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看看你三姐吧，她瘋啦?！被氐嚼霞易诉€不到一盞茶的功夫，母親就不無惋惜地向我哀嘆。

“瘋了？去年夏天不還好好的？”去年夏天，我回老家還和三姐聊過天，我并未覺得她有什么異常，短短半年不見怎么會瘋？

“你這兩年在外面，不知道她受的罪，大年三十上午被婆家人送回來，下午就開始癡語、罵人，一大家子連年都沒過。哎，好好一個孩子被大人禍害苦了，生在這樣的人家，又攤上那樣的男人，命苦啊！”母親越說越傷心。

三姐是我一個大爺家的孩子，只比我大兩個月。說來慚愧，我和三姐雖是從小玩到大的伙伴，我卻不知她叫什么名字，她在家排行老三，大家都叫她三妮，我也叫她三妮。三妮沒上過一天學，不認得一個字，也不會打電話，更不會上網(wǎng)。

三妮家五個孩子，全是女孩，聽母親說三妮的爹娘想要兒子，生到老五也沒生出男孩來，家底卻因接二連三的超生被罰光了，家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被計生辦的人搬走了，連屋門都被拆了。生完五妮出了月子，躲在親戚家的三妮娘才回了家，到了晚上就被聞訊趕來的計生辦的人拉走，說是必須去做節(jié)育手術。三妮娘被拉到鎮(zhèn)上的小診所呆了一夜，第二天大夫一上班，就做了節(jié)育。從這時起，他們家才不得不打消生兒子的念頭。

家里窮，嘴又多，三妮爹沒別的技能，只會種地、放羊，一年到頭也只夠一家人填飽肚子。三妮娘過得不順心，三天兩頭就扯著嗓子坐在屋門口罵孩子、罵男人。三妮爹窩囊，一聽見自家娘們開罵，就趕緊攆著羊群去河崖上放羊。那幾年，看三妮娘罵架成了我們的一個娛樂項目。起先三妮也圍著看，再后來三妮就躲起來偷偷地哭。大人們說三妮長大了，懂事了，不像她那傻爹娘。

再后來，到了上學的年齡，我們同齡的孩子都背起書包去了學校，只有三妮沒去，我們也并不奇怪，她兩個姐姐都沒上過學，家里那樣窮，她娘讓她上學才怪呢。我問三妮想不想上學，她說：“不想上，俺也不是學習的料，上了也是糟蹋錢哩。”

我們上學后，三妮就沒了玩伴，她開始跟著她爹放羊。我經(jīng)常透過教室的窗戶看到她被大羊拉得站不住腳，即使這樣她還是緊緊地拉住栓羊的麻繩，倔強地斜著瘦弱的身軀將羊往家的方向拉。

記得我上初中的某一天，正在家寫作業(yè)，三妮來了，湊到我身邊，小心翼翼地翻翻我的課本問我：“上學好不好？老師兇不？”我說：“上學可好了，老師不兇，俺教你認字吧?！彼€是說：“俺不是識字的料，俺還是跟嬸子學做鞋去，等俺學會，再也不讓俺家人穿破鞋了。”三妮真搬個小凳子，去找我母親學做針線了。

到我上高一的時候，三妮送給我一雙繡花鞋墊，細細的針腳，淡粉色的梅花，很是生動漂亮，我夸三妮繡得好，真厲害。她說：“你才厲害哩，都考上重點高中了，俺叔叔嬸子人好，不嫌你是閨女，樂意供你上學。”那時我才明白她的心思，她不是不想上，只是不想讓她爹娘為難，身不由己罷了。

上了高中，一個月才能回家一次，每月中旬，母親都會做了好吃的給我送到學校來。有一次三妮和我母親一起來了，她怯怯地不敢離開母親一步，我笑她：“你怕啥？我有同學沒考上高中，去青島打工了，我給你問問，你也去吧，出去見見世面，還能掙錢，多好啊?！蹦赣H也從一旁附和：“就是啊，去吧，回家我跟你娘說去，出去長點見識，你又這么俊，回來嬸子給你說個好婆家?！?/p>

“嬸子，俺可不去，俺沒兄弟，俺兩個姐姐都去濟南打工了，俺得照顧家里?！比莨嬲f到做到，她從未出過遠門，沒踏出過那小小的縣城半步。

我上大二那年，三妮出嫁了，嫁給了自己親姨媽的兒子。母親說其實三妮可以嫁個更好的。三妮雖然不識字，但人長得漂亮，個頭又高，不胖不瘦的，手還巧，干莊稼活一點也不比男人差，性子又溫和，這樣的女子在農(nóng)村是極受歡迎的。但三妮的娘以三妮老實為由，硬是給她做了“姨表親”，說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家，嫁過去絕對不會受氣。母親還說三妮娘是讓自己親妹妹給騙了，她妹妹那個兒子是個瘸子，干不了活，人很是木訥，找不到老婆才打上了三妮的主意。

三妮的大姐在外打工認識了外地的小伙子，就跟人家跑了，至今沒回來過。二姐婆家雖在附近，但家里窮得叮當響，又有兩個沒娶上媳婦的小叔子，還沒了公婆，二姐即當嫂子又當娘，更是顧不了娘家。三妮的姨說三妮嫁過去，就由三妮給她爹娘養(yǎng)老送終。三妮娘一聽心里自是歡喜，也沒問過三妮意見，就將三妮嫁了過去。

那年我放寒假回家時，已經(jīng)是三妮結婚后的一個多月了。三妮年初二回娘家，也不忘來看看我母親。我跟三妮說近親結婚生出來的孩子往往不健康，很多孩子一生下來就有智力障礙，我跟她講科學道理，嚇得三妮捂著臉哭。

母親看見了把我罵一頓：“你三姐嫁過去本就不痛快，你還火上澆油。”我問三妮：“那你咋不跟你娘說，她還能硬逼你嫁人不成?！蔽蚁肴菡媸桥橙?，連自己婚姻還要別人做主?！鞍炒蠼隳菢?，把俺娘氣得半死，俺可不能再氣她?！比葸€是哭：“俺要是真攤上個病孩子，俺就是砸鍋賣鐵也給他治?！?/p>

結婚第二年，婆家人看三妮生不出孩子，就帶著她到處看病，處處都說三妮沒病，后來她那個瘸腿男人也去看病，一家子人才知道是男人的事，可他們還是把氣都撒在三妮身上。頭幾年三妮忍，后來忍不了了就跑回娘家哭訴。幾個知己的鄰居都勸三妮娘讓三妮離婚，又沒孩子，趁年輕還能找個更好的。但三妮娘還指望她那個瘸腿女婿給她養(yǎng)老送終，任三妮怎么哭，鄰居怎么勸她都不聽。每次三妮來，她就把三妮罵走：“哭！哭！你爹娘都活著，你給誰哭喪哪！”后來三妮就很少回來了，即使回來也不愿意說話了，別人問，她就答，別人不問，她也不吭聲。

“有一次我趕集，碰上三妮婆家莊上的人，人家說三妮在那過得就不叫個日子。男人不干活，還經(jīng)常打罵她，婆婆就撐著兒子打媳婦。公公頭幾年病死了，地里活凈三妮干。大姑子、小姑子也欺負她。飯菜是三妮做的，卻吃不得，頓頓吃一大家子人的剩飯。要是哪天沒剩下，三妮再起鍋另做，婆婆就罵她。我趕集回來將情況說給三妮娘聽，她還嫌我聽人家造謠，跟著外人編排她親家，把我氣得半年多沒進她家門。還有這樣當娘的?！蹦赣H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下來。我知道，我外出求學這幾年，是三妮陪著我娘做針線、干農(nóng)活，母親總說三妮比我懂事。母親是真心疼三妮，看三妮受罪又幫不上忙，她心里難受。

“娘，我去看看三姐?！蔽移鹕硗庾?。

“去吧，去了她也不認得你，連我都認不得了，凈說難聽話，你別跟她計較?！蹦赣H在后面不斷叮囑我。

“知道了，娘?！蔽以趺磿嬢^，即使陌路人也會同情這個被生活逼瘋的女人吧。我只希望她是一時想不開，只盼她趕緊康復。

到了三妮家，門開著卻沒有一絲動靜，進了屋才看到屋子里坐了一大家子人，只是沒有一個說話的，想來都為三妮難過吧。

“大娘，大爺，我來看看三姐?！蔽业牡絹泶蚱屏诉@個家的沉悶，大家趕緊站起來跟我寒暄。

“哎，快到里頭來閨女?！比菽镅劬Χ伎弈[了，“三妮，你看誰來啦?！比菽飳⑽乙教梦荼M頭，我才看見坐在墻角的三妮。她頭發(fā)還是如以前一樣漆黑，卻不如以前油亮，柴柴的被綁在腦后。

“三姐?！蔽逸p聲喚她，她微微抬起頭，呆呆地望著我，一雙大眼也沒有了以往的明亮，眼里布滿血絲，臉色蠟黃，嘴唇上起了一層白白的皮，哪里還有以前的生機俊俏。

“三姐，還認得我不？”她搖搖頭又低下頭，任我和她娘怎么喊也無動于衷。

“三妮今天好多了，不罵人了，這幾天我們都不敢提那家子，生怕又說到她心里去。”三妮娘壓低了聲音跟我說著三妮的情況?！八偶乙粫砣耍退厢t(yī)院。在他那害得病，他們得給俺治好了。治好病，俺就讓三妮離婚，再不跟那喪良心的過。好好的孩子給俺禍害成這樣，還是啥親姊妹，拼了老命，俺也得給三妮討個公道?！比菽镎f著說著又哭起來。我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看來三妮一瘋，她娘才想明白，什么養(yǎng)老女婿，哪能比得了孩子健康。

沒多久，三妮婆家來了兩個人，一個村支書，一個瘸子的二叔。瘸子家一個人也沒來，怕是心虛，不敢來吧。不來也好，估計三妮也是極不愿意看到那些人。

三妮娘領著三妮上了村支書的拖拉機，坐在車后斗里，三妮依偎在她娘懷里，竟“嘿嘿”地笑出聲來。母親的懷抱應該是每個孩子都向往的，而這個懷抱對三妮來說來得卻這么遲，但慶幸并未太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