卻也奈何不得。

賈奕久駐西京洛陽，師師因為出身花院，閱人眾多，每每于門窗之下拋頭露面，抑或盼著有情中意者夤夜私奔也未可知……

三人聽罷，心里暗喜。

徽宗示意周秀收拾大錢退去，然后悄悄授意高俅，教周秀傳示李師師：有一殿試秀才，欲登貴宅小飲幾杯茶水……

周秀領(lǐng)命而去。很快便返來道：“上復(fù)官人，小人傳上所囑之言，師師幽情頗喜，專以奉迎殿試登門?！?span lang="EN-U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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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徽宗歡欣不已，率高俅、楊戩來到賈府門首，丫環(huán)進去報知之后說：“夫人有命，請殿試相見?！?span lang="EN-US">

徽宗在前廳見到李師師，更覺妙不可言，矜持地施過一禮道：“謹(jǐn)謝娘子不棄?！?span lang="EN-US">

李師師微微莞爾，還禮，道：“無名賤妾，寂寞時辰，殿試光臨，實為有幸?！?span lang="EN-US">

李師師言畢，即請客人到后庭用茶。

轉(zhuǎn)過一道道回廊，穿越一重重院落，來到一個雅致的房間。門外花壇長列，修竹搖曳，屋內(nèi)紅燭融融，氣氛溫馨。

李師師命侍女拉開幾案，布置茶水、鮮果，又揚頷對楊戩道；“勞駕到前廳拿些酒來?！?span lang="EN-US">

四人在紅燭下動杯共飲，徽宗數(shù)次暗暗覷視師師美色。

偶爾四目相對，難免少有尷尬，徽宗便借口詢問家中人等，李師師也及時眸送情波，答說別無他人，無非仆夫管家，丫環(huán)侍女……

香茗品過，酒也飲了數(shù)圈。李師師笑吟吟問徽宗道：“殿試不凡，敢問仙鄉(xiāng)何處，尊姓高名？”

值此良夜，徽宗早已是忘乎所以，酒不醉人人自醉了，“雙瞳”龍目毫無遮掩地直盯著李師師，故意調(diào)戲道：“不知娘子要俺言實還是言虛？”

“自然言實。值此良夜，豈有言虛之理?！?span lang="EN-US">

“娘子——娘子休要驚惶，俺本是洛陽籍，汴梁生。休說三省六部，莫言御史西臺，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歸俺所管轄。咱八輩兒以來稱孤道寡，現(xiàn)今住在西華門東，東華門西，拱宸門南，宣德門北，大殿里面。姓趙，排行第八，俺乃趙——八——郎是也！”

說到末尾，徽宗猥褻地伸手去李師師下頜摸了一把。

李師師恐怖得桃花頓飛，魂逃天外，直直張著的櫻桃小口半晌方得閉上。腦子里急急轉(zhuǎn)動一番，托辭起身，慌里慌張找到管家，聲音也走了常調(diào)：“咱家來了個騙客，如何是好……你可飛報官府前來捉拿，以防帶累了全家……”

李師師吩咐完畢返回小房，佯妝歡顏，與徽宗三人繼續(xù)淺斟慢啜。

心愛的娟娟，你贊美我的歷史小說非常好。

你說：“一般人都認(rèn)為李師師是個歌女，見哥你塑造的她，是個有家的女子，與眾不同，但又非常可信。這是只有見哥才具備的能力和筆力?！?span lang="EN-US">

我得到你的鼓勵，自然把故事發(fā)展得更為生動形象了。

李師師真的嚇壞了，竟敢有秀才假冒當(dāng)今皇上，死罪啊這是。

不一刻功夫，只聽得院內(nèi)響動異常。

楊戩起座就窗觀望，但見許多兵士輕弓短箭，手按環(huán)刀，早在外面圍了個水泄不通。

徽宗聽了稟報，頓覺風(fēng)景大煞，以目指示高俅出外：“速速喝退！”

高俅怒目出門，找到了帶兵圍宅的“左右捉殺使”孫榮和“內(nèi)外緝查使”竇監(jiān)，如雷吼道：“斗膽匹夫，敢來驚駕！還不快快滾蛋！”

孫榮、竇監(jiān)二人一見副相高俅從天而降，“噗通”跪在地上，唯唯喏喏訴出原委，遂被高俅喝退。

到得此時，李師師恍然大悟，敢情這個皇上是真的！匍匐于徽宗膝下，身不動而自抖，腿不搖而自顫，連連念著：“賤妾死罪，賤妾死罪……”

事態(tài)發(fā)展到這等地步，宋徽宗已不便隱諱，心里又極其戀慕李師師傾國之貌，驚世之色，于是軟聲溫語道：“且請平身。恕卿無罪，無罪！”

李師師幸得寬赦，又恢復(fù)了桃花歡顏，傳侍女加酒添果，與徽宗盡情暢飲談笑起來。

外憂內(nèi)患早已蕩然無蹤，意馬心猿全在師師一身，宋徽宗加一口酒，便見李師師多一份妙姿豐采，實實地空前絕后。

秦羅敷之拎青絲籠，楊貴妃之擎色鸚鵡，娉婷嫦娥舒廣袖于月殿之中，翩躚洛女移蓮步于瑤階之上，自古及今佳麗無數(shù)，然而論其實際。哪里及得眼前粉面含羞，酥胸盈玉之十分之一，莫說七情肉身，便是釋迦牟尼遇了此等良宵美人，也管教心亂目眩，七零八落地跌下蓮臺！

汴梁城內(nèi)大街小巷的燈火漸次熄去。

四人夜宴上的盤絲紅燭也行將燃盡。

宋徽宗那里是拋卻天子之尊，立意下為情郎。李師師這邊是色助膽生，存心高攀貴枝。因此箸觥交錯之間，早已心會神通。

看看夜深，宋徽宗便問家中可有偏房供高俅、楊戩睡覺，李師師指給高俅、楊戩，二人去了。

李師師這就領(lǐng)著宋徽宗轉(zhuǎn)閣越廊，進入內(nèi)室。

內(nèi)室里，臺上燭光映著一屋粉紅，案頭羽翎搖著—脈暗影，床上半掩輕紗帷帳，鋪著花被繡褥。

插起房門，徽宗迫不及待，抱起李師師相擁著就了紅床，寬衣解帶。

松散云鬢，解脫褻衣的李師師，晶瑩剔透一副玉體，更是撩人瘋癲，直教大宋徽宗欲火爆烈，恨不能棄生就死，棄死就生！

風(fēng)流天子歷來拿云握霧之手正得用場，師師天生溫婉多情之身也曲意奉迎，酥胸豎挺，眼迷如觴，演繹出一副膠膝熔融、顛鸞倒鳳的民宅春宮圖。

云散雨收，宋徽宗方始身心安泰。但二人同樣了無睡意，便就枕上攀臂交頸，喁喁相談。

徽宗道：“朕擇吉日以大禮宣卿進宮，朝朝相聚，夜夜相諧，愛卿可有異議？”

師師道：“三生有幸承蒙陛下如此恩寵，師師更是一身一心全在陛下，得使陛下消愁解悶、輕處國事，平生大愿足矣！

“然而聞聽宮內(nèi)佳麗如云，陛下行踏不周時定有是非生出，但要冷落了師師時，豈不又戕傷了師師一顆忠愛陛下之心？”

徽宗就被窩里笑出聲來：“狡猾小斯，尚未進宮便要天子收心歸欲，諾言終相廝守啊!好咧……今日早朝有諫院桐諫議上疏于朕，內(nèi)中便有‘簡宮’一款，朕正待頒旨減逐宮人，重振朝綱，如此一來不正免了小廝之憂！”

李師師聽得許諾，私心歡悅，不禁主動送上朱唇擦拂著徽宗的青青髭須。

宋徽宗又詢問李師師身世來歷，何以至此。

李師師久居民間，不知朝廷親疏，兼之同床共枕，一無距離，更借賴于方才夫妻之事，報了身世之后，居然當(dāng)君之面，指斥起蔡丞相強毀民宅，驕奢無度，訴述起無數(shù)百姓凍斃路側(cè)，天下敢怒而不敢言的慘象，并嬌怩地請皇上降旨拯救那些無家可歸者于水火之間。

宋徽宗心下一沉，良久，才緩緩道：“寡人自有定奪……”

李師師察言觀色，立時曉得言語走火，不待沉默，旋而施出全身軟功，可憐兮兮一副神情：“賤妾本是為天下著想，倘使陛下不快，權(quán)當(dāng)師師沒說，師師沒說?！?span lang="EN-US">

李師師心間有話膽敢直言，涉遇不妙又會駛船歸岸，全無假面的渾然一團稚氣，不僅沒有觸怒龍顏，反而使大宋徽宗感到清新別致，愛欲重生。

殘月淡西天，銅壺滴漏盡。黎明的更鼓之聲驚醒了偏房里的高俅、楊戩，二人急忙穿衣起床。

看到徽宗與李師師的房間并無絲毫動靜，高俅輕步走近窗下，小心喚道：“陛下……陛下……陛下……天色明也！若班部早朝不見，文武察知微細(xì)，可要壞事！”

宋徽宗聽到高俅呼喚，從酣夢中醒來，忍不住又溫情撫弄一番，使得李師師也睜了嬌慵睡眼。

急急忙忙穿了衣裳，徽宗便要告辭而去。

45

娟娟，在去洛河邊散步的時候，我接著給你講北宋徽宗和李師師的“邂逅” 。

宋徽宗和李師師溫情一宿，次晨聽得高俅在窗下呼喚，遂急忙穿衣，欲告辭而去。

誰知繾綣通宵的李師師不看時宜，緊抱徽宗胳膊，嬌怩怩柔情堅意挽留不止。

徽宗不能起身，只得將她擁入懷中，道：“愛卿休要煩惱，寡人今夜再來與你同床共歡。”

李師師撒嬌道：“何以取信？”

徽宗撩開皂衫，就內(nèi)衣上解下“龍鳳綃帶”，給了李師師，道：“卿請收納為憑，朕言如金石，絕無空謊。”

李師師這才幫助徽宗系上皂衫，戴好唐巾，直送到門首，佇立目視徽宗三人在淺淡晨光中漸漸西去……

毫無提防，這時東邊巷角里閃出一條漢子，高聲喝道：“好個小賤人！朝里與你共柴米，暮里卻與別人歡！”

李師師面色平靜，并不答言。

那漢子一把執(zhí)起李師師臂膊：“夾著尾巴溜去者哪個鳥東西，你今日與我從實招來！”

李師師冷眼一笑，不慌不忙：“是個小大官人。奈何？”

這個漢子，乃是喪失前房，半年前納續(xù)了李師師為妻的賈奕。

賈奕曾經(jīng)三科不第后而投身戎馬，因為捉賊有功被授了個“都巡使”，常駐西京洛陽，官事繁忙，每每數(shù)月難得一會新嬌。昨日特地趕回汴梁，與師師相聚，誰知一夜未得償愿。

賈奕大怒道：“昨宵門兒關(guān)得鐵桶也似，縱是樊噲、周倉也踏它不開，直嗓喚了半宿無人答言，豈料你與別人溫存，委身新歡?？次医袢樟说昧四悖　?span lang="EN-US">

賈奕就在巷頭門首追究起來，李師師心下生恐，但又無法接言，只有一迭連聲道：“官人息怒……官人息怒……”

賈奕蓄積一夜之火，李師師淡淡懇求焉能熄得？他目眥開裂，復(fù)又高嗓怒罵道：“天曉得我駐西京半載，你與這鳥東西幾多往來！”

言語未畢就出手揉打起來，引得早起路人紛紛觀望。

恰在此時，諫議大夫桐頤誠上朝路過金環(huán)巷口，從人報說“巷內(nèi)有亂，觀者甚眾”，桐諫議便落轎停步，把賈、李二人喚來詢問。

李師師衣襟已被扯亂，慵倦面容上涕淚交流。

桐頤誠一再詢查，李師師無可奈何，唯唯訴出昨宵之事。

賈奕側(cè)耳聽到一二，直駭?shù)谩肮具恕惫虻?，連聲叫喚：“皇帝娘娘恕罪……賈奕不知天高地厚……”

桐頤誠厲言正色，斥道：“豈有此等事體！草芥民婦休要胡言亂語，辱沒圣上！”

李師師承受一夜恩澤，本有許多自豪，而賈奕當(dāng)眾奚落，桐諫議又迎頭責(zé)叱，滿腹冤屈不名，索性橫下心來，必欲使人信服而后松爽愜意，便快步取出徽宗留贈的“龍鳳綃帶”示于桐頤誠。

賈奕一腔憤懣苦情，又素知桐頤誠忠貞正義，大哭申喚道：“倘若大人能勸諫皇上不戀師師，實為小民三生有幸！天子一夕行踏，我賈奕怎敢再碰李氏之身，他動不動金瓜碎腦，是不是利刃加頸……啊……可憐……平靜靜水面，猛不防翻出一條八爪金龍，把對兒……鴛鴦……活活地……拆……散……了……啊……”

泣訴未盡，賈奕早已氣倒巷頭地上。

桐頤誠認(rèn)得“龍鳳綃帶”確系徽宗身上之物，又聽賈奕哀哀哭請，不覺喟然長嘆……

娟娟，你說：“宮殿里的故事挺好的，聽到李師師這里，覺得你塑造的她好傻，好差！”

你是正確的，我簡單化地處理了一個“偷情故事” ，為了寫北宋皇帝趙佶，確實把李師師寫得又傻又差了。

不過，娟娟，你以自己的善良和高雅，以“愛”的標(biāo)準(zhǔn)評價男女主人公的關(guān)系，可他們之間，哪里是“愛”啊。

話說這日早朝，親貴疏臣無不憂頤難解，走馬燈一般就內(nèi)憂外患進行申奏。

宋江賊寇日益囂張，方臘賊部又略三州五縣，燕北金人昨夜已犯邊關(guān)，無數(shù)農(nóng)夫哭號長街，多有倒斃……

噩耗頻仍，江山垂危，徽宗卻一句不曾入耳，心中堅信蔡京、童貫、高俅、楊戩一干“忠貞之士”定會灑血拋顱，以死效命，潛心思謀的，是如何對桐頤誠及一班跟桐過從甚密的“逆臣”進行貶、責(zé)、監(jiān)、誅，綿意勾連的，是如何籌措禮，儀堂而皇之地宣李師師進宮就位，日夜歡會。

即將卷班之時，桐頤誠再次出列，“愿陛下容臣冒死一奏。”

臣料今日多有冒瀆，伏候死罪。

臣聞圣人猶天也。陛下萬金之軀，乃列祖列宗之遺體也，陛下縱不自惜，猶不為祖宗惜乎？陛下舉臂投足，乃萬民休戚之所系也，陛下縱不自愛，猶不為天下生靈念乎？

賊臣高俅、楊戩，本乃市井無籍小人，遭遇圣恩，簧惑圣聽。

陛下?lián)碛谢屎蟆⒎蛉?、世婦、御妻、粉黛、煙嬌、佳麗百千，誠登峰而造極矣，豈可輕拋龍位之尊嚴(yán)，下游民間之陋巷，倘使天下聞之，史官記之，皆曰：易服微出，私宿人妻，自大宋始，自陛下始，貽笑萬代，豈不悲哉……

“大膽潑賊，還不住口！”蔡京起離座位，直踏玉階，“無賴奸臣，活得膩了！朝廷之上，豈容你惡言穢語生是做非，刀斧手快快與我執(zhí)下！”

徽宗雙頰鐵青，文武群臣一個個目瞪口呆，觳觫如篩糠。

徽宗當(dāng)即宣李師師入宮，賜以鳳冠、霞披，并加繡座于御椅一側(cè)。然后，徽宗端坐，蔡京與李師師分侍兩邊，宣執(zhí)桐頤誠。

徽宗冷笑道：“朕與夫人同坐殿上，卿垂立于高階之下，不知桐諫議此等時辰還有何章疏？”

桐頤誠椎心泣血，老淚橫流：“君不君，臣不臣，夫不夫，婦不婦，祖宗之德掃地矣?！?span lang="EN-US">

徽宗暢懷大笑，命刀斧手將年屆六旬的桐頤誠執(zhí)了出去。

階下德輔為首一班臣僚同伏于地，力諫留人，皆被徽宗喝止。

正當(dāng)午時，汴梁街道上一幫刀斧劊子押著兩名罪囚去往市曹斬首。

寒秋悲風(fēng)中的汴梁百姓一街兩行，議論紛紛：“今日這兩個何許人也？”

“老者為諫院諫議大夫桐頤誠，少者是西京洛陽都巡官賈奕。”

“何以遭此殺頭之禍?”

“桐諫議屢次直諫，觸怒龍顏，賈都巡擅離洛陽，罪為瀆職?！?span lang="EN-US">

當(dāng)日下午，大宋朝廷之內(nèi)隆重典禮，冊李師師做了“明妃”。徽宗趙佶專頒圣旨，改李師師入宮前所居金環(huán)巷為“小御街”。

忠直之臣無不掩涕而泣，奸邪之徒無不跂足稱頌。

宋徽宗只由諸奸撥弄，無視內(nèi)憂外患，終日醉生夢死，終于釀成了三載之后的“靖康之址”，徽宗及其妻、子悉數(shù)為金兵俘虜。

專權(quán)統(tǒng)治的輪轂又一度嵌入絕境，北宋王朝土崩石散、灰飛煙滅了。

“見哥，我猜想北宋的滅亡，不是宋徽宗一個人的生活作風(fēng)導(dǎo)致的。”娟娟，你說我，“作品中的李師師那么愚蠢，恐怕也不是你所希望的樣子?！?span lang="EN-US">

娟娟，你為我提出了寶貴的評價和建議，“這個作品，如果有時間，你會改善它，讓它更豐滿。會的，是吧！”

我說：“會的，娟娟，你的看法確實是準(zhǔn)確的，你的意見確實是正確的?！?span lang="EN-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