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詩？晉詩？  

   
   《盤中詩》最早見于南朝陳徐陵《玉臺新詠》卷九，是我國古代詩歌中很有名的一首詩，但詩的作者是誰，是什么朝代人，歷代卻頗多爭議。  


    一說作者為漢蘇伯玉妻。宋嚴羽《滄浪詩話?詩體》：“論雜體，則有：……盤中，《玉臺集》有此體。蘇伯玉妻作。寫于盤中，屈曲成文也?！蓖瑫r代的桑世昌《回文類聚》亦題“蘇伯玉妻”。此后明胡震享《唐音癸簽》、胡應麟《詩藪》、馮惟訥《古詩紀》，清沈德潛《古詩源》均作“漢蘇伯玉妻”。  


    一說作者為晉傅玄。清馮舒在《詩紀匡謬?蘇伯玉妻盤中詩》中說：“《樂府解題》云：《盤中詩》傅玄作?！队衽_新詠》第九卷有此詩，亦曰傅玄。其為休奕詩無疑也?！奔o容舒《玉臺新詠考異》雖認為題“蘇伯玉妻作”不為無據(jù)，否定了作者為傅玄，但又據(jù)趙宧光傳宋嘉定乙亥永嘉陳玉父重刊本以為蘇伯玉妻乃晉人，說：“按《滄浪詩話》列盤中詩為一體，……又此詩列傅玄、張載之間，其為晉人無疑，《詩紀》《詩乘》并列之漢詩，亦未詳何據(jù)。”其子紀昀在《四庫全書總目?玉臺新詠提要》中也說：“又如馮惟訥《詩紀》載蘇伯玉妻盤中詩作漢人，據(jù)此知為晉代?！?nbsp; 


    今人鄭振鐸、逯欽立先生也主晉詩說。逯先生《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將《盤中詩》列入晉詩，引紀容舒《玉臺新詠考異》云：“逯按：上說甚是，今列詩于此。”  


    蘇伯玉妻為漢人，盤中詩為漢詩，本無疑問，所以會出現(xiàn)晉詩說，一是自馮舒起一些論者誤解了《樂府解題》（《樂府古題要解》）有關(guān)《盤中詩》的一節(jié)文字。按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卷下《盤中詩》云：“盤中詩，右盤屈書之。傅休奕云：'山樹高鳥（鳴）悲?！┰?當從中央周四角’是也。”審其辭氣，吳兢引傅玄語乃指“盤屈書之”的《盤中詩》之解讀方法，并非指傅玄為《盤中詩》作者。二是因為《玉臺新詠》版本流傳中詩作排列溷亂所致。嚴羽所見徐陵《玉臺新詠》，《盤中詩》本列《烏孫公主歌》后,《漢成帝時童謠歌》前，而馮舒、紀容舒所見永嘉陳玉父重刻本《盤中詩》卻溷列傅玄詩后，且失題“蘇伯玉妻”，這極可能是版本傳抄過程中遺漏補入時訛置。故以《盤中詩》為傅玄作實不足為據(jù)。  


    另外，由詩的風格看，傅玄詩以三言為主雜以七言的雜言詩僅一首，而且只有三句：“雷隱隱，感妾心，傾耳清聽非車音?！比暂^多的一首為《云中白子高行》，但其形式則雜以三、四、五、七言成篇，其他三言詩少見。  


    較之《盤中詩》三、三、七式的奇絕格調(diào)，與漢代一些歌詩如漢樂府《東門行》則頗為接近，尤與漢廣川王去《為崔修成歌》相類，去（廣川王劉去）之后昭信妒，欲專愛，乃禁閉諸姬，去憐之，為姬崔修成作歌曰：“愁莫愁，居無聊。心重結(jié)，意不舒。內(nèi)茀郁，憂哀積。上不見天生何益！日崔隤，時不再。願棄軀，死無悔。”（《漢書本傳》）故斷《盤中詩》昉自《廣川王去歌》當不為武斷。  


    再從詩所表現(xiàn)的情趣看，《盤中詩》饒有古趣，魚水、饑雀都是廋辭，亦與漢代歌詩相近。另外，郭沫若先生在分析了詩中“白衣”為漢代致仕而歸之官吏常著之服飾后進一步推斷說：“妻留長安，夫在四川做小官，可望其騎馬往還，正是天下一統(tǒng)的時候，不像分裂時的三國，也不大像統(tǒng)一局面尚未固定的晉初”，“故我說它'當是東漢時的作品’”。（再談《盤中詩》，見一九六二年四月七日《光明日報》）  


    因此，《盤中詩》的著作權(quán)歸漢蘇伯玉妻（可惜失其本人姓氏）是毋庸置疑的，它絕非傅玄所作，故也不可能是晉詩。  
   

回文？回環(huán)？  


    前人對“回文”的界定雖不嚴密，但徐陵并未將《盤中詩》看作“回文”，《玉臺新詠》所輯如王融回文詩《春游》“枝分柳塞北，葉暗榆關(guān)東?！奔礃嗣鳛椤掇捲娢摹贰Ｌ茀蔷ぁ稑犯蓬}要解》、宋嚴羽《滄浪詩話》、明胡震亨《唐音癸簽》、徐師曾《文體明辨》也都將《盤中詩》單列，未收入“回文”。  


    將《盤中詩》視作“回文”，當緣自宋桑世昌《回文類聚》，桑氏所謂的“回文”，概念本十分模糊，他將頂真、反復、連珠等詩體，甚至如蘇軾以字體大小、筆劃缺損、位置正反、排列疏密等結(jié)構(gòu)行款變化寓以詩意的神智體詩都作為“回文”加以輯錄。清代朱存孝《回文類聚補遺序》亦云：“詩體不一，而回文尤異，自蘇伯玉妻《盤中詩》為肇端，竇滔妻作《璇璣圖》而大備?！标愅老壬澩@說法，在《修辭學發(fā)凡》中風趣地寫道：“（回文）原來是幾個太太創(chuàng)造出來的文體。創(chuàng)造的原因，大體相同，都是因為同男人分離得太久了，思念男人，造這玩意兒寄給男人看的?！?979年新版《辭源》“回文”條也說：“……南朝梁劉勰《文心雕龍?明詩》說回文為道原所創(chuàng)，已失傳。今所傳者以南朝宋蘇伯玉妻《盤中詩》為最古。”（以蘇伯玉妻為南朝宋人，不知何所據(jù)？同書《盤中詩》條作“漢蘇伯玉妻作”，不誤。）  


    漢語修辭學中的“回文”，指運用詞序回環(huán)往復的語句表現(xiàn)兩種事物或情理的相互關(guān)系。此種修辭手法古已有之，如《老子?下篇》：“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痹婓w中的“回文詩”，是“回復讀之，皆歌而成文”，（唐吳兢《樂府古題要解?回文詩》）意思是正讀倒讀都可貫聯(lián)成為有意義、合轍合韻的詩篇。“回文詩”的格式有二：一是全詩可倒讀為另一首詩，一般只寫出順讀的一首，倒讀的那首由讀者去體會；另一種是詩中后一聯(lián)詩句為前一聯(lián)的倒讀，或每聯(lián)的對句均為出句的倒讀。前者如前面提到的《玉臺新詠》所輯王融《春游回文詩》。后者如梁簡文帝《詠雪詩?顛倒使韻》：“鹽飛亂蝶舞，花落飄粉匳；匳粉飄落花，舞蝶亂飛鹽?！痹偃缢翁K軾《菩薩蠻?回文》：“落花閑院春衫薄，衫薄春院閑花落。遲日恨依依，依依恨日遲。  夢回鶯舌弄，弄舌鶯回夢。郵便問人羞，羞人問便郵?！薄盎丨h(huán)”是回文與“反復”、“連環(huán)”、“頂真”等修辭手法的結(jié)合，所謂“舉一字而誦，皆成句，無不押韻，反復成文”（嚴羽《滄浪詩話?詩體》）。晉蘇若蘭《璇璣圖詩》當屬此類詩體。又如宋錢惟治《春日登大悲閣詩》：“碧天臨逈閣，晴日點山屏，夕煙侵冷箔，明月斂閑亭?！贝硕郑x倒讀，回環(huán)反復，可成詩四十首。不過，古今多數(shù)論者，為簡明計，大多將“回環(huán)”歸入“回文詩”體。  


    回過頭來再看《盤中詩》，此詩既不能倒讀，更無法回環(huán)反復讀，僅是“盤屈書之”“屈曲成文”，即在文字位置排列上作巧妙安排，以增加解讀的難度和趣味，也就是“由文字的離合游戲，進一步而到了'當從中央周四角’一類的文字部位的游戲”（鄭振鐸《插圖本中國文學史》）。故鄭子瑜先生也說：“這詩實際上不能算是回文詩，不過它的讀法盤旋屈曲，有點類后來的回文，所以桑世昌（實是朱存孝——筆者）說《盤中詩》是回文的肇端?！保ㄠ嵶予ぁ吨袊揶o學史稿》）  


    故曰，蘇伯玉妻《盤中詩》既非“回文”，亦非“回環(huán)”或“反復”，《盤中詩》乃是獨創(chuàng)，就是“盤中體”。  


圓盤？方盤？  


    徐陵編纂《玉臺新詠》時，將《盤中詩》寫成何種形狀，已不可考，唐吳兢、宋嚴羽所見《盤中詩》行款如何，亦無從知曉。宋代桑世昌奉旨輯《回文類聚》，將《盤中詩》寫作圓盤形，除中間的“山”字外，其它字均隨盤回轉(zhuǎn)，一律朝向圓心。但由詩中“今時人，知不足，與其書，不能讀，當從中央周四角”來看，“角”在此處只能解釋為“隅角”，則此盤應為方盤，詩在盤中以螺旋式回旋，由中央及于四角。紀昀《四庫全書總目?回文類聚提要》中早就說過：“蘇伯玉妻《盤中詩》據(jù)《滄浪詩話》自《玉臺新詠》以外，別無出典，舊本俱在，不聞有圖，此書繪一圓圖，莫知所本?？荚娔┚浞Q'當從中央周四角’，則實方盤而非圓盤。所圖當亦妄也。”郭沫若先生在《擬〈盤中詩〉的原狀》（見一九六二年三月二十四日《光明日報》）一文中曾將其擬成方乘（陣）圖。  


    因原詩一百六十八字，列為十三的方乘后少一字，郭氏認為“姓為蘇”下當奪一“氏”字，應補足之。后有人以為中間空一字，不補“氏”字，也正好列成一方盤。郭氏又作《再談〈盤中詩〉》（見前引）加以辯說：“原詩分明說'當從中央周四角’，如果正中一個字空在那兒，到底以哪一個字為'中央’呢？（著重號為原有——筆者）所以當中一個字不能空，原詩照道理應該是一百六十九個字?！笨磥恚侗P中詩》原作寫成方形的推測是比較可信的。  


    問題是，這“方盤”是什么盤？盤，是古代盥器中的承水器，多用于宴前飯后洗盥，形制一般為圓形，但也有方形的。其質(zhì)地早期為陶制，商周后則多為銅制，少數(shù)也有鐵制的。陶、銅、鐵盤內(nèi)可否寫字（不是鑄字）？頗值得懷疑。  


    銅鐵盤內(nèi)底或外底寫字均不方便，不僅不易著墨，且極易磨損，托人攜帶也甚為不便。因此筆者大膽地提出一個推測，《盤中詩》之“盤”，非盥洗之器，乃是弈枰，即圍棋盤之“盤”。圍棋棋盤今定型為縱橫各十九道，但據(jù)文物考古研究，古代有縱橫各十七道、十五道的棋盤，而且有縱橫各十三道的，如一九七七年在內(nèi)蒙遼代古墓中出土的一副圍棋盤就是縱橫各十三道，與《盤中詩》之“盤”暗合。棋盤除陶、石制外，多為木制，還有織錦的，在木或絹錦之類棋盤上題字，是十分容易的，攜帶當然也很容易，歷代筆記中也不乏棋盤題詩的佳話。兩漢及魏晉時期，女子也多精于弈道，如史載戚夫人就曾陪漢高祖劉邦下過圍棋，民間圍弈也十分普及，從樂府詩“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明燈照空局，悠然未有棋”便可看出圍棋在民間流傳廣泛的程度。閨闈之內(nèi)，詩書琴棋，夫婦對弈，充溢著愛與美的逸情雅致。蘇伯玉妻因丈夫“被使在蜀久而不歸，……居長安思念之，因作此詩”，（《玉臺新詠?蘇伯玉妻盤中詩注》）并書之于夫婦常弈之棋盤，倩人帶至蜀地，“使伯玉感悔，全在柔婉，不在怨怒，此深于情也”（清沈德潛《古詩源?蘇伯玉妻盤中詩注》），當是極自然而合乎情理之事。  


    另外，我們還可以后代的“盤中詩”來印證一下。明代閩中文人吳晉叔和清代巫信本各有一首寫在十九道圍棋盤上的寫盤詩《四景詞》，這兩首寫盤詩都以各不相重的三百六十字寫成，正好布滿棋盤上除“天元”之外的三百六十個交叉點。兩詞均各分四段，“屈曲成文”，分別描寫了春夏秋冬四時景令，并將棋理的妙旨真諦融入其中。后來這兩首“寫盤詩”都成了一種獨特的圍棋記譜法。（參明代古譜《石室秘傳》及清過百齡《三子譜》）從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淵源都來自對蘇伯玉妻《盤中詩》書于弈盤的悟解。  


    因此，推斷《盤中詩》之“盤”為方形圍棋盤似更合情理。 （陳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