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撞到了誰
提到賈島,人們自然就會想起“推敲”的故事來。一個面目清秀的和尚,騎在一頭瘦弱的毛驢行走在洛陽大街上,一會兒作“推”字手勢,一會兒作“敲”字手勢,不知不覺闖入了京兆尹即京城治安長官的儀仗隊中,結(jié)果被抓起來送到京兆尹面前。當時正是韓愈代理京兆尹,他得知賈島是在為“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一聯(lián)中的“推敲”二字而苦惱,不僅原諒了賈島的魯莽行為,還在馬背上琢磨半天,告訴賈島“敲”字更好。 五代后蜀何光遠在《鑒誡錄》中記錄了這個饒有情味而又不失教育意義的故事。他還告訴我們,在賈島這次上街之前,就已經(jīng)養(yǎng)成了傲骨:賈島剛到洛陽參加考試的時候,由于沒有名人薦引,又來自當時教育質(zhì)量迅速下滑、胡化嚴重的北方,想去找舉子們搭訕,交流一下信息,切磋一下詩藝,也沒人搭理他。混了一段時間,賈島摸清了那些舉子們的底細,發(fā)現(xiàn)他們遠遠不如自己,就不樂意和他們“扎堆”往來了,“自是往往獨語,旁若無人,或鬧市高吟,或長衢嘯傲”。這次在大街上漫步,賈島詩興大發(fā),靈光乍現(xiàn),兩句好詩不期而至,自然如獲至寶,欣喜難耐。雖然到底是“推”還是“敲”,他自己一下子難以確定下來,但也不屑于同他眼中的凡夫俗子討論,于是陷入沉思之中,獨自琢磨起來,沒想到?jīng)_撞了韓愈的“馬隊”。不過,正是這一沖撞,讓賈島從此一朝成名天下知。韓愈在幫助賈島落實“敲”字后,“遂與島并語笑,同入府署,共論詩道,數(shù)日不厭,因與島為布衣之交,故愈有贈二十八字,島因此名出寰?!?。賈島的這一沖撞,得到了一個終身不棄不離的知音,得到了一位權(quán)重位高的文壇大佬的獎掖提攜,也得到了許多舉子夢寐以求的名氣,有韓愈之詩為證: 孟郊死葬北邙山,日月星辰頓覺閑。天恐文章中斷絕,再生賈島在人間。 在這里,韓愈先用了“抑”的手法,感嘆自孟郊——另一位苦吟詩人死后,他悵然若失,覺得生活頓時無趣;接著又順勢“揚”了起來,感謝上天對他頗為眷顧,又送來了賈島作為他談文論詩的對象:這就把賈島抬到與孟郊平起平坐的位置。剛出道的小伙子就得到這么高的評價,自然令人艷羨不已。還傳說韓愈當即做主,讓賈島(有人說他此時還叫無本,是個和尚)還俗,并推薦他應(yīng)進士試。兩位大文人共同演繹的這段佳話,著實讓后人唏噓感嘆。不過,故事就是故事,它所反映的只是人們美好的愿意,與事實往往會有很大的出入。韓愈確實對賈島很器重,也確實將其引為同道,兩人有著深厚的情誼,只是他們的相識很平淡,沒有這么戲劇化。 那么賈島什么時候結(jié)識韓愈的呢?由于結(jié)識的過程沒有折騰這么大的動靜,我們也不敢過于肯定。一般認為早在唐憲宗元和六年(811年)韓愈任河南縣令時,賈島已經(jīng)與韓愈拉扯上了關(guān)系。第二年,韓愈奉調(diào)入京為職方員外郎,賈島隨之也來到長安,并結(jié)識了孟郊、張籍等人,從此進入“韓孟詩派”,與韓、孟等詩人時常來往,彼此唱和,好不愜意。而韓愈代理京兆尹一職是在穆宗長慶三年(823年),這已經(jīng)是韓愈去世的前一年。上面所引的韓愈那首具有炒作之嫌的詩,自然是好事者之所為,不能當真。有人說韓、賈二人的友誼是不對等的,韓愈始終是在俯視著這位小詩友,此言略失敦厚之氣,未免刻深。十多年的唱和,又豈是俯視所能維系的?元和十四年,韓愈遭貶潮州,賈島即寫下了《寄韓潮州愈》以示關(guān)切與慰問: 此心曾與木蘭舟,直到天南潮水頭。隔嶺篇章來華岳,出關(guān)書信過瀧流。峰懸驛路殘雪斷,海浸城根老樹秋。一夕瘴煙風卷盡,月明初上浪西樓。 賈島說,他的心與韓愈同乘蘭舟,水宿風餐,一直流到了嶺南韓江潮水的盡頭。潮州濱海,海潮浸到城根,地卑湮濕,老樹為之含秋。道路險阻,處境凄苦,但他堅信韓愈無辜遭貶的冤屈自將大白于天下,就如同瘴氣總會被一掃而光,皓月終將普照大地。既然賈島不曾與韓愈在大街上發(fā)生碰撞,那么他沖撞的究竟是誰呢?生活在唐末五代的王定保在《唐摭言》中說:“(賈島)雖行坐寢食,吟詠不輟。??珞H張蓋,橫截天衢。時秋風正厲,黃葉可掃。島忽吟曰:‘落葉滿長安’。求聯(lián)句不可得。因之唐突大京兆劉棲楚,被系一夕而釋之?!蓖醵ūP攀牡┑┑卣f,賈島騎驢逛街的地方是長安而不是洛陽,讓賈島沉浸在空靈狀態(tài)的詩句是“落葉滿長安”而不是“僧敲月下門”,被賈島所沖撞的京兆尹是劉棲楚而不是韓愈。不僅得不到長官的指點,還被當成疑犯關(guān)押了整整一晚上。劉棲楚與張又新等人號稱“八關(guān)十六子”,把持朝政,口碑不好,但與賈島卻是老朋友了。文宗大和元年正月,劉棲楚出為桂管觀察使,賈島賦詩一首《寄劉棲楚》: 趨走與偃臥,去就自殊分。當窗一重樹,上有萬里云。 離披不相顧,仿佛類人群。友生去更遠,來書絕如焚。蟬吟我為聽,我歌蟬豈聞。歲暮儻旋歸,晤言桂氛氳。 賈島在詩中說,你我二人雖處境不同,一個為忙碌之官,一個為閑散之民;雖地理位置不同,一個在南,一個在北;但情誼深厚,就好比《詩經(jīng)》里說的“雖有兄弟,不如友生”,倘若年底你能回京,我們再抵足而眠,徹夜暢談。這樣看來,賈島與劉棲楚已經(jīng)是老熟人了。雖說這情誼是建立在劉棲楚未顯赫之前,發(fā)達之后他完全可以換一副嘴臉,但也不至于做人無恥到這種程度:不但假裝不認識老熟人,還狠心地將他關(guān)押整整一晚上。這除非二人之間有什么宿仇舊恨。古人是否這樣卑劣,還有待考索;今人有失厚道,業(yè)已歷歷在目。有人撰文指出,賈島沖撞韓愈、劉棲楚,都是他自己精心設(shè)計出來的妙計。為什么呢?他們認為賈島出身貧寒,地位卑微,要想在長安這樣人才濟濟的都城嶄露頭角,難上加難,除非有強力人物推薦。但是,誰來舉薦呢?于是,聰明的賈島便精心設(shè)計了這場戲,以闖入韓愈、劉棲楚的車隊讓他們認識自己,以精心設(shè)計的“推敲”兩個字或“落葉滿長安”一詩,讓二人來欣賞自己。結(jié)果在韓愈那里獲得了成果,在劉棲楚那里碰了一鼻子灰。這樣一來,賈島不再是一個純潔的文學青年,而是一個富有心機的鉆營者。 讀古人的作品時,我們強調(diào)“以意逆志”,也就是說要我們的想法去揣摩作者的感受,但并不等于說是就是以今人之心去度“古人之腹”。在今天的生活中,我們經(jīng)??吹皆诠賵錾?、在文場上周旋鉆營的人,機關(guān)算盡,對小人物攀附權(quán)貴的可憐、成名的艱難也大多會抱以同情。在唐代官場與文壇,這樣的事情自然不會斷絕,但不應(yīng)該發(fā)生在賈島身上,尤其是在賈島視之為生命的詩歌創(chuàng)作上。歐陽修等人修撰《新唐書》的時候,賈島已經(jīng)去世將近兩世紀了。這些嚴謹?shù)拇笪暮乐篮喂膺h的故事太溫馨,不可信之;王定保的故事太灰暗,也不可信之。不過,他們相信賈島的為人,相信賈島的真誠,相信的賈島執(zhí)著、沉醉與癡迷,認定賈島在大街上沖撞領(lǐng)導(dǎo)“車隊”一事是空穴來風,其來自有因。在《新唐書》賈島本傳中,他們大筆一揮,不容分說地寫道:“當其(賈島)苦吟,雖逢值公卿貴人,皆不之覺也。一日,見京兆尹,跨驢不避,呼詰之,久乃得釋?!碑斮Z島進入詩歌構(gòu)思進程中,當他陶醉在藝術(shù)世界中時,他是心游萬仞、精鶩八極、神落九天之外,什么身份、地位、等級、富貴,在他的世界都毫無意義,因此他才旁若無人,鬧市高吟,長衢嘯傲。至于成名或受辱,是他事先沒有預(yù)料到,也不愿意費力去思考的問題。在歐陽修等人看來,一個單純、癡迷的賈島才是可愛的賈島,才是作為大詩人的賈島。這樣的賈島,身體行走在都市的大街上,注意力全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中,自然會有令人吃驚的事情發(fā)生。至于所沖撞的京兆尹是韓愈,還是劉棲楚,還是其他的陌生人,對賈島而言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這樣的意外,只是他生活中的一個小插曲。沖撞了領(lǐng)導(dǎo)的“車隊”,解釋、道歉也就足夠了,他還要忙著推敲他視為生命的詩歌。而這位京兆尹,既沒有見獵心喜,沽名釣譽,也沒有大發(fā)雷霆,自毀形象,他也認為這只是一次純粹的“交通事故”。2.無官受貶 大凡有才氣的人都有點傲骨,這點傲骨是一把雙刃劍,既是他們傲視凡夫俗子的資本,往往又會對他們自身造成致命傷害。因為傲骨,我們對才子們既尊崇又不滿;對于傲骨,才子們又愛又恨,愛它能夠維護自己的尊嚴與人格,恨它使自己失去了世俗的快樂。賈島一輩子沉淪下僚,潦倒不堪,也全非時運不濟。上天曾經(jīng)眷顧過他,賜給他一些改變?nèi)松壍赖牧己脵C遇,但因為他的傲氣,僅僅因為傲氣,他就葬送了這一切。賈島曾賦詩一首名為《劍客》,千載之下,讀后仍令人心潮彭湃,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十年磨一劍,霜刃未曾試。今日把示君,誰有不平事? 古人曾有言,司馬遷洋洋灑灑的《刺客列傳》,不如賈島的這二十字來得驚心動魄。前人還說,這首詩是“豪爽之氣,溢于行間”。一位劍客花費了十年的心血,精心磨制了一把鋒利的寶劍,劍刃如霜,閃爍著清冷的寒光,讓人不敢逼視。現(xiàn)在終于到了寶劍出鞘的時候,天下還有冤屈不平之事嗎?那就讓它一展身手吧。這樣的劍客,讓人肅然起敬;這樣的詩篇,讓人擊節(jié)叫好。不過,大家千萬不要以為賈島是位俠客,武藝高強,能象李白那樣“手刃數(shù)人”,還“十步殺一人,千里不留行”,有著卓絕的輕功。其實賈島骨瘦如鶴之腿,氣短又力微,詩歌寫得是牛氣沖天,內(nèi)心里只是想讓大戶人家賞識雇傭。所以眼光毒辣的馮班,一位清朝人,說賈島弄出這么大的聲勢,怪嚇唬人的,其實也就是想賣身為奴而已。通俗地說,就是想找位靠得住的靠山,推銷自己;嚴肅地說,是想得到知賢善任的明主,賞識自己;簡單地說,他是在干謁——這是許多唐代詩人都做過的事情。所謂躍躍欲試,寶劍隱隱將出鞘,就是表白自己忍無可忍,也無須再忍,要在寂寞中爆發(fā),大展手腳了。不過,能夠把出仕為官的愿望表達得這樣理直氣壯,能夠把自己說得這樣優(yōu)秀又不至于讓人反感,確實需要很高的藝術(shù)造詣。 為了出仕,賈島一直在努力,他寫了不少這樣的干謁詩投贈給權(quán)要,也曾默默地尋覓良機去接近貴人,但結(jié)果都因他的傲氣而無果。宋人孫光憲在《北夢瑣言》中說,宣宗皇帝有一天微服私訪,碰到賈島,請教他尊姓大名。賈島傲然回答說:“賈島是也。”宣宗客氣地說:“久仰久仰?!辟Z島不客氣的呵斥道:“你又不懂詩,久仰個啥?”宣宗很生氣,后果自然很嚴重,賈島當即被貶為長江尉。何光遠的《鑒誡錄》記載更為詳細:賈島還叫無本的時候,住在蜀僧悟達國師知玄院中,經(jīng)常穿上書生的衣服,偷偷跑到法乾寺鐘樓安下,與姚合、無可一起詠詩唱和,希望有機會見到微服私訪的宣宗皇帝。上蒼不負有心人,這天宣宗皇帝果真微服出游,來到法乾寺中,聽到有人在樓上吟詩,值班的老和尚又不在崗,就循聲直接登上樓來,看見案上有詩卷,便取來瀏覽。賈島正興頭上,見有人闖入心里已經(jīng)不舒坦,仔細一看又是個陌生人,便大發(fā)脾氣,從宣宗皇帝的后面一把將詩卷奪走,并瞪圓雙眼嚷道:“看你穿著花里胡哨的衣服,哪里懂得高雅的詩?”宣宗皇帝遭到訓(xùn)斥,很羞愧,張張嘴也不知道說些什么才好,就灰溜溜地回宮去了。后來老和尚回來,聽賈島一描述,大叫壞事了。賈島知道來的人正是他苦苦等待的皇上,后悔得當即就要從樓上跳下去,要用自殺來謝罪。好在宣宗皇帝寬宏大量,知道賈島有跳樓的誠意,馬上下詔書赦免了他的“大不敬”,并將其貶為長江主薄,據(jù)說宣宗的詔書是這樣的: 比者禮部奏卿風狂,遂且令關(guān)外將息。今既卻攜卷軸,潛至京城。遇朕微行,聞卿高詠。睹其至業(yè),可謂屈人。是用顯我特恩,賜爾墨制,宜從短簿,別俟殊科??墒貏δ系浪熘蓍L江縣主簿,仍便赍敕乘驛赴官。所管藩侯放上聞奏。 貶出長安,到長江縣任主簿這樣的小官,對賈島而言是屈才;皇帝親自下圣旨,任命其官職,于賈島又是難得的榮耀。后人對賈島這一遭遇情緒就較為復(fù)雜,哀其不幸者有之,怒其不遜者有之,同情惋惜者雖多,但艷羨者亦不乏其人。為什么呢?因為在人們的印象中,賈島之前還是個布衣,皇帝一生氣,居然懲罰他去做官,這不是因禍得福嗎?宋朝人陳振孫在他的《直齋書錄解題》中說,如果這樣理解,就太幼稚可笑了。唐朝人最看重進士,進士及第后一般都是在好地方做刺史,賈島中了進士才做個主簿,自然是貶官了。但今天又有學者說,陳振孫先生你錯了,大量材料說明唐朝舉子中進士甲第,按法律規(guī)定也只能授予從九品上階的官職;如中的是乙第,就只能授予從九品下階的官職了。而據(jù)《舊唐書·職官志》記載,諸州上縣、中縣主簿,官階為正九品下階;中下縣主簿,官階為從九品上階。所以,賈島所任的長江主簿一職至少是從九品上階的官職,所以生活在唐代真是很幸福。當代有學者補充解釋道:我們很容易明白賈島為什么會由一名白丁被貶為官員了。因為在那樣一個文學崇拜十分狂熱的時代,有什么方式能比使一名以詩才自負的人遠離詩壇中心而不能在進士考試這個詩藝競技的舞臺上一展風采作為對他更好的懲罰呢?當然這種懲罰方式也只有大氣的唐人才能想得出。在當今這個十分物質(zhì)化社會的人看來,這種懲罰似乎是因禍得福,而唐代人卻對賈島的遭遇深表同情。這位學者似乎忘記了,賈島孜孜不倦地展示他詩歌的風采,目的也就是要得到一官半職。要弄清楚賈島是不是獨自承受了這個讓后人匪夷所思的處置,就得考索賈島在此之前是不是進士及第,是不是做過比長江主薄更重要的官職。生活時代與賈島最接近的傳記作家蘇絳,在他的《賈司倉墓志銘》中說,賈島“穿楊未中,遽罹誹謗,解褐授遂州長江主薄”,肯定告訴我們賈島未曾進士及第,而且第一個官職就是長江主薄?!缎绿茣繁緜饕舱f他多次參加考試,都名落孫山。但元代的辛文房在《唐才子傳》中說“(賈島)時新及第,寓居法乾寺無可精舍?!蝗?,宣宗微行……”他告訴我們,在賈島進士及第的那一年,他呵斥宣宗,隨即被貶為長江主薄。賈島任長江主薄,是在唐文宗開成二年(837年),目前為止沒有發(fā)現(xiàn)這一年及第者中有賈島的名字。后來施蟄存先生在《唐詩百話》中說:“他既然平生沒有及第,不知由那一條門路進身做官。既然史書上說是‘貶為長江主簿’,可見原來已做了比主簿高的官職??墒沁@又不見記錄?!笔┫壬坪蹩陀^一點,唐朝再大氣,也不會出現(xiàn)“無官受貶”的古怪事。 賈島有沒有進士及第,我們目前還不太清楚,但賈島多次參加進士考試卻是事實。姚合有詩《送賈島及鐘渾》,說他們“日日攻詩亦自強,年年供應(yīng)在名場”。賈島自己也不避諱“考砸”的事情,如他有詩《下第》: 下第只空囊,如何住帝鄉(xiāng)?杏園啼百舌,誰醉在花傍?淚落故山遠,病來春草長。知音逢豈易,孤棹負三湘。 落第了,所有的夢想轉(zhuǎn)眼成空,所有期待轉(zhuǎn)化為失落,所有的痛苦都化成一聲嘆息。滯留京城,不名一文,囊空如洗,疾病纏身。長安鶯飛草長,滿眼都是紅紅綠綠,這是一個花花世界,但熱鬧都是人家的,賈島什么都沒有,沒有親情,沒有知音,沒有一絲絲溫暖。年年失望年年望,賈島終于鬧出了很大的動靜?!短圃娂o事》記載:有次賈島又落第了,傳聞是由于裴度認為他狂狷行薄,不太喜歡他。賈島心中憋了一口氣,逛街的時候恰巧看到裴度在大行土木,當即寫了《題興化寺園亭》一詩來嘲諷裴度: 破卻千家作一池,不栽桃李種薔薇。薔薇花落秋風起,荊棘滿亭君自知。 賈島說,裴度你為了建造一座池亭花園,而使得無數(shù)人傾家蕩產(chǎn)。桃李春華秋實,能看能吃,卻棄之不種,薔薇華而不實,無補于用,卻偏偏要種。等到秋天薔薇花凋落了,剩下的只是無數(shù)尖刺罷了。言下之意,裴度你和那些不能吃、不能用而盡長刺的薔薇差不離。裴度聽后有沒有生氣,我們也不知道,估計不屑同一個小人物計較,怕降低自己的身份。但賈島見罵人很過癮,又沒有風險,于是變本加厲,勁頭更足了,又寫了一首《病蟬》: 病蟬飛不得,向我掌中行。拆翼猶能薄,酸吟尚極清。露華凝在腹,塵點誤侵睛。黃雀兼鶯鳥,俱懷害爾情。 賈島控訴道,我這只病蟬,悲鳴飲露,翅膀折了還在撲騰撲騰的飛,而你們這些大權(quán)在握、炙手可熱的公卿大臣,就像那螳螂、黃雀在一旁虎視眈眈,時刻準備迫害我,簡直太沒有天理了。但這一次賈島踢到鐵板上了,被扣上了“舉場十惡”的帽子,趕到關(guān)外?!惰b誡錄》就記載說:“賈又吟《病蟬》之句以刺公卿,公卿惡之,與禮闈議之,奏島與平曾瘋狂,撓擾貢院,是時逐出關(guān)外,號為舉場十惡?!惫鋫冋f賈島擾亂考場秩序,確實有報復(fù)之嫌,不過賈島在考試的時候不太規(guī)矩也是事實?!短妻浴返挠涊d很生動,讓我們看到了讀書不刻苦的后果:“賈島不善程式,每自疊一幅,巡鋪告人日:‘原夫之輩,乞一聯(lián)!乞一聯(lián)!’”“原夫”是指程式律賦中之起轉(zhuǎn)語助詞,后來“原夫輩”成為一個泛稱,專指那些很會考試的文墨之士。賈島家里太窮,無法接受系統(tǒng)教育,又跑到廟里混過一段日子,所以真正到考試的時候,馬腳就露出來了??磥?,有才氣而基礎(chǔ)太差,或不太下功夫,未必就能在考場上呼風喚雨,唐人是這樣,今天亦如此。3.有多窮 賈島在考場上憋屈,和他家里太窮確實有關(guān)系。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說:“孟郊、賈島以詩勇至死,而平生尤自喜為窮苦之句。”歐陽修的文章、道德都令人景仰,當時、現(xiàn)在以至于未來,都不容有任何的懷疑,但這話說得就有些不近人情。說起來,歐陽公也是苦出身,早年和母親相依為命,在湖北隨州熬得很辛苦。可能是后來仕途上還較為順利,至少退休之前都是居廟堂之高,說他過著榮華富貴的生活也不太過分,這樣一來,遭罪的記憶慢慢淡忘了。他說賈島平生多為窮苦之句,是可以的,但認為賈島喜歡寫窮苦之句,就未免過分了。賈島多寫窮苦的生活,是因為他的日子一直過得比較清苦,他的生活本來就是這種狀況。至于喜歡,恐怕就說不上了,誰不想過上滋潤的生活,誰不想寫出典雅堂皇的詩句,問題是賈島從來沒有這種生活體驗,他寫得來么?年紀比歐陽修大、官也做得更高的晏殊,就懂得這個道理。吳處厚《青箱雜記》載:李慶孫寫了篇《富貴曲》,其中有兩句是“軸裝曲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晏殊看見,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說:“這真是乞兒之相,哪里懂得什么富貴!” 說富貴不必言金玉錦繡,應(yīng)該顯示它的氣象,象什么“樓臺側(cè)畔楊花過,簾幕中間燕子飛”,“梨花院落溶溶月,楊柳池塘淡淡風”,這是窮人家想都想不出來的景致。晏殊天天山珍海味,錦衣玉食,態(tài)度很傲慢,話說得露骨,但道理還是對的。要讓賈島來形容富貴生活,說不定他也會認為天底下最好吃的是燒餅。 賈島,字浪仙,幽州范陽(今北京附件)人。他的名與字都比較怪異,估計父母的文化程度不算太高,出身很一般,所以蘇絳在為賈島作墓志銘的時候,反復(fù)挖掘,詳細考察,也沒有辦法找到賈島祖先的仕宦履歷,只好把賈誼抬出來,說是賈島的老祖宗。但賈誼是漢初人,隔得實在太遠,空白省略得太多,有點八竿還打不著的味道,就含糊地交待了一句,說賈島的先人“中多高蹈不仕”。按照古人的寫作風格,我們可以負責任地認為,賈島的祖先十之八九是引車賣漿者之徒或農(nóng)夫之類。賈島長大后,父母也不在了,家里越發(fā)窮了。他是個書生,百無一用,連自己都養(yǎng)不活,只好在北京房山的法善寺出家做和尚,法名為無本。那時候,做和尚還是一個比較熱門的職業(yè),只要得到官方的度牒,走到哪里都能找間寺廟掛單,吃喝不愁,抽空還可以翻翻書、寫寫字,甚至還可以免費旅游,走遍大江南北,對于賈島這樣的苦孩子來說,也算是個不錯的選擇。不久,賈島就開始了自己的旅游生涯,從老家來到東都洛陽,住在青龍寺里,也算是從農(nóng)村來到了大都市。但當時的洛陽市也比較看重形象工程,城市管理比較嚴格,認為和尚走街串巷,有礙市容,于是規(guī)定僧人午后不得出寺。這就讓追求自由與個性、富有藝術(shù)氣質(zhì)的賈島十分不滿,于是他寫了一首詩來表達不滿的情緒,說什么“不如牛與羊,猶得日暮歸”。意思是牛和羊是到了天黑才必須回去,現(xiàn)在出家人連牛羊都不如了。他終于認識到和尚的社會地位畢竟不高,不受人尊重,前途不大,還是做官實在,后來據(jù)說是在韓愈的攛掇之下還俗了。 還俗后的賈島,生活似乎一如既往的窮。有詩《朝饑》為證: 市中有樵山,此舍朝無煙。井底有甘泉,釜中乃空然。我要見白日,雪來塞青天。坐聞西床琴,凍折兩三弦。饑莫詣他門,古人有拙言。 詩歌意思是說,市集中有堆成山的柴草,我的住所卻大清早斷了炊煙;井底下有甘甜的泉水,我的鍋里卻無米可煮。我推開門,希望能見到溫暖的太陽,可是烏云密布,降下了大雪,我只好閉門枯坐。天氣實在冷,擱在西床上的那張古琴,竟崩崩地凍斷了幾根弦線。在這種大雪的日子,即使忍著饑寒,也不要去別人家求告,這是古時賢人有教誨過的。這首寫窮的詩很有名,因為孟郊也善于寫窮,就有好事者問賈島與孟郊兩個苦命的詩人誰更窮些。專家研究后告訴我們,賈島更窮。因為孟郊在詩中說:“種稻耕白水,負薪斫青山?!睌⑹鏊谀乔宄旱乃懈锓N稻,在青山上砍柴然后背回家中;而賈島在詩中他說:“市中有樵山,客舍寒無煙;井底有甘泉,釜中??喔伞?,既沒有炊煙,又沒沒米做飯,比起孟郊家里柴米自足,賈島家柴米全都沒有,應(yīng)該更為窮苦。這種清苦的生活,持續(xù)時間很長,孟郊還有“春風得意馬蹄疾”的時候,他卻始終是“寒蔬修凈食”、“深山踏落花”、“溪頭自曝衣”,經(jīng)常采菌拾薪以維持生活,如《原居即事言懷贈孫員外》所說:“徑通原上草,地接水中蓮。采菌依余枿,拾薪逢刈田。”這對他的情緒都有較大的影響,如其《詠懷》詩: 縱把書看未省勤,一生生計只長貧??赡茉谑罒o成事,不覺離家作老人。中岳深林秋獨往,南原多草夜無鄰。經(jīng)年抱疾誰來問,野鳥相過啄木頻。 賈島感嘆自己縱然日日讀書,也是終生困于貧窮。今生今世已經(jīng)沒有成大事的希望,離家日久,不知不覺已成老人。貧居南郊,地多野草,靜夜之中,無鄰人往來。抱病經(jīng)年,乏人聞問,惟有野鳥頻頻飛來,輕啄樹木。好不容易有了一官半職,做長江主薄,又以普州司倉遷司戶參軍,但官卑俸微,還是只能沉淪下僚。年老的時候,連個兒子都沒有。清苦的日子過習慣了,經(jīng)常粗茶淡飯,連腸胃都適應(yīng)了,后來有機會吃牛肉,可能吃得太生猛,居然一下子得病死掉了。臨死的時候,家里一點積蓄都沒有,所有的遺產(chǎn)就是一頭病驢,另外加上一把破舊的古琴。 盡管賈島一生落魄不堪,但對詩歌總是抱著一顆赤誠的心,認為詩人就應(yīng)該把詩歌當成生命中的全部,這種精神最值得后人學習。王建在《寄賈島》中說:“盡日吟詩坐忍饑,萬人中覓似君稀。僮眠冷榻朝猶臥,驢放秋田夜不歸?!比兆舆^得清苦,賈島寫起詩來還是安之若素,樂此不疲。生活苦一些無所謂,總還是要一天過下去的,可怕的是沒有追求、沒有信仰,對自己所做的事情沒有任何的信心,那就是行尸走肉了。還是讓我們看看賈島對所從事的事業(yè)的虔誠吧。他在《戲贈友人》中寫道: 一日不作詩,心源如廢井。筆硯為轆轤,吟詠作縻綆。朝來重汲引,依舊得清冷。書贈同懷人,詞中多苦辛。 井里面沒有水,是廢井;有水而無人汲,還是廢井。天天作詩,好比每天從井里汲水,“朝來重汲引,依舊得清冷”,給人的感覺總是全新的,永遠不會有厭倦與乏味的感覺。有了這樣的心態(tài),有了這種精神,有了這種虔誠,何事不可為? 《唐才子傳》還說,每至除夕之夜,賈島必定要把這一年所寫的詩歌放在供案上,焚香再拜,酹酒祝曰:“此吾終年苦心也?!比缓笸达嬮L謠而罷。這才是真正的“敬業(yè)”,才是真正的熱愛詩歌。只有對自己從事的職業(yè)有敬畏之心,才能把它做好。聞一多先生在《唐詩雜論·賈島》一文說:“賈島同時代的人,初唐的華貴,盛唐的壯麗,以及最近十才子的秀媚,都已膩味了,而且容易引起一種幻滅感。他們需要一點清涼,甚至一點酸澀來換換口味?!毕矚g新口味,永遠是萬物發(fā)展的趨勢與動力,但人們偏愛賈島詩歌的清寂幽僻,除了喜歡“酸澀”的味道,還尊重他執(zhí)著的態(tài)度。晚唐的李洞可謂賈島最忠誠的支持者,《唐摭言》記載他鑄造了賈島的銅像,經(jīng)常手持念珠念賈島佛。一旦知道誰喜歡賈詩,他就手錄賈詩贈之,并再三叮嚀說:這無異于佛經(jīng),應(yīng)該焚香而拜。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