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詩詞,新鮮解讀】 杜甫詩歌驚人的結(jié)構(gòu)藝術(shù) 丁啟陣? 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迴。 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 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臺。 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懷。 ——杜甫《登高》 古代詩歌,從總體水平上說,唐朝無疑是巔峰時期。唐朝詩壇,堪稱詩人輩出,佳作如林。至于哪一首是唐代最好的作品,則見仁見智,看法頗難統(tǒng)一。下列作品,均有人推崇備至: 沈佺期《獨不見》(盧家小婦郁金堂),明代詩人何仲默、薛君推其為唐詩七律第一。清人方東樹稱贊它“曲折圓轉(zhuǎn),如彈丸脫手。遠包齊梁,高振唐音”; 張若虛《春江花月夜》,清末王闿運贊其“孤篇橫絕,竟為大家”,聞一多稱其為“詩中的詩,頂峰上的頂峰”,有人譽之曰“孤篇壓倒全唐”; 崔顥《黃鶴樓》,宋人嚴羽稱“唐人七律,當以崔顥《黃鶴樓》為第一”。沈德潛評論說:“意在象先,神行語外,縱筆寫去,遂擅千古之奇”; 王翰《涼州詞》(葡萄美酒夜光杯)、王之渙《涼州詞》(黃河遠上白云間),明代王世懋認為,唐代七言絕句壓卷之作,當從此二首中選一首; 王維《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輕塵),宋人劉辰翁稱其為絕句中的古今第一,胡應麟稱其為盛唐絕句之冠; ………… 明代著名學者、詩人胡應麟,則對杜甫七律《登高》推崇備至,他說:“此當為古今七言律第一,不必為唐人七言律第一也。”愛新覺羅·弘歷(乾?。┮卜浅M瞥缍鸥Φ倪@首詩,他說:“氣象高渾,有如巫峽千尋,走云連風,誠為七律中稀有之作。” 這詩究竟有些什么好處呢? 清人何焯說它“千緒萬端,無首無尾,使人無處捉摸”,是不對的。杜甫這首詩,是格律詩中的爐火純青之作,是教科書的范例,可以從技術(shù)上進行一些說明。 一、格律精嚴。胡應麟指出,“一篇之中,句句皆律,一句之中,字字皆律,而實一意貫串,一氣呵成”。 二、句句皆對。前四句是聯(lián)句對,風急對渚清,天高對沙白,猿嘯對鳥飛……末二句用當句對,艱難對苦恨,潦倒對新停。 三、含義豐富。蕭滌非指出,單是五六兩句,就有八九層意思,而且凝煉而不堆垛。 四、格調(diào)沉雄。蕭滌非稱其為“拔山扛鼎”式的悲歌。不是悲哀,而是悲壯;不是消沉,而是激動;不是眼光狹小,而是心胸闊大。 五、技術(shù)運用不著痕跡。胡應麟說:驟讀之,首尾若未嘗有對者,胸腹若無意于對者。細繹之,則錙銖鈞兩,毫發(fā)不差,而建瓴走坂之勢,如百川東注于尾閭之窟。蕭滌非指出,“風急二字緊要,猿哀、鳥迴、落木蕭蕭、長江滾滾,皆從此生出?!?可見詞語之間照應嚴密,奧妙。 當然,更加奧妙的是詩歌的語言結(jié)構(gòu)。 這得從末句,“潦倒新停濁酒杯”說起。 著名杜詩集注本《杜詩鏡銓》編撰者楊倫,引沈確士語:結(jié)句意盡語竭,不必曲為之諱。沈確士的話,有可能是針對胡應麟說的。因為,胡應麟說過如下一番話:此篇結(jié)句(丁按:指潦倒新停濁酒杯),似微弱者,第前六句,既極飛揚震動,復作峭快,恐未合張弛之宜,或轉(zhuǎn)入別調(diào),反更為全首之累。只如此冷收之,而無限悲涼之意溢于言外,未為不稱也。 這里我不得不感慨系之:沈確士不得其解也就罷了,楊倫竟然贊同沈確士的意見,令人大失所望,胡應麟勉為其難的闡釋,也很蒼白乏力。 實際上,這是杜甫創(chuàng)造性的語言結(jié)構(gòu)藝術(shù)! 這種結(jié)構(gòu)藝術(shù),杜甫曾屢次使用,一生的各個時期都使用過。這里我隨手舉他的三首詩為例: 東郡趨庭日,南樓縱目初。 浮云連海岱,平野人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魯?shù)钼拧?/p> 從來多古意,臨眺獨躊躇。 ——《登兗州城樓》 花近高樓傷客心,萬方多難此登臨。 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云變古今。 北極朝廷終不改,西山寇盜莫相侵。 可憐后主還祠廟,日暮聊為梁甫吟。 ——《登樓》 玉露凋傷楓樹林,巫山巫峽氣蕭森。 江間波浪兼天涌,塞上風云接地陰。 叢菊兩開他日淚,孤舟一系故園心。 寒衣處處催刀尺,白帝城高急暮砧。 ——《秋興八首》之一 眼尖的讀者,大概已經(jīng)看出來了:這類登高主題的詩,有一些共同的特點:雖屬悲歌,但格調(diào)都是悲壯的,視野、胸襟都很闊大;前半部分以寫景為主,后半部分以抒情為主;其中寫景詩句,詩人視角有俯仰遠眺的轉(zhuǎn)換等等。 這里要特別指出的是這些詩的如下特點:前半部分尤其是開篇,天地大景,雄強開張;后半部分,尤其是結(jié)尾,詩人心聲,憂憤凄愴。 這種結(jié)構(gòu)的好處是,如倒置金字塔一般,使得作品語言充滿張力,令讀者在無比驚奇中受到震撼,繼而受到感動、感染,直至產(chǎn)生強烈的共鳴。 所以,《登高》末句“潦倒新停濁酒杯”,根本不是意盡語竭的問題。恰恰相反,它使得整首詩充滿張力,充滿能量,充滿爆發(fā)力。 這種詩歌結(jié)構(gòu)藝術(shù),在中國文學史上,是一脈相承的。 遠的不說,初唐陳子昂、宋代蘇軾,都深諳此道。請看: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陳子昂《登幽州臺歌》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杰。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初嫁了,雄姿英發(fā)。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發(fā)。人間如夢,一樽還酹江月?!K軾【念奴嬌】《赤壁懷古》。 相比之下,這種結(jié)構(gòu)藝術(shù),當然是杜甫的《登高》運用得最為純熟。前半部分,為了表現(xiàn)雄強宏大,天地、江河、風云、林木都來筆底;后半部分,為了表現(xiàn)悲涼凄楚,漂泊、病痛、貧窮、孤獨一時聚集。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缺少形象的景物描寫,蘇軾的《赤壁懷古》雖然學了杜甫的以酒器結(jié)尾,但杜甫的是空的、虛的酒杯,而蘇軾的是有酒的、真實的酒樽;此外,蘇軾的寫景,只有遠眺俯瞰,沒有仰望,只有江河,沒有樹木。 2017-9-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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