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廷式《云起軒詞》
閑金粉,曹鄶不成邦。拔戟異軍成特起,非關(guān)詞派有西江,兀傲故難雙?!熳嬷\《望江南·題文廷式詞》 “詞”這種傳統(tǒng)的詩歌體式,萌葉含苞于唐、五代。吐艷爭妍于兩宋,雖歷元、明之中衰,但到有清一代,重?zé)ㄇ啻海`發(fā)出愈加豐美的花朵,名手如云,名篇燦錦。直至清季國勢極衰之世,仍出現(xiàn)享譽一時的王、鄭、朱、況四大詞人,結(jié)千年詞史之局。四詞人中,公認(rèn)為朱祖謀(彊村)的成就最高;而四詞人外,尚有與朱祖謀異軍對壘的文廷式。文氏之詞,成就甚高,影響甚廣,當(dāng)是詞學(xué)研究者重點注意的對象。筆者索居斗室,孤陋寡聞,撰此文以述讀文氏詞的粗淺心得,求教于四方博雅。 一、文廷式的生平及著述 文廷式,字道希,號云閣,一作蕓閣,又號薌德、羅霄山人,晚號純常子,江西萍鄉(xiāng)人。咸豐六年丙辰(1856)生。以父星瑞官高廉兵備道,隨父僑居廣州。髫年明敏,博識多聞,為名詞人陳澧入室弟子。初入?yún)俏鋲涯?,旋佐粵督張靖達(dá)幕,文檄敏贍,同輩欽服。光緒八年壬午(1882)中順天鄉(xiāng)試舉人,入京會試,即負(fù)才名。光緒十六年庚寅(1890)成進(jìn)士,殿試一甲第二名及第,授翰林院編修,旋充國史館協(xié)修、會典館纂修。光緒十九年癸巳恩科,充江南鄉(xiāng)試副考官。光緒二十年(1894)大考翰詹,名列一等一名,擢翰林院侍讀學(xué)士,兼日講起居注官,署大理寺正卿。與王懿榮、張謇、曾之撰合稱“四大公車”,又與盛昱等號為“清流”。甲午中日戰(zhàn)爭起,力主抗擊,上疏請罷慈禧生日“慶典”,奏劾李鴻章“喪心誤國”,諫阻和議,為李所恨,欲中以奇禍,遂乞假南歸避之。旋銷假入都。光緒二十一年(1895)七月北京開強學(xué)會,曾列名,支持康梁變法,贊助光緒帝親政,是當(dāng)時所謂“帝黨”之一,以盛名抗直,為群小側(cè)目。光緒二十二年,李鴻章又授意御史楊崇伊劾之,終落職,再次南歸。戊戌政變時,幾陷不測,匿跡上海。光緒二十六年(1900)春,東走日本,為彼邦學(xué)者內(nèi)藤虎等所推重。是年夏返國,在滬參與唐才?;I組愛國會。旋返萍鄉(xiāng),生活益潦倒,光緒三十年(1904)甲辰病卒于家,年四十九。生平事跡,見胡思敏《文廷式傳》、汪曾武《萍鄉(xiāng)文道希學(xué)士事略》、沈曾植《文君蕓閣墓表》、錢仲聯(lián)《文廷式年譜》。 廷式學(xué)問淹博,通經(jīng)學(xué)、史學(xué)、哲學(xué)、文學(xué)以及佛藏、自然科學(xué)等。沈曾植《文君蕓閣墓表》稱其為“有清玄儒,東洲先覺”,“所論內(nèi)外學(xué)術(shù)、儒佛玄理、東西教本、人材升降、政治強弱之故,演奇而歸平,積微以稽著,于古學(xué)無所附,今學(xué)無所阿?!敝龊旮唬都兂W又φZ》達(dá)四十卷之多,其余學(xué)術(shù)論著達(dá)二十余種。遺詩先印若干首,后由門人番禺葉恭綽廣為搜輯,編成巨帙,仿影宋本印行。尤長于詞,詞集有《云起軒詞鈔》、《云起軒詞手稿》。陳乃乾刻其詞全卷于《清名家詞》內(nèi),龍榆生將刻本與手稿本互校,輯錄為《重校集評云起軒詞》〔1〕。 二、《云起軒詞》的思想內(nèi)容 筆者據(jù)陳乃乾輯《清名家詞》中收錄的《云起軒詞》〔2〕統(tǒng)計,文氏詞共155首(該版本中詞編排未按年代,次序雜亂)。其中大部分詞創(chuàng)作于甲午(1894)中日戰(zhàn)爭前夕及庚子之變(1900)前后期間,這正是滿清王朝政治上最黑暗腐敗、國家局勢最危殆的時期。對日戰(zhàn)爭慘敗,戊戌變法失敗,八國聯(lián)軍入侵,義和團遭受鎮(zhèn)壓,一連串重大的事件,交織成一幅幅血淋淋的歷史畫卷。文廷式是學(xué)識淵宏的學(xué)者,才華卓越的詞人,更是有經(jīng)世之懷,卻被剝奪了參政權(quán)利的志士。其大量詞作,抒發(fā)了傷時憂國、抑塞悲憤的情懷,與屈原、杜甫、陸游、辛棄疾等愛國詩人詞家的精神一脈相承,具有高度的思想價值,在晚清詞壇上閃耀著奪目的光輝。先看其《八聲甘州·送志伯愚侍郎赴烏蘇里雅臺參贊大臣之任》: 響驚飆越甲動邊聲,烽火照甘泉。有六韜奇策,七擒將略,欲畫凌煙。一枕瞢騰短夢,夢醒卻欣然。萬里安西道,坐嘯清邊。 策馬凍云陰里,譜胡笳一曲,凄斷哀弦??淳佑龟P(guān)外,依舊草連天。更回首,淡煙喬木,問神州,今日是何年?還堪慰,男兒四十,不算華顛。 詞作于光緒二十年(甲午)十一月,時在北京。題中的志伯愚,名銳,字公穎,官至禮部右侍郎,為滿族大臣,頗有風(fēng)節(jié),是甲午中日戰(zhàn)爭時期的主戰(zhàn)派人物。光緒帝與瑾、珍二妃為主戰(zhàn)派支柱,以慈禧為首的一幫則主和。戰(zhàn)爭失敗后,廷議紛紜,主戰(zhàn)派遭嫉視,瑾、珍二妃降為貴人,志銳被解除兵權(quán),遠(yuǎn)放烏里雅蘇臺。伯愚臨行前,詞人王鵬運、盛昱、沈曾植、文廷式皆寫《八聲甘州》詞送別。詞之上片先點明戰(zhàn)爭背景,再寫志銳的雄才大略及政治上的升降,激勵他赴新任后為邊防效力。下片設(shè)想志銳到邊疆后的活動場景,蒼涼悲憤,結(jié)句卻以大筆振起,安慰、鼓勵志銳,收束全篇,與上片的結(jié)語相呼應(yīng),全詞的情調(diào)抑郁而能雄慨。況周頤《蕙風(fēng)詞話續(xù)編》評盛昱同調(diào)詞云:“伯愚此行雖之官,猶遷謫也?!薄按说仍~略同杜陵詩史,關(guān)系當(dāng)時朝局,非尋常投贈之作可同日語。”評中的“此等詞”,就包括了文廷式這首詞作。 《虞美人》(乙未四月作)是甲午戰(zhàn)爭第二年(1895)的作品: 無情潮水聲嗚咽,夜夜鵑啼血。幾番芳訊問天涯,不道明朝已是隔墻花。 夕陽送客咸陽道,休訝歸期早。銅溝新漲出宮墻,海便成田容易莫栽桑。 上闋寫潮水無情,杜鵑泣血,芳訊渺茫,表達(dá)了對時局衰頹的絕望;下闋寫夕陽送客,早為歸計,銅溝新漲,海易成田,更是抒發(fā)對國已將亡而無力拯救的無限悲哀。全詞字字凄咽,感愴深沉。 寫于甲午年除夕的《鷓鴣天·即事》,表現(xiàn)了詞人在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中抗直不阿的個性: 劫火何曾燎一塵,側(cè)身人海又翻新。閑拈寸硯磨礱世,醉折繁花點勘春。 聞柝夜,警雞晨,重重宿霧鎖重闉。堆盤買得迎年菜,但喜紅椒一味辛。 題為“即事”,實是言志。甲午戰(zhàn)敗,外交叢脞,內(nèi)政不修。慈禧專橫恣肆,光緒無力自主。廷式屢上封事,為后黨及李鴻章輩所忌恨。詞以閑淡之筆,寓孤傲之懷,結(jié)句極為精警,正是詞人高峻品格的生動寫照。 光緒二十二年(1896),文廷式被革職南歸,在上海作《摸魚兒·惜春》: 恁啼鵑,苦催春去,春城依舊如畫。年年芳草橫門路,換卻王孫驄馬。春思乍,甚絮亂絲繁,又過寒食也。殘陽易下。好飛蓋西園,玉觴滿引,秉燭共游夜。 瓊樓迥,孤負(fù)緘詞錦帕,銅仙鉛淚休瀉。落紅可及庭陰綠,付與流鶯清話。歌舞罷,便熨體春衫,今日從棄舍。雕鞍暫卸??v行遍天涯,夢魂慣處,猶戀舊庭榭。 以傷春之曲筆,寫忠君愛國之情,字面華美,而詞境凄郁?!皻堦枴睘榫麇钊?、國勢衰微之象,“庭陰”暗喻邪惡勢力。一結(jié)寫身在天涯,猶戀舊庭,深情綿邈。王瀣手批《云起軒詞鈔》云:“精粹之作,后遍尤深婉。讀此,覺北宋稍率,南宋稍弱矣?!比~恭綽《廣篋中詞》曰:“回腸蕩氣,忠愛纏綿”,皆抉出此詞之精妙。錢仲聯(lián)先生指出:“作者對光緒帝的忠貞,出于革新政治的共同認(rèn)識,與一般的封建愚忠思想有區(qū)別”(《清詞三百首》),知人論世,是十分確切的。 詞人雖身遭放逐,卻無一日忘卻國事。光緒二十三年丁酉(1897)冬,作《翠樓吟·歲暮江湖,百憂如搗,感時撫己,寫之以聲》: 石馬沉煙,銀鳧蔽海,擊殘哀筑誰和?旗亭沽酒處,看大艑風(fēng)檣軻車我。元龍高臥,便冷眼丹霄,難忘青瑣。真無那,冷灰寒柝,笑談江左。 一笴,能下聊城,算不如呵手,試拈梅朵。苕鳩棲未穩(wěn),更休說,山居清課。沉吟今我,只拂劍星寒,欹瓶花妥。清輝墮,望窮煙浦,數(shù)星漁火。 時德國侵略者強占膠州灣,詞為感時抒憤之作。〔3〕上闋寫清王朝之繁華盛世已去而不返,與外國商船兵艦停泊在浦江的景象形成對照。接寫自己如“元龍高臥”,即使難忘君上,而心灰意冷,無可奈何。下闋悲嘆自己縱有像魯仲連那樣能退敵兵的非凡才略,卻投閑置散,如苕上之鳩,處境艱險,連“山居清課”之安逸亦不可得,惟沉吟拂劍,獨對瓶花而已。復(fù)用景語作結(jié),惆悵蒼涼。葉恭綽評曰:“氣象穎異,彊村所謂‘兀傲故難雙’也”(《廣篋中詞》)。 光緒二十六年庚子(1900)七月,八國聯(lián)軍攻陷北京,慈禧與光緒帝倉皇逃到西安。文廷式以“秋雁”為題,作《憶舊游》詞: 悵霜飛榆塞,月冷楓江,萬里凄清。無限憑高意,便數(shù)聲長笛,難寫深情。望極云羅縹渺,孤影幾回驚。見龍虎臺荒,鳳凰樓迥,還感飄零。 梳翎,自來去,嘆市朝易改,風(fēng)雨多經(jīng)。天遠(yuǎn)無消息,問誰裁尺帛,寄與青冥?遙想橫汾簫鼓,蘭菊尚芳馨。又日落天寒,平沙列幕邊馬鳴。 在廣邈凄清的環(huán)境中突出秋雁孤影飄零的形象,緊密關(guān)聯(lián)時事,寄國破身危之痛〔4〕?!霸~采凄麗,表情沉厚。詞家詠雁,張炎《孤雁》以后,清初屈大均《送雁》,朱彝尊《雁》,都稱名作,寄托遙深。廷式此詞,又后勝于前”(錢仲聯(lián)《清詞三百首》)。詞中“龍虎臺”、“鳳凰樓”,為帝王居所;“問誰裁尺帛”至“蘭菊尚芳馨”諸句,仍是抒寫對光緒帝的惓惓之戀,與前引《摸魚兒》、《翠樓吟》等詞一脈相承,只是表現(xiàn)手法有所變換而已。結(jié)拍“平沙”句暗指當(dāng)時帝俄攻占齊齊哈爾與吉林,語非虛設(shè),愈增沉痛。 《云起軒詞》中有大量贈答友朋之作,除前引《八聲甘州》外,如《高陽臺》(和半塘乙庵卻寄)、《金縷曲》(壽李木齋前輩)、《木蘭花慢》(送黃仲弢前輩)、《金縷曲》(贈梁節(jié)庵)、《念奴嬌》(答皮麓云同年)、《木蘭花慢》(寄王木齋)、《臺城路》(湘中送星海還粵)等等,皆非泛泛應(yīng)酬,而是以氣節(jié)操守與友人互勵,表現(xiàn)了詞人宏遠(yuǎn)的抱負(fù)和深摯的情懷。力作如《賀新郎·贈黃公度觀察》: 遼海歸來鶴。翔千仞、徘徊欲下,故鄉(xiāng)城郭。曠覽山川方圓勢,不道人民非昨。便海水,盡成枯涸。留取荊軻心一片,化蟲沙不羨鈞天樂。九州鐵,鑄今錯! 平生盡有青松約,好布被,橫擔(dān)楖栗,萬山行腳。閶闔無端長風(fēng)起,吹老芳洲杜若。撫劍脊、苔花漠漠。吾與重華游玄圃,邅回車,日色崦嵫薄。歌慷慨,南飛鵲。 題中“公度”,即黃遵憲,著名愛國詩人,支持變法維新者,與廷式自然是聲應(yīng)氣求〔5〕。上片借寫丁令威化鶴歸來故典,寫神州浩劫、滄海桑田之慨,但豪杰之士仍心似荊軻,歷劫而不磨壯志,贈公度即以喻己。下片寫雖有歸隱萬山之意,但“閶闔無端長風(fēng)起,吹老芳洲杜若”,仍然遭到奸邪勢力的不斷迫害?!皳釀?、苔花漠漠”,與上闋“荊軻”句呼應(yīng),飽含郁怒不平之氣?!拔崤c”句至“崦嵫薄”,正是屈原精神的再現(xiàn)。歇拍“南飛鵲”化用曹孟德詩意,以喻家國無依。詞作于光緒二十一年乙未(1895),甲午戰(zhàn)敗后,國事已不堪收拾,詞人悲歌慷慨,而不改雄杰之態(tài),彌為可貴。 其《南鄉(xiāng)子·病中戲筆》是詞人逝世前不久的作品〔6〕: 一室病維摩,且喜閑庭掩雀羅。煮藥繙書深有味,呵呵,老子無愁世則那。 莽莽舊山河,誰問新亭淚點多?惟有鷓鴣聲解道,哥哥,行不得時可奈何! “名曰‘戲筆’,實是大哀無淚,短歌當(dāng)哭”(嚴(yán)迪昌《清詞史》)。詞人歸隱家鄉(xiāng),貧病潦倒,門可羅雀,惟煮藥繙書,以遣深愁,“且喜”、“呵呵”,故為苦笑而已。下闋寫莽莽山河,誰問新亭之泣,方是詞之本意。結(jié)二句化用辛棄疾《菩薩蠻》“江晚正愁予,山深聞鷓鴣”,情境無限凄涼。 除上引諸詞外,《云起軒詞》中尚有很多寫節(jié)令、旅況、登臨游覽、詠物題圖以及情戀之作,抒發(fā)人生多方面的情感,豐富多彩。雖未脫傳統(tǒng)題材,但大都能自出新意,體現(xiàn)了詞人鮮明的個性。貫穿回響于整部詞集的,當(dāng)然是傷時感事、寄懷家國的主旋律。詞中表現(xiàn)得最強烈、最突出的是對光緒帝的忠悃之情,深摯、綿長、執(zhí)著、堅定,在今天看來,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在封建時代,君主和國家是同一概念,忠君即是愛國,已成為千秋一貫的民族精神。屈原、蘇武、諸葛亮、杜甫、范仲淹、岳飛、陸游、辛棄疾、文天祥、于謙、顧炎武、屈大均……,以及無數(shù)兼擅詩文詞賦的仁人志士,誰不是抱著這種感情,并吐露在作品中的呢?何況光緒帝既非楚懷王、劉阿斗式的昏庸,也非宋高宗、明英宗式的狠毒,而是一位思想不失開明、力圖變法自強的君主。他對文廷式確有知遇之恩,君臣之間有著共同的政治觀點,文氏的忠貞不渝,自然也在情理之中,這與清王朝崩潰后依然迷戀骸骨的遺老思想明顯不同。廷式以翰林詞臣參預(yù)政事,抱負(fù)宏偉,終因讒毀而遭放逐,飄零湖海,賫恨以歿,其命運是悲劇性的,但并未改變他孤傲不馴的個性、卓犖堅強的風(fēng)骨。詞中展現(xiàn)了九死不悔的情懷,充溢著英雄扼腕的浩嘆,屈原和辛棄疾的品格、襟抱,在詞人身上得到和諧的統(tǒng)一。這是一種極為悲壯而崇高的精神美,對讀者具有深沉的感染力。繼承和發(fā)揚中華民族的傳統(tǒng)優(yōu)良品德,升華為新時代的愛國主義精神,以建設(shè)繁榮富強的祖國,也正是我們研究文廷式詞及同類作品的主要原因之一。至于前人作品中效忠皇室的封建性因素必須揚棄,則是無需饒舌了。 三、《云起軒詞》的藝術(shù)成就 清季王(鵬運)、鄭(文焯)、朱(祖謀)、況(周頤)四大詞人雖藝術(shù)成就很高,但近、當(dāng)代詞學(xué)界,于四家亦不乏貶抑者,惟對文廷式詞,一致予以高度評價。下文先引述若干有代表性的論斷,再對《云起軒詞》的風(fēng)格、境界、表現(xiàn)手法等作具體分析。另外尚有一些名家論文氏詞的觀點,則在討論作品時援及之。 “《云起軒詞》渾脫瀏漓,有出塵之致。亦可謂出其馀事,足了千人矣。”——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 “《云起軒詞》,意氣飆發(fā),筆力橫恣,誠可上擬蘇、辛,俯視龍洲。其令詞秾麗婉約,則又直入花間之室。蓋其風(fēng)骨遒上,并世罕睹,故不從時賢之后,局促于南宋諸家范圍之內(nèi),誠所謂美矣善矣?!?/span>——胡先骕評《云起軒詞鈔》,《學(xué)衡雜志》第27期 “廷式才氣兀傲,詞多哀時感慨之作,故與一般詞流殊異?!髑蹇斩蛀惷?,豪宕而不獷放,直可追步蘇、辛,斷非改之所能及其婉妙。清季諸家,吾以為道希與樵風(fēng)(筆者按:指鄭文焯)可稱南箕北斗。”——陳聲聰《填詞要略·論近代詞》 “清詞至同光,急需更新。王鵬運啟蒙于前,廷式繼振其緒,力掃枯寂,一星獨曜。《云起軒詞》諸作,霆飛雷激,海立山崩,接跡辛、陳,生氣遙出。在清詞壇,兩朱(竹垞、彊村)而外,實與陳維崧相終始。……所作或遠(yuǎn)慮,或近諷,堅毅不回之志,可裂金石,清詞末期之擎天玉柱也。“——沈軼劉、富壽蓀合編《清詞菁華》中評文廷式詞 “兩朱之外,能開派對立,瓣香蘇、辛,終始清詞一代者,有陳維崧與文廷式,夫人而知之矣。顧同、光之際,浙、常兩派,由交攻而趨于混合,禁令苛暴,寒蟬噤秋,習(xí)為殘響。捋虎須者少,因之文之殿角,繼起乏力,遂不被人重視。然文之為詞,騷心自藏,日近長安,江河百念,有非棲棲遺老所能及知者。時則異夫西臺之朱鳥,志則同于南渡之鷓鴣,不容熟視而無睹也?!?/span>——沈軼劉《繁霜榭詞札》(續(xù)) “遜清詞壇,前有迦陵,后有蕓閣,皆傳稼軒法乳,而又自出手眼。蕓閣學(xué)人而志在改革政治,宏圖不遂,憂憤以歿,其詞遂得楚騷遺意,持比迦陵,自當(dāng)突過。視并世諸賢,不越清真、夢窗雷池一步者,自亦邁往不屑。”——錢仲聯(lián)《夢苕庵論集·近百年詞壇點將錄》 “清中葉以后,詞家多談姜、張而少及蘇、辛,至文廷式出,以其俊逸豪宕之筆,始為蘇、辛一派吐氣。文氏學(xué)蘇、辛,不似陽羨諸公,無一毫叫囂浮滑陋習(xí),蓋從骨格學(xué)蘇,沉痛處學(xué)辛也。然其長調(diào)亦有取法白石者,時亦有周、秦之情調(diào)。論者或譏其駁雜不純,庸非偏謬?”——朱庸齋《分春館詞話》 上引諸家,均側(cè)重于《云起軒詞》的藝術(shù),與其前輩及并世詞人作縱橫比較,作出精辟中肯、且比較一致的評價。千秋詞史中能得到如此盛譽而極少異議的大家,頗為罕覯。 文廷式詞藝術(shù)成就之高,決非偶然幸致。他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是極其嚴(yán)肅的,在光緒壬寅十二月所作的《云起軒詞自序》中,便旗幟鮮明地闡述了對詞的看法。序文的開頭說: 詞家至南宋而極盛,亦至南宋而漸衰,其衰之故,可得而言也。其聲多啴緩,其意多柔靡,其用字則風(fēng)云月露紅紫芬芳之外,如有戒律,不敢稍有出入焉。邁往之士,無所用心,沿及元明,而詞遂亡,亦其宜也。 分析詞到南宋盛極而衰,至元明遂亡的原因,是作詞立意柔靡,用字浮華,且恪守陳規(guī),不敢開拓。這對專尚婉約、雕繢字面、取徑狹窄的形式主義者,真不啻當(dāng)頭棒喝。因此文氏作詞,首重立意,多寫與家國興亡有關(guān)的重大題材,抒發(fā)崇高的抱負(fù),其集中絕少庸俗浮靡之作,提高了詞的品位。序中接著說: 有清以來,此道復(fù)振,國初諸家,頗能宏雅。邇來作者雖眾,然論韻遵律,輒勝前人,而照天騰淵之才,茹今涵古之思,磅礴八極之志,甄綜百代之懷,非窘若囚拘者,所可語也。詞者,遠(yuǎn)繼風(fēng)騷,近沿樂府,豈小道歟? 廷式贊賞清初諸家的成就,批評近世詞人“輒勝前人”者只在聲韻格律方面下功夫,缺乏宏偉的才力和廣遠(yuǎn)的志向,“窘若囚拘”。同時指出詞應(yīng)繼承風(fēng)騷樂府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并非“小道”。所以文氏之詞,馳騁才情,創(chuàng)造出雄闊而深邃的意境,表現(xiàn)出卓爾不凡的氣概。 再次,廷式對清初勢力最大的浙西派和晚清盛極一時的“常州派”都提出嚴(yán)厲的批評: 自朱竹垞以玉田為宗,所選《詞綜》,意旨枯寂。后人繼之,尤為冗漫,以二窗為祖禰,視辛、劉為仇讎,家法若斯,庸非巨謬?二百年來,不為牢籠者,蓋亦僅矣。 朱彝尊開創(chuàng)的“浙西派”宗法姜(白石)、張(玉田),為詞力主“清空”;清中葉以后產(chǎn)生的“常州派”則推尊周邦彥、吳文英(夢窗),旁及王沂孫、周密(草窗)等南宋詞人,作詞強調(diào)“比興寄托”。浙、常兩派都輕視辛棄疾、劉過的豪放詞,取徑不寬,作法自蔽,以致詞道每況愈下。而對不受兩派牢籠或有獨創(chuàng)風(fēng)格的詞人,廷式既有贊賞,也有微貶,其基本態(tài)度是肯定的: 曹珂雪有俊爽之致,蔣鹿潭有沉深之思,成容若學(xué)陽春之作,而筆意稍輕;張皋文具子瞻之心,而才思未逮。然皆有作者之意,非志不離方罫者也。〔7〕 最后談到他讀詞的過程與作詞的旨趣: 余于斯道,無能為役,而志之所在,不尚茍同。三十年來,涉獵百家,榷較利病,論其得失,亦非捫龠而談矣。而寫其胸臆,則率爾而作,徒供世人之指摘而已。然淵明詩云:‘兀傲差若穎’,故余亦過而存之。且書此意,以自為序焉。 這篇短小精悍的詞序,辭鋒銳利,切中時弊,是文廷式抨擊形式主義詞風(fēng)的戰(zhàn)斗宣言,體現(xiàn)出他不尚茍同、獨立開創(chuàng)藝術(shù)之路的魄力,其創(chuàng)作實踐便是最好的證明。 正如序文中所述,廷式作詞,是建立在涉獵百家、深入研究的基礎(chǔ)之上的。文學(xué)的發(fā)展,必須先有繼承和借鑒,然后才能有變革和創(chuàng)新。完全不汲取前人的傳統(tǒng)和經(jīng)驗,一切從自我開始的文學(xué),是不存在的。而繼承的愈多,資本越厚,創(chuàng)新的力量也就越大。廷式博通經(jīng)、史、子各學(xué)派學(xué)術(shù),是晚清著名的學(xué)者,在作詞的同時,廣泛閱讀前人的詞作;“榷較利病,論其得失”,在此前提下,“寫其胸臆”,所謂“率爾而作”、“過而存之”,不過是自謙之語而已,其實他是相當(dāng)自信和自負(fù)的。 前引近、當(dāng)代多位詞學(xué)家的評論,一致認(rèn)為廷式詞繼武蘇、辛,與清初的陳維崧遙相終始,氣勢雄放,境界宏闊,這是文氏詞的主要特點。但他并不排除蘇、辛以外各家詞格的優(yōu)長,而是取精用宏,融會貫通,有所發(fā)展,有所創(chuàng)新,形成豪婉兼容、富麗多采的藝術(shù)風(fēng)格。 學(xué)蘇、辛詞者,必須先具備東坡、稼軒那樣的胸襟、才力,否則舉鼎絕臏,畫虎類犬,所作流于粗直叫囂,成為貶斥“豪放”詞者的話柄。廷式的器識才情,正與蘇、辛相仿佛,但又并非襲其皮毛,徒事摹擬,而能自辟境界,獨具風(fēng)標(biāo),先看其令詞: 高唱大江東,驚起魚龍。何人橫槊太匆匆,未鎖二喬銅雀上,那算英雄! 杯酒酹長空,我尚飄蓬。披襟聊快大王風(fēng)。長劍幾時天外倚,直上崆峒?!独颂陨场こ啾趹压拧?/span> 上闋?wèi)压?,發(fā)端高唱,以孟德之橫槊雄才,尚為作者卑視,遑論余子!下闋直抒胸臆,快大王之風(fēng),倚天外之劍,真有辟易千人之概。短章而氣象如此宏偉,與陳其年堪為勁敵。 被葉恭綽評為“神似稼軒”的《鷓鴣天·贈友》,則是另一種筆調(diào): 萬感中年不自由,角聲吹徹古梁州?;奶M地成秋苑,細(xì)雨輕寒閉小樓。 詩漫與,酒新篘,醉來世事一浮漚。憑君莫過荊高市,滹水無言也解愁。 詞寫于戊戌政變已發(fā)生的秋天,以抒發(fā)牢騷和自我排遣的方式,表示對現(xiàn)實的憤懣。詞句自然渾暢,而氣潛內(nèi)轉(zhuǎn),沉咽頓挫,頗似稼軒罷官閑居時的作品。另如《浣溪沙·旅情》,殊有蘇東坡感慨身世的風(fēng)致,此不具引。 再看其長調(diào): 落日幽州,憑高處,秋思何限!候雁哀鳴,驚麇晝竄,一片飛蓬卷。西風(fēng)萬里,逾沙越漠,先到斡難河畔。但蒼然,平皋接軫,玉關(guān)消息初斷。 千秋只有,明妃冢上,長是青青未染。聞道胡兒,祁連每過,淚落笳聲怨。風(fēng)霜未改,關(guān)河猶昔,汗馬功名今賤。驚心是,南山射虎,歲華易晚。——《永遇樂·秋草》 詞寫于革職以后的數(shù)年中,上片登高望遠(yuǎn),下片吊古傷今。甲午之戰(zhàn),沙俄曾和德、法二國進(jìn)行干涉,迫日本歸還我遼東,而帝俄的勢力向東南侵入,取日本以代之。詞“借秋草以寄慨東北國事,同情人民苦難并抒發(fā)本人失意報國無路的憤慨,全篇蒼涼悲壯,驚心動魄?!蹂^‘后遍源出稼軒’,蓋指辛棄疾《八聲甘州·夜讀李廣傳》、《賀新郎·別茂嘉十二弟》諸作,也運用昭君、李廣之典,借以抒寫英雄末路的孤憤”(錢仲聯(lián)《清詞三百首》)。 《云起軒詞》中風(fēng)格雄健、神似蘇辛的力作頗多,如前章所引《八聲甘州·送志伯愚》、《翠樓吟》(石馬沉煙)、《賀新郎·贈黃公度》等詞皆是。但細(xì)加比較,便會發(fā)現(xiàn)文氏詞的獨特風(fēng)貌:東坡詞清雄超曠,廷式詞則蒼勁兀傲,且命意深沉之處,有過東坡。稼軒詞豪宕而兼沉郁,文氏詞悲壯郁怒處頗似之,然因其晚年處境遠(yuǎn)較稼軒為艱難,故詞境之悲涼,較稼軒尤甚。廷式在逆境中不消沉,于頹放處能振拔,自得辛詞之神理。而于相似中有不似,方顯作者自家個性,否則即優(yōu)孟衣冠也。名作《水龍吟》,就頗能體現(xiàn)文氏的創(chuàng)新風(fēng)格: 落花飛絮茫茫,古來多少愁人意!游絲窗隙,驚飆樹底,暗移人世。一夢醒來,起看明鏡,二毛生矣!有葡萄美酒,芙蓉寶劍,都未稱,平生意。 我是長安倦客,二十年,軟紅塵里。無言獨對,青燈一點,神游天際。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待驂鸞歸去,層霄回首,又西風(fēng)起。 詞作于光緒十九年(1893)萍鄉(xiāng)家中,筆勢夭矯如龍?!笆惆l(fā)平生的雄心大志,悲慨之中有昂揚之氣。下片奇情壯采,神氣飛揚,勾畫出理想天國的形象,極浪漫主義寫作的能事”(錢仲聯(lián)《清詞三百首》)。王瀣手批《云起軒詞鈔》評曰:“思澀筆超,后片字字奇幻,使人神寒”;葉恭綽《廣篋中詞》評曰:“胸襟興象,超越凡庸?!?/span> 此詞下闋“神游天際”至結(jié)句,“與蘇軾《水調(diào)歌頭》‘我欲乘風(fēng)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異曲同工”(《清詞三百首》),而稼軒《木蘭花慢》(可憐今夕月)詞中也有類似的飛騰想象,但“海水浮空,空中樓閣,萬重蒼翠”,這種神奇瑰麗的境界,清晰而又朦朧,仍令讀者耳目全新,悠然神往。全詞虛實交融,渾成一體,是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方法的完美結(jié)合。 《云起軒詞》中另一類有似蘇、辛詞的,則是用筆摧剛為柔,于婉麗纏綿中見風(fēng)神氣骨。如《祝英臺近》: 剪鮫綃,傳燕語,黯黯碧云暮。愁望春歸,春到更無緒。園林紅紫千千,放教狼籍,休但怨,連番風(fēng)雨。 謝橋路,十載重約鈿車,驚心舊游誤。玉佩塵生,此恨奈何許?倚樓極目天涯,天涯盡處,算只有濛濛風(fēng)絮。 王瀣評曰:“此作得稼軒之骨”。又曰:“‘愁望’以下,其怨愈深。后遍諷刺不少”(手批《云起軒詞鈔》)。葉恭綽曰:“與稼軒‘寶釵分’,同為感時之作”(《廣篋中詞》)。錢仲聯(lián)先生云:“借男女離合之情,寄托家國身世之感,全詞以女子的情感活動為線索,深婉有致地傳達(dá)女主人公的怨情。令人清晰地察覺到作者隱約含蓄的時事身世之感,從而在怨女傷春的背后,體會到一個維新志士的感情波瀾。這首詞的意旨與手法,明顯受辛棄疾《祝英臺近·晚春》一詞的影響,都是以傷春懷人別含寄托”(《清詞三百首》)。再如《賀新郎》: 別擬西洲曲。有佳人,高樓窈窕,靚妝幽獨。樓上春云千萬疊,樓底春波如縠。梳洗罷,卷簾游目。采采芙蓉愁日暮,又天涯芳草江南路??磳?,文鴛浴。 侍兒料理裙腰幅,道帶圍近時寬盡,眉峰長蹙。欲解明珰聊寄遠(yuǎn),將解又還重束。須不羨,陳嬌金屋。一霎長門辭翠輦,怨君王已失苕華玉。為此意,更躑躅。 嚴(yán)迪昌《近現(xiàn)代詞紀(jì)事會評》錄石獅頭兒《詞話》:“《云起軒詞》有《金縷曲》一首,‘別擬西洲曲’云云,讀者每不得其解。先生曰:此為珍、瑾二妃作也?!祸L門辭翠輦,怨君王已失苕華玉’云云,辭意顯然?!吨駮o(jì)年》:‘桀命扁伐山民,山民女于桀二人,曰琬曰琰,后愛二女,斲其名于苕華之玉,苕是琬,華是琰也?!源擞髡滂!磳Γ镍x浴’,則刺西太后也。楊鐵崖詩:‘六郎酣戰(zhàn)明空笑,對對鴛鴦浴錦波’,以武則天喻西太后?!贝嗽~為珍、瑾二妃被謫譴而作⑧,因廷式深受光緒帝倚重,又曾為珍妃少年時的教師,聞?wù)溴獯褥?zé)罰并貶斥,自有錐心之痛。詞中塑造的窈窕幽獨的佳人形象,是珍妃的寫照。但讀者理解為詞中“佳人”乃喻指作者自己,借此以寓其系心君國的綿綿忠悃,亦無不可。葉恭綽《廣篋中詞》評云:“何減東坡‘乳燕飛華屋’”,是因為蘇軾同調(diào)詞中也寫了一位高潔清麗的女性,索居幽獨,在情境上與文氏此詞有相似之處,但廷式詞中將身世之悲與家國命運緊密相聯(lián),含蘊遠(yuǎn)較蘇詞為深廣。詞與上述《祝英臺近》在情感上一以貫之,但表現(xiàn)手法有所變化:前詞只著重描寫女子的情感活動,此詞則刻畫出鮮明的人物形象。 文廷式的身世遭際與精神品節(jié)頗類屈原,其作品亦每每承《離騷》之遣意,運用靈均美人香草式的表現(xiàn)方法,以抒寫芬馨悱惻、纏綿忠愛之情,上舉《祝英臺近》、《賀新郎》即如此,與蘇、辛之詞共一源頭。另如令詞《蝶戀花》(九十韶光如夢里),意境不同而手法一樣。但廷式詞中的“美人”,常常以神女仙姬的形象出現(xiàn),使其詞平添了縹渺空靈的神韻,試觀下列令詞: 嬌波溜,纖腰瘦,仙裙百幅香羅皺。乘鸞舞,流鶯語,瑤觴飛贈,修羅天女,舉舉舉。 花簪紐,瓜盛斗,綠云深處重攜手。青冥路,神霄侶,幾時清聽,天風(fēng)琴譜,許許許。——《釵頭鳳》 翠嶺一千尋,嶺上彩云如幄。云影波光相射,蕩樓臺春綠。 仙鬟撩鬢倚雙扉,窈窕一枝玉。日暮九嶷何處,認(rèn)舜祠叢竹。——《好事近·湘舟有作》 舞蝶嬌春,啼鶯促曙,玉溪曾賦銷魂句。嫦娥衣薄不禁寒,宓妃腰細(xì)才勝露。——《踏莎行·為人題照》上片 一片碧云西,夢里瑤姬宛在。整頓平生心事,向嬋娟低拜。 鮫綃別淚凝紅冰,獨憶舊時態(tài)。道是不曾消瘦,但頻拈羅帶。——《好事近》 詞中出現(xiàn)的天女、仙鬟、嫦娥、宓妃、瑤姬等,宛然是作者心目中戀人的化身。另如《蝶戀花》(青鳥無端傳密約)、《虞美人》(眉上鴉黃釵上鳳)、《浣溪沙》(云母窗中覷阿環(huán))、《鷓鴣天》(明月多情上綺疏)、《點絳唇·望月》等令詞,詞中皆有類似的形象。詞人似是與某一貴族家庭的女子有一段極深的戀情,故假借仙子以隱約言之。這種形象與情愫,同樣寫入了為人題圖的慢詞: 倚蒼巖,翠藤無路,瑯玕芝草誰問?天風(fēng)忽振疏林外,睹此煙鬟霧鬢。斜日冷,倩白虎從容,遠(yuǎn)上匡廬頂。松花滿徑,看銀漢回波,石梁飛瀑,一嘯萬山應(yīng)。 吾家事,千古風(fēng)流仙境,何人摹入金粉?簫聲可似秦樓鳳,甲帳瑤臺偕隱。環(huán)佩整,羨兒女情癡,也有神仙分。清貧自哂,買十幅云箋,喚誰彩筆,重為寫唐韻?——《摸魚兒·為黃仲弢吳彩鸞騎虎圖》 煙螺想髻。更柳疏楓密,芳思無際??~渺空山,可是曾來,瞥見瑤階仙侍。人言海水三清后,有瑤瑟、玉杯重遺。恰無聊,化作朝云,一霎滄波迢遞。 幾度花開花落,對霞影、猶憶靚妝明慧。石徑苔封,化鶴人歸,黯淡蕊珠文字。浮萍偶值原無定,好認(rèn)取、天花游戲。奈夢回,雨瀉高檐,窗外葉聲如悴。——《疏影·為思惠齋主人題蓬萊春影圖》 這類詞非但在蘇、辛詞中罕見,而且在晏、歐、秦、柳、周、姜、吳、張等風(fēng)格婉麗的兩宋名家詞中也極少。其詞境若真若幻,撲朔迷離,雖未明本事,難察旨?xì)w,但詞中流露 的情緒深摯而又單純,有明顯的愛情詞傾向,與其寄懷君國而托喻美人的詞章有所不同,閱讀時宜細(xì)加區(qū)別。而此類詞風(fēng)格情韻的獨特,也應(yīng)視為詞人的新創(chuàng)。 以上著重論述《云起軒詞》沉雄復(fù)兼婉麗的風(fēng)格特點,及其創(chuàng)新與獨擅之處。集中尚有多首詞,小令取法溫、韋、馮、晏,長調(diào)借鑒少游、耆卿、清真、白石,或秾艷工致,或俊逸明暢,或清空峭拔,不拘一格,豐繁多采,限于篇幅,未能遍引。足見凡是大家,必有幾副筆墨,根據(jù)不同的題材內(nèi)容靈活運用,復(fù)能在多種風(fēng)格中突出其主要特色。 與同是學(xué)蘇、辛的清初大家陳維崧相比,廷式稍遜其凌厲跋扈,但《湖海樓詞》每多粗濫之篇,往往一味奔放,毫無馀蘊,未及文氏詞之幾乎首首精粹,耐人咀嚼,“無一毫浮滑叫囂陋習(xí)?!倍瑢傧矠楹婪旁~者,宋人如陳亮、劉過、劉克莊,清人如蔣士銓、鄭板橋輩,其思想深度與藝術(shù)造詣皆遠(yuǎn)不及文氏了。沈軼劉先生云:“清詞始于初期之陳維崧、朱彝尊,而終于末期之文廷式、朱祖謀。三人且弗論,文廷式則陳維崧后一人而已。文之為詞,雄宕激越,無一語遺國家,至郁勃處,直欲平視辛、劉,幽曲處且將上掩陳維崧。故無文,則清詞結(jié)局必不能備足聲色。朱祖謀焉能為一木之支。不過當(dāng)時為文者少,主奴出入,眾煦山崩,不欲為持平之論耳”(《繁霜榭詞札》)。對文廷式在有清詞壇上的地位,評價極為精當(dāng)。 與同時期的清末四大家較之,陳銳《褒碧齋詞話》曾云:“王幼遐詞,如黃河之水,泥沙俱下,以氣勝者也。鄭叔問詞,剝膚存液,如經(jīng)冬老樹,時一著花,其人品亦與白石為近。朱古微詞,墨守一家之言,華實并茂,詞場之宿將也。文道希詞,有稼軒、龍川之遺風(fēng),惟其斂才就范,故無流弊?!瓫r夔笙詞,手眼不必甚高,字字銖兩求合,其涉獵之精,非馀子可及”。抉出五家詞之特點,而獨推況周頤“涉獵之精”,純是就其詞的聲律與煉字著眼,不免偏重形式。朱庸齋《分春館詞話》中則評曰:“江浙人論清季四家,或舉王鄭朱文,或舉王鄭朱況,凡學(xué)文者必輕況,愛況者必輕文。況蕙風(fēng)推崇半塘‘重拙大’之說,而已作則不盡符,惟以情致性靈見長,蓋其才適足為詞而已。文道希能大、能重,亦能生、能新。昔人多稱其學(xué)東坡,其實東坡之外更近遺山也”。指出廷式詞造詣全面,勝于況周頤,且認(rèn)為文氏詞風(fēng)近元好問,可謂獨具只眼,因二者感懷家國之情,沉痛郁厚之處頗為相似。但遺山詞的藝術(shù)成就,畢竟是有遜于廷式的。 清末四詞家切磋詞學(xué),過從甚密。以朱祖謀(彊村)為中心領(lǐng)袖,清末主要詞人,大都奔趨在他的旗幟之下,形成“彊村派”的群體。加以朱氏門弟子眾多,宣傳標(biāo)榜,一時聲勢浩大,超過了前期的“常州派”,其影響從清末直到民國二十年以至朱的身后(朱卒于1931年)?!皬櫞迮伞钡墓餐攸c是標(biāo)舉周邦彥、吳文英為祖師,注重詞藻的雕飾,用筆的深曲,強調(diào)詞的音律。雖然摹古能有所變化,詞作內(nèi)容亦能反映時代,畢竟有形式主義傾向。四家各有成就,其中王鵬運詞境較為開闊,而去世較早;朱祖謀中年以后棄詩為詞,用力深透,成就較高,被葉恭綽譽為“集清季詞學(xué)之大成”者。鄭文焯精于音律,風(fēng)格清峭;況周頤崇尚性靈,法度綿密,但在詞作思想內(nèi)容的深廣度方面,二人皆遜于朱。文廷式與四家同輩,卻不為風(fēng)氣所移,異軍崛起,開徑獨行,其膽識魄力,難能可貴。其詞序中雖著重批判浙西派的“意旨枯寂”,但對當(dāng)時只重音韻聲律的詞風(fēng)是頗有貶意的。廷式雖是孤軍,“繼起乏力”,但以其宏大精深的詞作,已奠定他在清詞史上重要地位:既與清初詞人陳維崧前后相敵,又與同時的朱彊村各擅勝場。陳兼與(聲聰)老人認(rèn)為“道希與樵風(fēng)可稱南箕北斗”,其實鄭文焯是難以與廷式相抗的,正如宋時姜白石成就雖高,終不及稼軒之大。而縱觀千年詞壇,以蘇、辛、陳、文并為四大擎天之峻岳,評價似不為偏頗。 《云起軒詞》對近、當(dāng)代詞壇頗有影響,在詞作實踐上承其法乳者不乏豪杰之士(例如錢仲聯(lián)先生《夢苕庵詞》,頗近文氏風(fēng)格),筆者另有專文討論,已非本篇范圍所及了。 (原載安徽大學(xué)《古籍研究》2002年第2期,收入筆者自著《近現(xiàn)代詩詞論叢》,學(xué)苑出版社2007年11月版)
注: ①以上所述,據(jù)龍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詞選》、汪曾武《萍鄉(xiāng)文道希學(xué)士事略》、錢仲聯(lián)《近代詩鈔》及《清詞三百首》中有關(guān)文廷式生平簡介整理。 ②陳乃乾《清名家詞》共十冊,1937年開明書店初版,1982年上海書店復(fù)印。 ③龍榆生《云起軒詞評校補編》錄葉恭綽云:“此感德人占膠澳事。原稿注:丁酉作”。德占膠州灣,在光緒二十三年十月(1897)。參觀《清史稿》卷一五七《邦交志》五。 ④參觀黃?!痘S人圣庵摭憶》。 ⑤參觀錢仲聯(lián)《黃公度先生年譜》。 ⑥參觀冒廣生《小三吾亭詞話》卷一。 ⑦曹貞吉,清初詞人,有《珂雪詞》。成容若,即納蘭性德,康熙年間詞人,有《通志堂詞》。蔣春霖,字鹿潭,咸、同年間詞人,有《水云樓詞》。張惠言,字皋文,嘉慶年間詞人,常州詞派開山之祖,有《茗柯詞》。 ⑧參觀[清]緘齋《學(xué)山詩話》、邁園老人《宮井詞》跋、胡思敬《驢背集》自注,均見尤振中、尤以丁合編《清詞紀(jì)事會評》,黃山書社版。
嘯雲(yún)樓雪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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