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繪園記】（代序）

萬物不恆有。而況名乎。邑人冒襄者。文章世家。崇禎十五年。遇麗人董小宛於姑蘇。遂買舟山塘。載歸於如皋。治園於城東門內(nèi)。名曰：水繪。一時伉儷。日觴詠乎其間。去今六百年矣。

或曰。水。生物之始。命之歸。朝雲(yún)而暮雨。無色豈足繪乎。

予曰。今予重遊。舉目樓臺。不見故人。知其曰水繪也矣。

時去清明方十餘日。氣尚未暖。春日如月。斜風而微有絮。天水晴碧。映于花木。時高涼自京師至。會予與梅疏影、納蘭夫婦于此園中。丙申三月十六日。芋水居士陸俊記。

【文六首】

【詠歸亭記】

虎丘北皆沼澤。江寧守斥刺本州。圍四十里而為苑。疏草木。通野水。循益其舊路。又隙地作數(shù)亭臺。參差以為綴焉。

苑僻。魚鳥樂。余中歲喜靜。詩且益多。陰晴雨雪。無事而屢近焉。

始予從遂初遊。飲虎丘花下。醉臥晚歸。一去而十年。其後識黃老、病仙、梅郎于邑。浮雲(yún)聚散。而今日忽還斯地者。

比出郭。晴霽而微雲(yún)。會諸人于苑西草亭下。握手相笑。予曰。此亭不以名乎？病仙曰。諸公春服到此。風乎舞雩。詠而歸。此得謂詠歸亭也。

行五六里。春鳥鳴。寂寂無一人?；竞晕窗l(fā)。南風徐徐。日光如布。水中天影蕩然。

道旁有茶梅樹。獨放可百朵。紅且碩然。明艷如美人首。予曰。坡詩云。忽逢絕艷照衰朽。歎息無言揩病目。某狂迂自放。猶且老矣。見此不禁而思以詠焉。諸人歸皆有詩。輯為右集。遂初囑予跋其後。記其事大略云爾。

【記臘八之夕】

雨不止。退公先歸。取割雞魚。烹出之數(shù)品。妻孥意不甚惡焉。

【記折梅】

折梅數(shù)品。分插水瓶中。山堂夜坐。不覺暗香徹於案矣。

【記食青團子】

春雨如韭。不覺殊密。誦：吹面不寒楊柳風。過橋食餅餌。此江南春日事也。

【水繪圖雅集圖題跋】

瑞章老遊敝邑，向東以書邀余，遂夜渡江，會諸子於城中。三月十七日，與俱遊故冒襄水繪園，時方暮春，花已落，竹樹蔚然，晴碧際天。諸人登因樹樓上。作畫題數(shù)詩於右。芋水居士陸俊跋。

【七絕八首】

【錢穆墓二首】

山行欲出高峰上。橘柳千行逐勢低。絕頂應知無一物。不妨到此最相宜。

黃花綠橘俱匆匆。勝日停車向此中。雪裏生春山有意。行舟不係水無窮。

【七絕二首】

北極霜威猶凍地。春城花氣欲喧天。橋邊雙燕春波動。堤下孤鷗白日眠。

朱紫燃春爭欲濃。飛飛蜂蝶滿芳叢。梅花開落獨無意。墻角清寒客未逢。

【人日】

白日森嚴寒照地。沈沈松竹若含悲。江河如鐵春冰結(jié)。海上東風欲放梅。

【水繪圖三首】

瑞章老臨敝邑。僕在遠外。衰朽無可與。作詩三首。兼酬故人。

一

浮雲(yún)飄蕩與春風。二十三年一夢中。煙水橋邊人不識。雨餘風物看殘紅。

二

海上生涯似轉(zhuǎn)蓬。情懷漸老漸無窮。落花無數(shù)聽風雨。君在千紅萬紫中。

三

故園春老始還家。梅子青青結(jié)細芽。桃李朱唇濃欲醉。思君清水繪梅花。

【七律十一首】

【送梅馥生還渝州】

金山老子還西蜀。寺裏遊人日更稀。淮左霜馀梅欲動。江南日冷客將歸。新詩歲月蛛塵遍。舊國風雲(yún)事跡幾。應是重來千樹發(fā)?；ㄇ皠儋p莫相違。

【了然集書後】

多士飛騰龍起陸。鹽車伏膝馬爭喧。覺來風景紅千樹。日對江山盡一樽。殿上麒麟來得祿。軍前龍虎感深恩。風光搖蕩崑池上。昨日焚灰豈更論。

【過江陰】

還家曉霧穿簾幕。遠岫無風近卻開。江干煙塵行不記?；茨巷L月屢追陪。魚鱗照日恩波細。蝌蚪移時御筆灰?；厥咨颀斝鞴拧２豁氃娫伕腔?。

【過江陰】二

山勢臨江踏欲飛。重來樹色轉(zhuǎn)霏微。新詩得意從推挽。鄉(xiāng)國無心卻走歸。凍日江梅噙欲破。浮雲(yún)遊客去能回。西南側(cè)首風濤下。萬鼓曈曈送落暉。

【自注：依新韻罷?！?/span>

【送馬雲(yún)使美】

聖教光明隨驛使。北風蓬勃送風埃。未嘗酋首居巖穴。應有東人閉夜臺。寂寞豬羊來納貢。紛耘龍虎更爭魁。當時傳旨來深殿。屏下高額不觸回。

【泰州別後與貽柏老】

臘裏逢君清似竹。晚來雪意暗生梅。風煙襲襲人初定。燈火騰騰宴未開。湖上桃花如昨日。燈前夜語又今回。風流最覺同子野。儒雅迎公數(shù)舉杯。

【紫公祭日作】

樓上微風星月斜。隔簾燈火暗人家。讀書忘味昏煙雨。解意無心墜露華。緘口不知三昧外。放懷爭得一身遐。他年萬里歸鴻翼。憂國何人招楚些。

【遊惠山】

黃鳥不寒啼欲欣。山中寂寂晚來聞。幽花出沒行深徑。嶺樹參差見白雲(yún)。墻外斜陽陰入院。池中泉水鏡生紋。買牛賣劍遊人去。未向惠泉山下耘。

【自注：蘇軾《常潤道中有懷錢塘寄述古》：惠泉山下土如濡。陽羨溪頭米勝珠。買劍買牛吾欲老。殺雞為黍子來無。】

【堤上】

堤上楊枝舒萬條。春風碧漲滿湖橋。梅花白鶴幽人靜。宮殿南風紫氣搖。伏勝藏經(jīng)明主至。商翁去國使臣招。上醫(yī)不省平公疾。負弩遊江欲射潮。

【清明】

清明陌上柳依依。暖日稍回晴復微。和雨萬絲弦不亂。吹綿一日雪空飛。紅花向客深開盡。梅子含春細結(jié)肥。榆火煙中青草碧。遊人散盡祭人歸。

【遊虎丘澤】

蘇州太守詩無數(shù)。勝日尋芳能幾人。地底一陽榮草木。樹頭萬朵照青春。老翁何意吟詩句。春水無聲發(fā)細鱗?？慈瞻纂?yún)飛鳥上。滿園風軟欲均勻。

【五古七首】

【春寒】

寒意妒春久。鬱從清夜發(fā)。起看蘆花白。漫思好風雪。顧梅苦欲殘。仰見孤松凸?？s頸看行人。高車流飛鶻。春禽息嚶呦。魚龍鳴地窟。神鬼附枯枝。掛耳聲剌剌。移時節(jié)物動。所患天工拙。囊血時欲射。厥有聖人察。

【寄張適洲】

無聲西溪漲。隔林鳥聲幽。兩郡鬱相望。一湖清眼流。孤山白鶴集。鴻雁公不收。全家移江干。絕境天為留。春風塵埃動?；卑钕伮曋帯？勺鼾斈鄳?。復發(fā)鯤鵬遊。去日雲(yún)壞散。萬事如可休。似君獨離索。梅花寄為酬。

【約諸公遊虎邱寺】

西蜀羣峯矗。雲(yún)棧高縈紆。君歸乘飛鳥。大江與長驅(qū)。【自注：梅疏影將東還也?！?/span>江南走林邱。香花竹樹扶。春風裊裊上。陰陽動吹噓。名山遊人集。高士化鶴殊。出郭連冠蓋。來尋水竹居。芳草墳堙沒。深潭道眼枯。人來天地隙。曰可寄須臾。

【驚蟄】

馬上峭寒逆。經(jīng)冬陽氣溫?；那窀F仍在。桃李激如焚。悠悠小車遲。黿渚風濤喧。汲汲尋春意。轉(zhuǎn)側(cè)頗彌旬。慘愴天皇末。吏士悸無言。白骨蔽村野。殺戮絕人倫。鄧公蜀人後。好飲不失真。賈生進三表。兩朝息病民。發(fā)憤抽其棘。掩抑恐傷尊。遂使百年後。時危復沈淪。近時主欲戰(zhàn)。龍虎用千軍。開閣以延賢。濟濟士如鱗。高麗遼之右。風俗豈非親。判然煙塵後。兩國清與渾。宵小逼神器。懷蛇反自吞。鐵石垂累卵。應接徒紛綸。烈士化為鶴。奸雄如鳶蹲。小人京國滿。滔滔走麒麟?？嗨紵嶂心c。徘徊歎水濱。史冊橫榛莽。側(cè)首浩酸辛。攸忽度窮年。春秋徒更翻。世人不我同。哀哀意獨存。不暇著書業(yè)。飲酒暫自寬。野遊日飄蕩。詩深意自陳。鬱鬱王城氣。靄靄碧樹雲(yún)。讀書洗肝肺。壯懷照青春。人生不反顧。死生係饑渴。風雲(yún)易感激。多情尤足珍。

【天刑】

三月十七日。自靖江南渡。中流作於舟中。      江山有陵替。亙天日月明。楚山淪欲沒。浩蕩大江征。中流驚萬馬。波濤湧羣鯨。猿鶴與沙蟲。嘯傲相悲鳴。東胡久騷動。王命疑不勝。獨夫傾白日。爝火光熒熒。戰(zhàn)車萬乘出。胡兵欲縱橫。曠蕩中原北。風煙渺神京。豺狼反相噬。殘滅戮弟兄。世人皆欲殺。何事獨昏暝。昔在太祖日。屏藩用股肱。萬民輸膏血。獨樹垂飄零。九州成鋳鐵。草木厭刀兵。舉首危欲哭。駭然懸天刑。

【出詠歸亭東有茶梅一株花葉甚粲】

經(jīng)歲苦寒窘。胸臆生堆阜。春遊渡麥田。不知隴與畝。槐中蟻爭喧。終日聞牛鬥。桃李欣一笑。不名誰與某。東君去亦杳。歸來風雨驟。紅紫浩如瀉?？椿ㄍ奖甲?。梅蘭與桃杏。識者自有取。春事徒紛紛。此花意獨守。明艷出霜雪。不笑人工陋。一樹明如焰。無情照衰朽。不使與名花。世人恐相負。竊為五字詩。意且出人後。

【諸人遊春道人抱病不與作詩以寄意焉】

繁花春欲竭。真人亦枯槁。梅落君不知。水仙獨自好。春深柳絲直。畫堂益深窈。曠懷去抱病。淡愁清自繞。故人那復有。聚散輕一笑。作詩珠可掇。清夢無跡掃。秋樹對斜陽。寂寞來相照。幽花有餘意。淡淡琴絲裊。

【皇趙行五首】

【皇趙行   一】

車流流。鳥洩洩。王氣恢恢城如鐵?；緹o言次第發(fā)?；杌璋兹照站╆I。商賈遊魚口囁囁。萬稅如篾猾者活。偷盜似容小兒黠。官垂網(wǎng)苫故不發(fā)。衛(wèi)巫滿路眾口結(jié)。千官食肉虎狼烈。滿曹俱穢廉則死。王法如天若未察。細民棄家售筋力。貸錢賃屋貧到骨。神州一以仰皇趙。因是柄任號令決。天下公共鬼食人。鬼猶爭鬥劇相殺。刀劍忽誅所與謀。蒼蠅側(cè)翅危旋斡。忽報新都雄安縣。王命湯鼎擲如雪。肥脂濃膏輸官府。下民糠滓剩填咽。

【皇趙行  二】

蜂舞舞?；绒稗?。紛紛採擷閬苑中。聖朝百年王孫滿。地大不足以遍封。雷洋白日走狐豐。公人機辟密如叢。上官縱之以養(yǎng)兵。亂民新兵勢無窮。官藥居奇商賈同。中戶賣納骨髓空。魏則西貧貧則死。大人京國高崇崇。一官枉法百官從。牽藤附薜王法空。瀘人遮道猿叫哭。哀鳴峽谷聲瀧瀧。雪水咽咽冽下泉。攀墻茨草攢中宮。雷雨經(jīng)天六龍速。來如駭馬去如風。

【皇趙行  三】

天浩浩。城壘壘。周京鳥雀紛墜死。俸錢供給急星火。采伐銅山車迤邐。徐家四十餘萬畝。官差鞭農(nóng)奉天子。聖朝未竄海青天。南京冷官終不起。牛馬日稀急丁口。官詰老婦猶能否。太平已蒙三世宥。孤窮不僕幸已矣。宗廟四海承先帝。小儒欲殺謗不已。豈人刺口諍於隋。裴矩事業(yè)令公喜。思齊大任文王母。南風煦煦凱風駛。雄都是以明陛下。奸民買屋令禁止。

【皇趙行  四】

黍離離。草青青。王孫出郭架蒼鷹。大人德風古所存。野色靡靡天暝暝。趙家立國蔭子孫。稼禾不作歲充盈。州官側(cè)身魚爭進。殘膏商夫劇相並。穿地鑿井鴆藥飲。瘴天濁海日相騰。龜魚絕跡鳥雀遁。行路蔽鼻古未聞。市人相殺刀刃隱。食中置藥見未曾。盜竊父子相逢迎?？湔剱汗倏诜Q憎。先帝滅佛窮鬼神。今上崇之加愛恩。萬夫頓首復膝行。攢攢進賄聲叮嚀。

【皇趙行  五】

天蕩蕩。帝板板。山陵一崩地無主。公子王孫自相貴。萬民行肉奪猛虎。小人苦賦窮欲死。猶獻殘膏輸北虜。大盜豈有用饞說。納賄四夷乞勿語。公人黑白求不已。貧者怨望直者惡。監(jiān)司郎官徒能說。仰祿聖朝危自處。元宰高閣春欲睡。章臺花發(fā)迷煙霧。出入禁闥引金蓮。宮官南院紛馳鶩。聖人天命承遺詔。專制朝事上皇怒。移時四皓成羽翼。人臣戰(zhàn)戰(zhàn)且狼顧。

【詞六首】

【浣溪沙】重過留園。作此詞。

花氣輕陰晝掩門。琴絲隔水動流雲(yún)。墻邊人語有時聞。

落絮遊絲飛暖日。春衣白雪襲輕塵。年年花老最無痕。

【浣溪沙  海棠】春日行婁水上。念故花寂滅。而深情宛在。不可追掩。

楊柳生綿動萬絲。海棠晝睡意遲遲。君如花好自難知。

梅夢江雲(yún)輕過卻。新愁芳草欲生時。多情無奈最參差。

【減字木蘭花】

烏雲(yún)素手?；厥状簾煋u綠柳。飛雪楊花。滿路都聞笑是她。

重門深閉。一樹海棠猶晝睡。報春先歸。日日君似紅白梅。

【攤破浣溪沙   玉蘭】

去歲逢君此又逢。別來春色意無窮。二月半開嫌未痛。最玲瓏。

橘子微酸君手種。芳心絕艷此花同。一樹玉蘭疑冰雪。月明中。

【減字木蘭花  海棠】

背人不喜。雨濕桃紅飛不起。起舞春衣。香近梅花輕復微。

新枝紅惹。此日為君停去馬。不似寒芳。一樹春風放海棠。

【蝶戀花  笑意】

笑意盈盈眉眼處。一片春山。拍耳黃鶯語。咫尺芳心香暗度。遮花楊柳絲無數(shù)。

細雨清明池上路。一霎春心。撩亂風前舞。寂寂濃花開滿樹。避人燕子輕飛去。

黃樓集 | 芋水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