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張岱的認知,順理成章地,源于這一篇湖心亭看雪。 ![]() 張岱這樣的人,又該是何其自由的人? 他可以在極致的熱鬧與極致的寂靜之中,來回穿梭。張岱曾寫道:“天下之看燈者,看燈燈外,看煙火者,看煙火煙火外”,觀燈眾人,大都迷醉其中,陶然忘機。他卻能異于常人地清醒——“未曾身入燈中,光中,影中,煙中,火中”;而在王朝傾頹,人群四散奔逃之時,他卻變成了在那個“所存者破床碎幾,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中仍可揮毫落紙如云煙的瘋子。 回首向來所到之處,張岱如是說:“二十年來,真如隔世”。年少的茶淫橘虐,書蠹詩魔,都被無情地打碎,散落在西湖的大雪,隱隱將滅的爐火里。 這樣的日子,從云端至地獄、從青山綠水至滿目凋敝、從鮮花著錦至烈火烹油,張岱足足過了八十七年。然而不可否認的是,這漫長的一生并未教他麻木,隱隱有如脅迫,又有如命運似的,讓他在極度的自由中匍匐喘息,最終得以立于后世。 而我想,名垂青史不見得是差的,卻也不見得是他想要的。他不愿做名家,不愿做典范,不愿做后世之標榜,大概只愿意浪蕩瀟灑,做一輩子的紈绔罷了。 這樣又何嘗不好? ![]() 千人千面,要做一張臉孔,已然很不容易。張岱倒是異于常人。豐子愷贊李叔同是“做什么像什么之人,作畫若畫家,吟詩如詩人,放浪如紈绔,靜默誦經,亦是禪宗大師”。張岱早上幾百年,恰巧也是這樣一個妙人。且相比之下,他還多幾分蠻路子的野趣,以及幾分自嘲——“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jié)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币磺薪圆怀?,一半發(fā)笑,半分悲戚,教人沉思。 李敬澤老師將張岱與賈寶玉并提,賈寶玉自身頑劣的部分,確有張岱的影子。好玩心性、旁門左道、好讀閑書、漫漫交友。但我又覺得,他和曹雪芹本人也有幾分相似?!跋蛞皂f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少年時玩樂四方衣食無憂,而后家道中落,身雖苦悶,字里行間依然抹不去名家三代之氣。 大俗亦大雅,下里巴人擅長,陽春白雪亦不落窠臼,真性真情,真大者也。 元好問在《驟雨打新荷》中寫道:“人生百年有幾,念良辰美景,休放虛過。窮通前定,何用苦張羅”。張岱也正中了這一條。他人生的消極面恰又在這股放蕩不羈中顯露出來,大約這就是他作為晚明文人的標志。若不作無謂反抗,那便不再張羅。魯王之事即是如此。于是他最終選擇的,即是且酩酊,任它兩輪日月來往如梭。 與此同時,他的身上又顯露出了矛盾的特質。他不刻意地感時傷世,卻又在熱鬧里,一面狂歡,一面旁觀。桃花扇里有句唱詞,我覺得恰巧適合他——“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正如張岱始終是西湖七月半里那個旁觀的看月者一樣,他始終把半只腳擱在門外。盛宴時載歌載舞,崩塌后避跡山居。坦然中百倍煎熬,煎熬中亦見疏狂之態(tài)。 生不逢時,這個詞是可以送給張岱的。張岱的戲、張岱的曲、張岱的嬉笑怒罵、他的“好美食,好駿馬,好花燈,好煙火”,他在盛世里必定能更暢快地提筆來去,恣意妄為,做一生風流才子;但他又是確確鑿鑿生對了時候,沒有一個時代的搖搖欲墜,張岱只能是寫出桃源記的張岱,而不是會寫出自為墓志銘的張岱,寫出陶庵夢憶的張岱?!耙蛳胗嗌?,繁華靡離,過眼皆空?!睕]有落差,不足以讓他走上這樣的高度。 ![]() 到底應是這樣。在云天山水,上下一白之中,沒有第二個人。癡相公張岱獨自循大雪而去,輕舟已過萬重山,江上不見人,唯有他的癡人說夢,在繞梁長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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