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 |本文節(jié)選自《探索肉體和靈魂的文學——訪美講演稿（上）》一文，原文刊登于《名作欣賞（上旬刊）》2017年第1期

讀我的實驗文學不能像讀現(xiàn)實主義文學或諷刺小說那樣，對于作品中的人物或背景去進行一般性的善惡區(qū)分。這種作品的最大特點就是作品里面沒有任何惡人，所有的人物都以各種不同的方式流露出人性之美。即使讀者看到的對那些骯臟、劣等的人物的描述，也是在以反諷的方式揭示殘雪的藝術矛盾自我的張力，他們以含義深邃的表演來襯托出藝術自我之美。讀這種小說要破除思維的常規(guī)定勢，用讀者自己的生活體驗去反復地同作品中的人物進行那種哲學或形而上學意義上的溝通。因為對于殘雪來說，人性就是也僅僅是善的和美的，假、惡、丑的事物不屬于人性。假、惡、丑的出現(xiàn)是因為人身上的人性機制廢棄了或沒能啟動所導致的。我可以在此宣稱，殘雪從早期寫作一直到今天，所描述的全部是人的精神之崇高與人的肉體之美妙。對于讀者來說，也許最大的問題在于磨礪自己的感覺，并訓練自己的理性。要到現(xiàn)代主義文學以及那些有現(xiàn)代性特征的文學（如《圣經(jīng)》故事，但丁的《神曲》，莎士比亞的悲劇，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歌德的《浮士德》，卡夫卡的《城堡》，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等）的大海中去游泳，感受這種與海洋合為一體的自由感。多年來，我作為一名老練的讀者在這個方面深有體會，并寫下了大量的文學評論。當我們身處海洋之時，我們身上久經(jīng)磨煉的理性就會讓我們悟到天堂的方位，因為這個天堂是時時刻刻同我們在一起的。天堂在世俗中，或者說，天堂在“地獄”中，我愛這個地獄。

殘雪

我在這里想舉莎士比亞的悲劇《襲利斯·凱撒》為例。對于這部悲劇文本的閱讀，我在博爾赫斯文論中只言片語的啟示之下，發(fā)現(xiàn)了一個嶄新的藝術境界。由此我相信，只有以這種全新的立場和方法來閱讀經(jīng)典文學，才是新世紀純文學閱讀的方向。我曾在中國發(fā)表過對這部悲劇文本的評論，我在評論中寫道，莎士比亞在這部悲劇中表演的，并不僅僅是表面的歷史事件、善惡沖突、某種文明的建立等。這是一部同時上演的兩幕劇，在前臺的幕后的黑暗中上演的那一幕才是事件的本質。這個本質演出所凸顯的是人性本身或藝術本身的矛盾沖突和升華的壯觀場面。從這種立場和高度去看這部悲劇，劇中所有角色都是崇高的，他們每一個人都在演繹著一樁偉大事業(yè)中的某個階段、某個方面，他們相互映襯和支持，用自身的血肉將美和自由的“羅馬境界”昭示于大眾，從而啟發(fā)人民同他們一道來追求這種藝術境界、宇宙境界。勃魯托斯在悲劇中是崇高理念的代表；凱撒則是英勇的人性矛盾的表演者，他以犧牲自己的肉體來使理念在現(xiàn)實中得到實現(xiàn)；凱歇斯則類似現(xiàn)實中的藝術家，他集善惡于一身，但他總能通過高超的技巧使兩極的沖突以出人意料的方式達成抗衡。如果讀者能看懂這個深層的演出，劇中的所有臺詞便獲得了一種妙不可言而又深入肺腑的滲透力，你的靈魂將被震撼，你將在震撼中領悟“做一名現(xiàn)代人”意味著什么?，F(xiàn)代劇演繹的是人類的，也是宇宙的矛盾，它絕不是那種沒有答案的“為迷惑而迷惑”的后現(xiàn)代劇，它的崇高理想是在矛盾的突破與升華中展現(xiàn)出來的。所以閱讀這類作品不但要有迷惑感，還要不斷地產生“恍然大悟”的整體感和超越感。當我們在超越中賦予了各種情節(jié)以嶄新的、創(chuàng)造性的含義時，我們就與大自然合為一體了，我們通過與作者的溝通獲得了我們自己的新的自我。

我的實驗文學是一種召喚，它希望喚起讀者一道來參加我們大家的表演活動，并且希望每個讀者發(fā)揮自己的獨特性來創(chuàng)造屬于自身的文學圖形。因為這種特殊的文學是通過每一位讀者自身來完成的，如果讀者不參加表演，我的作品就是未完成的，它就得在黑暗中繼續(xù)等待。那么，什么樣的讀者有可能被這樣的作品喚起表演欲望呢？成為這種實驗文學的讀者需要一些什么樣的素質呢？我通過自己多年的閱讀實踐總結出這樣一些經(jīng)驗：它要求讀者具有高度的敏感性，既要對物質性、肉體性的事物敏感，也要對精神性的事物敏感。也就是說，對于作品的內容與形式都要敏感。除了先天素質的要求之外，我們還可以通過訓練加強自己這方面的素質。我自己的經(jīng)驗就是深入閱讀西方那些有現(xiàn)代主義元素的文學，比如我前面提到的那幾位作家。此外，西方經(jīng)典哲學的閱讀對于解開這種實驗小說之謎也是很有幫助的，因為頂尖級的文學已經(jīng)同哲學合流，這類文學本身就已是深奧的哲學。我們要像讀哲學書一樣來讀這種文學——好幾遍、十幾遍地來閱讀。文學作品的閱讀帶給我們肉體的敏感性，哲學則帶給我們嚴密的邏輯性。而閱讀我的這種極端的實驗文學，兩種素質缺一不可。所以我的這種實驗寫作絕不像后現(xiàn)代主義那樣要拋棄理性，它反而是要在閱讀實踐中加強邏輯思維的訓練。只有那種能夠將邏輯推理貫徹到情感描述中去，并從中看出事物的圖型來的讀者，才有可能解開《圣經(jīng)》故事之謎，莎士比亞悲劇之謎，塞萬提斯的《堂吉訶德》之謎，但丁的《神曲》之謎，卡夫卡的《城堡》《美國》之謎，博爾赫斯的短篇小說之謎，卡爾維諾的《假如一位旅行者在冬夜》之謎，布魯諾·舒爾茨的《沙漏標志下的療養(yǎng)院》之謎，魯迅的《野草》之謎等。缺少了邏輯性，讀者的感受總是碎片化的，充滿迷惑而又不能突破迷惑，因而達不到一種整體的大喜悅的幸福境界。當今世界文學思想的謬誤就在于，認為初級的迷惑階段就是閱讀的真諦，人只要停留在那個階段就可以了，不要去追求解謎或升華，因為實驗文學是無解之謎，是非理性之謎。這種思想以后現(xiàn)代主義為其代表。我的看法同這正好相反，我認為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一個謎，但這個謎是有謎底的，只不過讀者要找出謎底就要付出艱苦的勞動；當然在同時，他也會獲得很高的回報。我這樣說倒不是要賣狗皮膏藥，而是我多年里頭通過艱苦的閱讀所得出的經(jīng)驗，并且我自認為我的文學具有與那些經(jīng)典作品類似的品質，所以閱讀的方法也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