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通常都忘記了,我們所謂的《獨立宣言》并不是大陸會議表決通過與大不列顛分離的正式文件。1776年6月7日,李( Richard henry lee)代表弗吉尼亞代表團向大陸會議提交了三份決議案,其中的第一份宣告:“這些聯(lián)合的殖民地是,而且也有權利是自由而獨立的國家,它們解除一切對英王的效忠,它們與英國之間的所有政治聯(lián)系也應全部解除。”這個決議案或許可以被方便地叫作《獨立決議案》,最終于1776年7月2日在大陸會議表決通過。嚴格說來,這才是正式的獨立宣言;倘若我們是一個好古成癖的民族,無疑會覺得把獨立日定在7月4日是不妥的。

與此同時,在李提出決議案三天之后的6月10日,會議表決通過指定一個委員會來“依據(jù)上述決議案準備一份宣言”。次日,委員會成立,委員有托馬斯·杰斐遜( Thomas Jefferson)、約翰·亞當斯( John adams)、本杰明·富蘭克林( Benjamin franklin)、羅杰·舍曼( Roger sherman)和羅伯特·R.利文斯頓( Robert R. Livingston)。6月28日,該委員會向大會提交了一份宣言草稿,經(jīng)過若干修改之后,最終于7月4日被大會通過。這就是通常稱之為《獨立宣言》的文獻。

嚴格地說,這并不是該文件的正式名稱,它的各種稿本都未用過這一名稱。杰弗遜在起草初稿時用的是如下名稱:《美利堅合眾國在大會集會代表之宣言》。除了正式謄寫的羊皮紙本以外,《宣言》的各次稿本用的都是這個名字。1776年7月19日,會議表決通過,“以《美利堅合眾國十三州一致宣言》的名義”,將《宣言》正式謄寫在羊皮紙上。誠然,會議所通過的決議在其最后一段中包括了7月2日決議案的內容;只有就其再次重申了會議在兩天前已宣布過的事項而言,這份《宣言》才真稱得上是《獨立宣言》。

《宣言》的第一段說明了它的目的,這是一段引人注目的句子,文辭的簡潔和風格上的典雅莊重結合在一起,形成了一種巧妙而一唱三嘆的節(jié)奏感,這是杰弗遜的佳作獨具的特色。

在人事的進程中,當一個民族必須解除她與另一個民族的政治聯(lián)系,而在世界列國中獲得自然法和自然的神明所賦予他們的獨立而平等的地位時,就有一種對人類意見的真誠尊重,要求他們把自己不得已而獨立的原因宣告出來。

因而《宣言》顯而易見的目的,在于向世界陳述殖民地被迫脫離大不列顛的理由。我們的確在《宣言》中看到關于一系列行動的清單,并將它們歸咎于英王,而且聲稱他所做的一切都是有意要在殖民地建立起“一種絕對的專制”。《宣言》所提出的這些“理由”,與一個嚴謹?shù)臍v史學家在研究革命發(fā)生的前提條件時所能提出的大不一樣。原因在于《宣言》的制造者們是在創(chuàng)造歷史而不是在書寫歷史。他們想要說服世界他們的所作所為是正當?shù)?所以他們陳述的理由并不是對英王所作所為的簡單記錄,而是對他的行為泛泛而論,以控訴的方式開脫殖民地的責任,把所有的罪過都諉于國王。無論出于何種理由,殖民者們都是在反叛一個久已建立而為人所公認的政治權威;《宣言》主要關心的并不是反叛的理由,它的主要用意是要以某種方式來表述這些理由,好給反叛找一個道德和法律上的正當基礎。實際上,《宣言》企圖證明,用反叛這樣的詞來稱呼他們的行為是不恰當?shù)摹?/p>

反叛一個既定的權威總是一件嚴重的事情。在那個時代,君主們都聲稱他們是根據(jù)神授的權力來進行統(tǒng)治的,按照這種觀點,反叛的“權利”是不可能存在的。《宣言》的制造者們很清楚,無論把英王罪行的清單列得多長,把英王的行為說得多暴虐,都還得再設法向全世界證明:他們從大不列顛分離出來,并不是在反叛一個正當?shù)臋嗤?。他們所需要?除了開列某一個國王的特定的罪名以外,還要找到一個根本性的前提來反對般的國王。他們需要一種有關政府的理論來給反叛提供依據(jù),使得反叛在某些情形下應當受到人們的尊重乃至褒獎。

因而杰斐弗在列舉英王的種種具體暴行之前,先著手闡述一套普遍性的政治哲學—殖民地的情形是能夠以這套哲學為堅實依據(jù)的?！缎浴返诙蔚牡谝还?jié)就闡述了這一論證:一個民族有權建立和推翻她自己的政府的哲學。

我們認為這些真理是自明的:人人生而平等,他們從他們的造物主那里被賦予了某些不可轉讓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的權利。為了保障這些權利,才在人們之間成立了政府。政府的正當權力來自于被統(tǒng)治者的同意。無論何時當某一形式的政府變得是危害這一目的的,人民就有權改變或者廢除它,并建立新的政府。新的政府應當建立在這樣的原則的基礎上,并以這樣的方式來組織它的權力機關,使得在人民看來那是最能夠促進他們的安全和幸福的。

這就公然地肯定,當“人民”信服地認為現(xiàn)存的政府已經(jīng)變得是危害在人們中間建立政府的目的的時候,他們就有革命的權利。在“人民”這個名詞的背后隱藏著諸多困難,但是我們只需要記得,殖民地的很大一部分人民并沒有信服地認為英國政府已經(jīng)變得危害他們的自由了,他們或多或少地反對分離。既然革命的領袖們要獻身于獨立,就會發(fā)現(xiàn)把反對意見忽略不計在政治上是很合宜的。所以,杰弗遜很自然地竭力使人們相信,殖民地的人民團結一致地希望“建立新的政府”以取代英王的政府。

既然已經(jīng)證明了在某些條件下進行革命的權利,《宣言》就進而說明,這些條件已經(jīng)是普遍存在于殖民地的事實,而且“人民”已經(jīng)盡可能地屈服于這些條件。

誠然,審慎的心理會告誡人們,不應當為了輕微而暫時的原因改變建立已久的政府,而且過去的一切經(jīng)驗也已表明,當罪惡還能忍受的時候,人們總是盡量忍受,而不會通過廢除久已習慣的政府形式來恢復他們的權利。但是當連串的暴虐和掠奪都確定不移地指向同一個目標,意在將他們置于絕對的專制主義之下時,他們就有杈利和義務推翻這樣的政府,為他們將來的安全提供新的保障。這就是我們這些殖民地忍辱負重的情形,這就是我們不得不改變我們原有的政府制度的原因。當今大不列顛國王的歷史就是一部不斷地侵害和掠奪的歷史,他所有行為的直接目的都是要在我們各州之上建立專制的暴政。我們謹向公正的世界陳述以下事實以資證明。

我們終于看到那些“事實”了,這就是大不列顛國王“不斷地侵害和掠奪”的壓迫性政策的清單或目錄：

他拒絕批準那些對公眾福利最為完善而必需的法律。

他禁止他的總督們批準那些緊急而迫切需要的法律,除非這些法律在征得他的同意以前暫不生效,而在此期間,他又對之完全漠視。

他拒絕通過其他把大片地區(qū)向人民開放的法律,除非這些人民放棄在立法機構中的代表權,這項權利對人民而言其意義無可估量,唯對于暴君而言才是可怕的。

他把各立法機構召集到人們很少光顧、極不舒適而又遠離公文保存地的地方開會,唯一的目的就是使得他們疲憊不堪而只能任他擺布。

他屢次解散代表機構,只因為他們堅定地反對他侵犯人民的權利。

他在這樣解散代表機構之后,又長時期地不讓人民另行選舉;而立法權是不容破壞的,它重新回到人民手中歸人民所用;而與此同時,各州卻一直面臨著外來的侵略和內部顛覆的危險。

他力圖阻止各州人口的增加;為此他對有關外國人歸化的法案設置障礙;他還拒絕批準其他鼓勵外國人移民的法案,并且提高了新的分配土地的條件。

他拒絕批準設置司法機構的法律,借此阻止司法行政。

他使法官的任期及其薪金的數(shù)額和支取都取決于他個人的意志。

他新設置了大量的官職,派遣大批官員來滋擾我們的人民,吞噬他們的財富。

他未經(jīng)我們立法機構的同意,于和平時期在我們中間設立常備軍。

他使軍隊獨立并凌駕于民政機構之上。

他伙同別人使我們受制于異于我們的憲法而又未經(jīng)我們的法律承認的管轄權之下,并批準他們那些假冒的立法行為：

在我們中間駐扎大量的部隊田;

在這些軍隊犯了殺人罪時,以欺騙性的審判使之免于我們各州居民理當對其進行的懲罰;

切斷我們與世界各地的貿易;

未經(jīng)我們的同意就向我們強迫征稅;

在許多案件中剝奪了我們由陪審團審理的權益;

以無中生有的罪名把我們押解到海外審判;

在一個鄰近的地區(qū)廢除了保障自由的英吉利的法律體系,在那里建立了一個專制的政府并不斷地擴大它的疆域,使之在把同樣的專制統(tǒng)治強加于我們的殖民地時,能立即成為一個樣板和合適的工具;

剝奪了我們的憲章,廢除了我們最珍愛的法律,從根本上改變了我們的政府形式；

把我們的立法機關懸置起來,聲稱他們的立法機關無論在何種情況下都有權力為我們立法。

他宣稱我們不受他的保護并對我們發(fā)動戰(zhàn)爭,因而他就放棄了在這里的政府。

他劫掠我們的海船,騷擾我們的沿海地區(qū),焚毀我們的城鎮(zhèn),殘害我們人民的生命。

他此刻正在調動大量的外國雇傭軍來殺害和荼毒我們,并建立暴政,他一開始就顯示出來的殘忍和背信棄義即使在人類最野蠻的時代也罕有其匹,更非一個文明國家的元首之所為。

他強迫我們那些在海上被俘的同胞公民們拿起武器反抗他們自己的國家,去屠殺他們的朋友和同胞,或者被他們的朋友和同胞所殺戮。

他在我們中間煽動內亂,并且鼓動殘忍的印第安野蠻人攻擊我們的邊界居民,而那些野蠻人的戰(zhàn)爭規(guī)則是不分男女老幼和情形,一概予以殺戮。

這就是向公正的世界所提呈的“事實”。需要注意的是這些事實本身之被提出,不是作為對反叛行為的辯護,而是為了證明國王深謀遠慮的目的就是要在殖民地建立其“專制暴政”。在控訴國王的這個長長的清單中,最要緊的是認定他的每個行動都出于苦心而又動機不良。使得這一指控發(fā)揮效果的,不是國王個別的惡行,而是他那一般而言的邪惡用心。陳述這些事實的方式又加強了這種效果樁又一樁的惡行被不厭其煩、不加評論地列舉出來。從如此險惡的用心中解脫出來,不再效忠于它,公正的世界又如何能說這不是正當?shù)哪?

本文選自《論<獨立宣言>： 政治思想史研究》/ [美] 卡爾·貝克爾 著/彭剛 譯/商務印書館/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