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梅雨季，是要讓人叫苦直到不迭的那種。連綿月余的充沛雨水，一切都是持續(xù)濕潤的模樣，人被泡在水汽里，就像是沒被封口的隔夜餅干，整塊整塊的綿軟、疏散，怎么也不好吃了。

一場雨后，無精打采的人路過操場，望了一眼就覺得很驚奇。一整片的草地都像是被人刷了一層透亮的漆，足球和腳們常年留下的斑駁在一朝化為烏有，每一株草都挺著腰兒一副吃飽喝足的茁壯姿態(tài)……在這樣一幅畫里，叫人驚奇的倒不是油亮的草，也不是這人那兒探出頭來的小蘑菇，而是在不那么引人注意的地方，就像手帕角落的繡花簽名一樣存在的，三三兩兩正在開花的菊科植物一年蓬。

—— 你怎么也在這里？你怎么又開花啦！

我預(yù)見在我的一生里，將無數(shù)次見到一年蓬。

小時(shí)候在皖南念書，村里山腳下的小學(xué)只有一棟建筑，卻有著一眼看不到邊的圍墻，圍墻內(nèi)除了一棟建筑以外就是一大片可以供孩子們馳騁的天然草場。我那時(shí)候，沒有小孩子下課是不喜歡出來玩的。春天，解凍以后的泥土松軟，空氣里有很好聞的草、蝴蝶和花的味道。哪怕是現(xiàn)在的此刻，當(dāng)我閉上眼睛輕輕回味這樣的氣息時(shí)，好像睜開眼的下一瞬，就身在一大片野花的春天了，小孩子們一下課就往草上跑，在齊腰、抑或是竄到肩膀那么高的一年蓬海里穿梭，真的是海，密密的花一捧挨著一捧，還會有很多白黃相間的菜粉蝶，這里飛飛那里停停，比孩子們還要自由，歇下來采蜜的時(shí)候，就總有淘氣的小人拿著外套使勁一撲，這樣，好幾棵倒霉的一年蓬連帶著自由的菜粉蝶就一起被蓋在衣服下面了。

掀開外套的這段時(shí)間里，我走了很遠(yuǎn)，走過了很多年。

有一年夏天，在上海郊外的一個(gè)叔叔家吃飯。吃完飯?jiān)谖葑油饷媪镞_(dá)消食，先是看見了水泥地的縫隙里冒出的一棵一年蓬，便被某種神秘的力量牽引著，朝它指的那個(gè)方向一直走。漸漸就出現(xiàn)了三棵四棵，等到我走過一片開花的蠶豆，蘆葦后面的小土坡上，沒有泥土也沒有植被，若是允許我有個(gè)不太浪漫的比喻，那就好像是有人拿著鼠標(biāo)把頭頂上的太陽截了圖，再不停的復(fù)制粘貼，于是就有了我眼前這一大片一大片的一年蓬花吧。

在那時(shí)的很多年后，有一天下午雨水過簾，我在一個(gè)操場上又看見開花的一年蓬，也不是一大片一大片的，倒像是有人曾用外套蓋住這里，單單藏了幾棵似的，它們在草地上，就像一塊手帕角落里的繡花簽名。

咦，你怎么也在這里，你怎么又在開花啦？

啊，你是一年蓬，你從我小時(shí)候開到現(xiàn)在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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