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詩詞大會》,是個挺好的電視節(jié)目。 本來嘛,詩本身就是個好東西。圣人都說了,單是《詩經(jīng)》,就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意思是,詩有許多作用:抒發(fā),觀察,交友,吐槽,侍奉父母和君王,知道鳥獸草木的名稱。 論內(nèi)容,聽個詩詞,也不錯。電視節(jié)目傳遞的是言辭、畫面與聲音,而中國詩歌,自古就是字、畫、音的精華合體。 ![]() 古代詩詞歌賦,現(xiàn)代統(tǒng)稱詩歌。歌這個字不能漏。古代詩歌很難分家,詩最初是來唱的。漢武帝立樂府,樂府這個樂,是音樂的樂。采集了歌詞后,要“協(xié)律”,那就是唱的。樂府配的調(diào)子是楚聲和新聲,《詩經(jīng)》三百篇配的是雅樂。 宋詞與樂曲,也都是用來唱的。宋詞早期小令多,短,大家也容易背。李后主和晏殊的詞都不長,大家喜歡。后期慢曲盛行,柳永出現(xiàn),至于姜夔、辛棄疾,詞都特別長:那是用了不同的曲子。好比說,李后主和晏殊唱的曲子,都是民間小調(diào);辛棄疾時代,已經(jīng)給唱詩班作詞了。 ![]() 所以啦,詩歌題材,大多都是先用來唱,用來念的。之后才是用來默讀,用來看。 好詩,則其辭藻、意思、聲音,都精到。 一個電視節(jié)目里,聽大家念幾句千秋以來,辭藻、意思、聲音都到位的句子,挺好的。 相比于電視屏幕上各色不尷不尬的官樣文章、自以為有趣其實沒意思的網(wǎng)絡(luò)黑話集合、臺本爛俗的綜藝,來得有趣——不是念詩這種行為多么招人,都是同行的襯托。 自然有人會說風涼話:背詩算啥本事?有本事自己寫呀! ——當場口占或?qū)懺姡愎湃搜湃??!都t樓夢》里一群姑娘帶著寶玉立詩社,就這么玩。《浮生六記》里,沈復(fù)和他的一群死黨,也時不時組個詩會。但具體實施,稍微有點問題。 ![]() ——其一,臨場賽詩,寫不出來,該當如何?是該罰的。南朝梁時,有文人們趁飲宴,企圖以此刁難將軍曹景宗呢。電視節(jié)目上,怎么個罰法呢? ——其二,除了極少數(shù)捷才,中國古代能即席寫詩,還能寫得好的人,都不算多。王勃《滕王閣序》那種事,千古一人而已。就算湊出打油詩來,徒然無趣。換個角度想,別說即席寫詩,就算是科舉場上,深思熟慮寫來的詩,千古也只有錢起“曲終人不見,江上數(shù)峰青”比較有名而已。 ——其三,這到底是個,給人看的電視節(jié)目,而非炫技節(jié)目。 中國之大,自然有大雅之士,捷才快手,倚馬可待。但電視節(jié)目,是要給觀眾看的。稍微懂得點現(xiàn)在大局的,自然明白:年輕思維敏捷的,都被黏去互聯(lián)網(wǎng)媒體了;看電視的,或少或老,談不上多精英。同理,背詩這種事,也是要照顧觀眾群的。這畢竟是一個業(yè)余愛好者們的舞臺。這種時候,白居易的態(tài)度就比較有用了:他寫詩,所謂老嫗?zāi)芙狻8柙姾蠟闀r而做。精微刁鉆、佶屈聱牙的生僻詩所在多有,但詩歌的原初意義,就是傳唱,是酬答。 從普及詩歌、引發(fā)興趣、召喚回一些大眾對傳統(tǒng)文化的角度而言,這就算挺好的了。 ![]() 一種需要警惕的思想是,將詩歌強行置于象牙塔中,必須沐浴熏香方可染指,使詩歌成為小眾賞玩之物,強求險僻變化新意,則詩歌死矣。 漢樂府、唐詩、宋詞、元曲,都是以社交用品(酬唱應(yīng)和)或音樂體裁開始,漸次精微,窮盡變化,逐漸文章做盡。王國維先生說,“四言敝而有《楚辭》,《楚辭》敝而有五言,五言敝而有七言,古詩敝而有律絕,律絕敝而有詞。蓋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自成習套。豪杰之士,亦難于其中自出新意,故遁而作他體,以自解脫,一切文體所以始盛終衰者,皆由于此?!薄铐敿獾男屑覀兣c大眾,對詩歌的愛好其實是脫節(jié)的。行家們務(wù)求新意,大眾們卻只要滿足日常即可。所以大眾喜愛的詩,往往淺易簡爽;并不刻意求工。從節(jié)目角度,亦然。有這么個節(jié)目,大家看看,對詩歌有興趣,就挺好的了。 ![]() 東漢大學(xué)者鄭玄,有婢女若干位,耳濡目染,都有了才學(xué)。有位婢女,一日被鄭玄罰跪。有婢女跟她開玩笑:胡為乎泥中?——這句出自《詩經(jīng)·邶風·式微》。罰跪的婢女立刻回答:薄言往愬,逢彼之怒——出自《詩經(jīng)·邶風·柏舟》。當世以為風雅。 所以您看,類似的游戲,大學(xué)者家里也玩兒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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