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什么人要寫楊成純，我說過要等考試結(jié)束。現(xiàn)在，我放假了，考試推遲了，誰知道這提心吊膽地日子什么時候結(jié)束，那就來說說他吧。

　　當(dāng)楊成純的聲音出現(xiàn)的時候，究竟意味著什么？

　　廣播劇《希臘棺材之謎》里，我僅憑著楊成純的聲音斷定他就是兇手——副檢察長對那幅畫異乎尋常的關(guān)心，他只用了幾個字就說明了一切。

　　《愛德華大夫》里的莫奇森大夫，如果不是楊成純的聲音，我們怎么會在英格麗·褒曼分析夢之前就找到了兇手，雖然還不知道他殺了誰。

　　在《蛇》里，當(dāng)菲利普·貝爾說：“哦，我——我——我在土耳其工作的時候認(rèn)識他的?！腋芎系脕??？瓷先ニ傆悬c兒怨氣，還有點兒悲觀失望，……可是當(dāng)時我還不敢相信他的那種堅如磐石的共產(chǎn)主義信念會這樣蕩然無存。只覺得他是個可用的人?？傊?，我想還是像常說的那樣讓他瓜熟蒂落為好。所以我把情況轉(zhuǎn)給了你們，還有——這張無聊的相片?！睍r間、地點準(zhǔn)確無誤，還有照片為證，誰會懷疑他呢，除非因為這一切是楊成純說出來的，我們只能懷疑他了。

　　“我認(rèn)為弗拉索夫撒了個——彌天大謊?！彼偸峭ｎD，總要找出最合適的字眼?！鞍?，我說，我們保持聯(lián)系？”這句話才最重要。“那么——弗拉索夫先生怎么樣呢？”這才是他最關(guān)心的。

　　“是啊，可是——要我，我對法國人就不會這樣非難，我們跟他們的處境差不多，沒人反對把垃圾清除出去，可——也沒人愿意讓人說他們那兒臭氣熏天。還是吃飯去吧，嗯？”一切盡在掌握，他自然感覺輕松?！澳阏f哪兒？說我們這兒？”他的驚愕顯然不是因為知道英國外交部里有間諜，而是因為這消息是美國的戴維斯說出來的。當(dāng)然這是我們事后才分析出來的。

　　“你——似乎什么都不知道？”“菲爾森是跳那湖自殺的，現(xiàn)在這樣倒幫了他。我看德國人這么做是為了避免丑聞。”“一架軍用飛機(jī)墜毀了，嗯？一個極平常的事故。七個人遇難，加上菲爾森，八口棺材，不出丑了。”“呵，你看，退出北約多愚蠢哪。沒人向你們提供情報。是啊，名單上有他?！泵恳痪湓捄竺娑加袧撆_詞?！笆前。ダ鞣蜃隽思蠛檬?，我現(xiàn)在真覺得到處都有菲爾森?！保ā澳銈円灿校俊保班藕?，在外交部——萊恩和博格。我嘴不夠緊是不是？（老天，這句最精彩。）你可得保密呀，我們還沒動手。這真是特務(wù)機(jī)關(guān)共同市場開張的極好機(jī)會?！毕仁峭ｎD，然后斬釘截鐵地說出人名，語氣和前面所有的話全不一樣。最后一句又恢復(fù)了以往的試探地甚至有些猶豫的口吻，還不忘開句玩笑，似乎是說漏了嘴的掩飾，停頓和喘氣的分寸都恰到好處。

　　貝爾東出了事，他又突然找上門，“在這次事件里讓你作了小小的犧牲，哦，我很抱歉。”說得輕描淡寫，仿佛完全與己無關(guān)?！皩Γ贿^，從你現(xiàn)在處境看，通知他們的顯然不是我。”一副勝利者的口吻。（“你給俄國人干多久了？”）“30年?！保ā昂靡粋€背叛?！保芭叮瑢Σ黄?，還是把‘背叛’這個詞讓給弗拉索夫之流，別給我。我是個馬克思主義者，從19歲起，我一直就——忠于我的信仰?！保ā澳憬形襾砀墒裁?？”）“為了給你一條出路。”（“跟萊恩和博格的一樣？”）“對，一樣。”每一句都說得輕得奇怪。當(dāng)貝爾東拒絕去莫斯科的時候，楊成純說：“你可不能留在這兒，嗯？”突然，語氣變成從未有過的兇狠，“你出不了頭了！”貝爾東又一次嚴(yán)辭拒絕，楊成純又換成了輕淡的語氣，“法文是怎么說的？好吧。再考慮考慮。”

　　楊成純用聲音營造出一種危機(jī)四伏的氣氛，你不知道究竟哪兒有問題，但是總有地方不對勁。

　　現(xiàn)在這種日子里，看《卡桑德拉大橋》只會增加恐怖的氣氛，為了楊成純，我認(rèn)了。當(dāng)我們知道車上有一個被國際警察局追捕的販毒犯時，你最先會想到誰？登山運動員納瓦洛——除了楊成純還有誰？聽說火車在巴黎不停，他急匆匆去找列車員，“我得在巴黎下車，我有非常要緊的事要辦?！辈⑼低等隋X，“想想辦法嘛?！痹獾骄芙^，立刻提高了嗓門，“你們不能扣著人家不讓下車！”錢伯倫大夫找他去開會，德瑞斯勒夫人攔住他，“你別為了我，勉強去。”他忍不住告訴她實話，“不是為了你。還不明白？我們在歐洲到處旅行，海關(guān)從不盤問，因為跟你在一起。還有別的好處。這都——不是為了你。不是。”語氣冷冰冰的。準(zhǔn)備行動了，他對女作家低聲說：“小姐，把尼古蘭帶走，就說我說的，那邊安全。”比起剛才的不留余地多了一些柔情，看來他對德瑞斯勒夫人并不是一點感情沒有。在車頂上他害怕了，下來說了謊，“不行，我過不去，他們上車頂了?！钡K究是條漢子，這似乎是楊成純一貫形象，“我說，我可以爬到車頭去，叫車停下來。我可以順著車邊窗上的鐵蓋子爬過去。”其實他并沒有十分的把握，“我試一試?！本L被感動，說他的案子結(jié)了，他由衷地笑了，“我懂了?！薄胺判模阒赖?，我要是沒門我不會干的。再見?！彼麥厝岬睾颓槿烁鎰e。

　　楊成純和德國間諜似乎很有緣，《倫敦上空的鷹》和《三十九級臺階》。

　　《倫敦上空的鷹》里的馬丁，一個充滿人情味的可愛的間諜，忠于第三帝國，為了完成任務(wù)，他可以親手殺死自己的愛人，但對于他最主要的敵人兼救命恩人保爾上尉，他卻只是打昏而交差，好一條講義氣的漢子。“不知該對他敬重，還是蔑視。他太狂熱了。”這是他對自己上司的背后議論，“我們現(xiàn)在的處境非常危險，尤其是你，希拉?！睂廴松钋械年P(guān)心。臨走的時候他甚至是有點猶豫地說：“Hi——Hi Hitler！”當(dāng)上司決定暗殺保爾問大家有沒有反對意見時，他極不心甘情愿地說：“沒有?！彼闯錾纤疽幩老＠瓡r，急忙攔住他說：“哦，上校，你不覺得……”雖然他知道沒用，后面的戲沒臺詞，但我聽見他急促地呼吸。他打昏保爾上尉之前，“保爾，是你在法國救了我，現(xiàn)在該我報答救命之恩了?！边@話只有從楊成純的嘴里說出來才顯得那么順理成章。他果然報答了，并為此付出了生命。他死前最后的話是：“對不起，（喘息）要知道（喘息）一個德國軍官是從不投降的?！边@個時候還要因為自己寧死不投降而對保爾上尉道歉，一個真正的軍人。

　　《三十九級臺階》里的艾普爾頓，最精彩的那句是“不要小看人家是外行！”看到空白筆記本后的感慨。他也是個忠于職守的人，“你別忘了，漢內(nèi)，我很愛國，為了盡忠報國，我什么都干得出。不交出真筆記本，我會殺了你。”

　　越是簡短的臺詞似乎越是有利于楊成純的發(fā)揮，那些看起來很普通的話配上他的聲音仿佛就增加了無窮的暗示。

　　不知道為什么大家談?wù)撈鹚臅r候，總是說“矢村”“卡西諾”“拉姆士”，就是沒有我最喜歡的安德烈公爵（《戰(zhàn)爭與和平》）。也許因為相對于他的大部分作品，安德烈公爵顯得有些另類，很奇怪，那個驕傲、冷峻、深沉、似乎不茍言笑、在娜塔莎眼里是連她父親都敬尊重的聰明人的安德烈公爵會選擇他。于是，那個桀驁不遜的卡西諾、那個外冷內(nèi)熱的矢村、那個夸張的拉姆士一下子消失了。

　　影片以安德烈對妻子的冷淡開場，他說的第一句話就冰冷無情：“把她（妻子）送鄉(xiāng)下去?！彼荒蜔┑匕哑拮于s走，“怕什么呢，麗莎？我不明白?！钡恼Z調(diào)說明他知道她怕的是什么，他是故意的。麗莎說他“只管他自己”，他突然有些發(fā)狠地提高了聲音，“麗莎！”制止她繼續(xù)說下去。其實他內(nèi)心里很愛妻子，臨出征前，他特意囑咐父親，“我妻子臨產(chǎn)的時候，請派人到莫斯科找位大夫來。我明白，她要自己不行誰也幫不上忙。當(dāng)然，一百萬個產(chǎn)婦當(dāng)中難得會出錯。可她怕我也怕。（少見的關(guān)心的語氣）有人跟她說過些什么，她還作了個夢，她擔(dān)心……”

　　他要上前線了，彼埃爾問他為什么做戰(zhàn)？“為了什么？（停頓，然后壓低了聲音）我不知道。（似乎又想了想，輕嘆了口氣）必須去。（這句聲音最低，好像不想讓人聽見，能感覺到他在隱藏什么。）另外，我還因為，還因為我在這兒的生活完全不合我的心意。”“你剛才談到拿破侖和他的事業(yè)。當(dāng)拿破侖朝著自己的目標(biāo)前進(jìn)的時候，他是自由的，他無所羈絆，所以能達(dá)到目的。（楊成純說得很激動，我猜這也是他所向往的。）可我們這兒——沙龍、舞會、流言蜚語、虛榮就象魔網(wǎng)一樣的纏著你，休想脫身?！蹦菬o奈的口氣，你怎么知道不是在說自己。

　　在大戰(zhàn)前夜，楊成純有一段極為精彩的獨白，允許我把它完整地記錄下來。

　　“是啊，明天哪，明天哪！明天我將要施展我所有的才能，這可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次。”“我渴望著得到榮譽，渴望著成名，希望受人的愛戴。我追求光榮，我需要它們，我活著就是為了這個！這不是我的過錯。上帝啊！我不能自制！我不會把這隱秘的想法告訴任何人，永遠(yuǎn)不會！死亡、受傷、失去家庭，我都在所不惜。為了那片刻的榮耀，為了能勝過所有的人，為了得到人們對我的愛，我愿舍棄一切。（排比句沒有停頓地使情緒激動幾乎到了頂點。）”（旁白：“如果需要你付出生命，你會怎么樣？”）“怎么樣？如果需要我會做得不比任何人差。（這句相對平靜下來，但更堅定。）”這才是他要上前線的真正目的，他甚至不告訴彼埃爾，他為了這些而“必須去”，扔下他就要臨產(chǎn)的妻子。

　　他受傷倒在地上，慢慢睜開了眼睛，嘈雜的戰(zhàn)場一下子沒了任何聲息。一段和前面完全不同的獨白：“多么寂靜，多么安寧，多么莊嚴(yán)肅穆！完全不像剛才那樣狂奔，那樣喊叫。以前我怎么沒有見過這樣廣闊的天空？現(xiàn)在我終于看見它了，多么幸福?。隳芨杏X他說這句的時候在微笑。）是啊，除了眼前這個一望無際的天空，一切都是假的、空的。除了天，其它一切都不存在。（突然，一片漆黑。）噢不，天空也不存在，一切都不存在，有的只是寂靜和安寧。感謝上帝！”這段獨白只有看了聽了，才能品出它的味道。楊成純深沉平緩的說出來，那個一心要得到“片刻的榮耀”的人，在廣闊的天空面前忘懷了一切。

　　安德烈死里逃生從奧斯特里茨回到了家，那個風(fēng)雪之夜，正趕上他妻子分娩。在正經(jīng)歷痛苦的妻子的床前，他極溫柔地輕聲說：“我的寶貝??！上帝是仁慈的。”那語氣跟開頭簡直是兩個人。他在產(chǎn)房外面焦急地等待。突然，傳來一聲嬰兒的啼哭，“誰把孩子帶進(jìn)去了？怎么會有孩子？哪兒來的孩子？（停頓，聲音低下來）難道是嬰兒誕生了？（喜極而激動地孩子似地嗚咽）”這些大概是只有第一次做父親的人才會說出的胡話，楊成純說得那么真切?？墒?，麗莎還是死了。

　　安德烈和彼埃爾又見面了?！敖?jīng)歷了奧斯特里茨，現(xiàn)在就算拿破侖打到斯摩凌斯克，威脅我的童山，我也再不回軍隊去了?！边€記得他說“必須去”嗎？現(xiàn)在他的語氣依然堅決。

　　關(guān)于彼埃爾的決斗，彼埃爾慶幸自己沒把道洛霍夫打死，安德烈反對道：“那為什么？殺死一條惡狗不是好事嗎？”彼埃爾說殺人是不對的。安德烈說：“為什么說他是不對？什么是對，什么是不對。這不是人能判斷的。人們最常出的錯就是判斷什么對什么不對。過去也好，將來也好，都會出錯。”“我認(rèn)為生活中真正的不幸只有兩樁：一是受自己良心責(zé)備，二是生病。沒有這兩樁，就是幸福。為自己活著，避免這兩樁不幸，就是我現(xiàn)在的全部哲學(xué)?！痹诮?jīng)歷了接連而來的兩度生死的考驗，安德烈好像已經(jīng)看透了人生。皮埃爾爭辯說，人絕不能為自己活著，他感覺自己是一個龐大而和諧的整體的一部分，因為宇宙中萬物不滅。安德烈打斷他：“這是赫德的學(xué)說。不過，這并不能說服我。有說服力的是——生與死的事實。眼見我所愛的人，一個與我生命結(jié)合的人，一個我對她不起、并且一心希望能給她以補償?shù)娜?，（他一口氣地用顫抖的聲音傾訴著他深深的悔恨，）受盡了折磨，以后，她死了（哽咽地哭腔），不復(fù)存在了。為什么？總該有個答案吧?！薄笆谷诵欧牟皇强盏览?，你設(shè)想當(dāng)你和一個人手拉手走著，突然，她沒了（眼淚已經(jīng)在眼眶里打轉(zhuǎn)了），沒了（聲音極輕，已經(jīng)說不下去了），消失了，剩下你一個站在懸崖邊上往下張望。我就張望過。（喘息）”這一段是我認(rèn)為楊成純最精彩的發(fā)揮，他一層層揭開那壓抑著的內(nèi)心里的豐富情感。我的心在楊成純聲音里慢慢碎了。

　　第二年春天，安德烈公爵去拜訪羅斯托夫伯爵的路上：“一切都變綠了，多快呀！白樺樹、還有赤楊、野櫻桃，都發(fā)芽了。只有橡樹不露聲色。瞧這老橡樹！”他說得慢而輕柔仿佛怕驚動那些幼芽。他又看到一棵滄桑的橡樹，支楞著枯枝鶴立在樹林中。安德烈仿佛聽見老橡樹說（我覺得是富潤生的聲音）：“春天、愛情、幸福，全是毫無意義的愚蠢的謊話，對這老一套的欺騙，人們怎么就不厭煩？根本沒有春天，沒有太陽，沒有幸福。我根本不相信人們的所謂希望?！薄皩ρ?，對呀，老橡樹說得對，千真萬確！讓那些人，讓那些年輕人再去受迷惑吧，我可了解生活。我的生活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我只是在度完我的余生。不做壞事，不尋煩惱，也不再有所追求?！彼f得平淡，聲音里充滿對人生的鄙夷和絕望。

　　他在羅斯托夫伯爵家第一次見到了總是歡笑的娜塔莎，并在一天夜里聽到她被美麗的夜色激動地想要飛的話。他回家的時候又經(jīng)過那條路，猛然發(fā)現(xiàn)那棵橡樹已經(jīng)全是綠葉，“不，生活在我31歲的時候并沒有結(jié)束！（語氣果斷）我內(nèi)心的一切光自己知道不行，我得讓大家都知道，讓皮埃爾，讓那個想飛上天的女孩子，讓所有人都了解我。（又是強烈的排比）這樣，我才不至于為自己活著，才能讓生命在所有人身上反映出來，才能和人們生活在一起?！彼乃枷胗忠淮斡辛宿D(zhuǎn)折，人生對他又有了新的意義。

　　在舞會上，他和娜塔莎跳了舞，并愛上了生氣勃勃的她。他去找皮埃爾訴說他的心事，“這樣的感情我從來沒有過，我戀愛了，朋友?！薄斑@樣的感情我實在抵擋不住，現(xiàn)在我才開始真正生活，不過沒有她不行。她能愛我嗎？對她來說我太老了?！彼趷矍槊媲吧踔劣悬c兒不自信了。“我從沒體驗過這種感情?，F(xiàn)在我心里世界分成兩半。一半兒有她，那兒有幸福、希望、光明；另一半兒沒她，那兒只有苦悶和黑暗。我不能不愛光明，這不是我的錯！我很幸福?！币驗閻矍?，安德烈又變得這樣興奮、快樂，對未來重新產(chǎn)生了希望。

　　娜塔莎在訂婚的一年內(nèi)，差點兒被阿納脫利誘拐，她輕率地解除了婚約。驕傲的安德烈不能忍受這種侮辱，他不寬恕娜塔莎，“她的信和畫像，你見到她，替我還給她?！标幱舻穆曊{(diào)?！八×?？很遺憾。這么說，那位先生沒賞給伯爵小姐求婚的光榮?！敝S刺的冷笑?！罢堔D(zhuǎn)告伯爵小姐，她過去和現(xiàn)在都是自由的。祝她萬事如意。”皮埃爾提到“寬恕”，安德烈急忙打斷他：“我說過應(yīng)當(dāng)寬恕墮落的女人?？晌覜]說過我能夠?qū)捤　Ｎ肄k不到。”“好，再次向她求婚，寬宏大量，氣度非凡，相當(dāng)高尚，可我不能步那位君子的后塵。（停頓）這辦不到。你要愿意作我的朋友，就永遠(yuǎn)別跟我提這件事?！彼f得干脆而決絕，但我能感到他是在掩飾內(nèi)心無法表達(dá)的痛苦，因為他憧憬過的幸福生活被毀了。

　　博洛底諾會戰(zhàn)之前，安德烈感到了死亡的可能，“國難當(dāng)頭，莫斯科要毀了。明天我也會死?，旣悂喺f，這是來自上天的考驗?？墒牵蓖＃也淮嬖诹?。還考驗什么呢？（淚水哽住了咽喉）新的生活可能繼續(xù)下去，可我卻再也不會知道了，我將再也不存在了，我將再也不存在了。”他低聲重復(fù)最后一句話，好象在琢磨它的含義。

　　皮埃爾來找他，安德烈談了對明天會戰(zhàn)的看法：“決定勝敗的不是陣地、武器，也不是參戰(zhàn)人數(shù)，尤其不是陣地，過去不是，將來也不是。由士氣來決定！由我、由他、由每個人的心情。為什么我們在奧斯特里茨失敗了？為陣地？哼。不是那么回事。因為我們根本不想打，都想盡快離開那兒。（停頓）可明天就不同了。明天我們十萬大軍對十萬法國人。二十萬人廝殺，哪邊勇猛哪邊就贏。誰不怕犧牲誰肯定取勝。不管上面有人搗什么鬼，我告訴你，明天，無論遇到什么，我們必勝！”他慢而堅定地說出這些話。

　　“是啊，是啊，假如我有決定權(quán)的話，我要說：‘不準(zhǔn)收俘虜！’法國人毀了我的家，還要毀莫斯科。這些人每分每秒都在侮辱我，是敵人。他們?nèi)际亲锓福〖灸篮退械氖勘歼@么看。他們該殺！他們肆意殘殺我們的孩子、老人。能跟這種人來談什么戰(zhàn)爭規(guī)則嗎？難道能跟他們談什么仁慈寬大嗎？絕不收容一個俘虜，要么殺人，要么被殺。戰(zhàn)爭是骯臟的，不講禮讓的。這不是鬧著玩，要嚴(yán)肅認(rèn)真地對待它。要緊的是，扔掉虛偽，戰(zhàn)爭就是戰(zhàn)爭，不是兒戲。（他大聲地發(fā)泄著對侵略者的恨。停頓，他又想到了另一個問題）別的不說，就看看明天這場大會戰(zhàn)吧。兩軍相遇，互相殘殺，結(jié)果呢，會是什么樣？成千上萬的人不是送命，就是受傷，過后還要為殺死這么多人舉行感恩祈禱來慶賀。報上去的傷亡人數(shù)中還有相當(dāng)一部分的數(shù)字是夸大的虛報的，因為殺人越多，功績越大，授獎越高。上帝在天，難道對這些就看得下去嗎？（他越說越激動，聲音越來越高，最后長出了一口氣，又變得平緩，但有無限感慨）我的朋友，活著真是痛苦??！好在沒有多少日子了?！逼ぐ柵R走時他喃喃自語：“能不能再見呢？”他并不是在問，也不需要回答，安德烈對此似乎已不抱希望了。這一大段話是最難把握的，思維跳躍得厲害，從對勝利的信心，到對敵人的仇恨，直到最后對戰(zhàn)爭的厭惡。全部的復(fù)雜思想楊成純都那么準(zhǔn)確的解析給我聽。

　　在戰(zhàn)場上，當(dāng)榴彈落在他的眼前，突然強烈的對死的恐懼涌上來，“難道就要死了嗎？我不能死，我不愿意死?！薄拔覑畚业纳瑦圻@草地樹木，愛這空氣……”楊成純幾乎是在用盡全力喊出這句話，對生命無限的眷戀。

　　娜塔莎來看望受傷的安德烈，他無限溫柔的含著淚對求他原諒的娜塔莎說：“我比以前更加愛您了，更加、更加愛您……”

　　“娜塔莎，我實在是太愛您了，超過世間的一切?！彼胍髦f，那語調(diào)里是少見的深情款款，他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正在死亡”（這大概是托爾斯泰最著名的發(fā)明之一），他要把他終于體會到的“愛”說出來。

　　“是啊，那是死神。我死了，又醒過來。是的，死亡，就是一種覺醒?！彼f起“死亡”竟是如此奇怪的輕松，因為他已經(jīng)看清了死亡，他不再恐懼了。

　　我總是把楊成純和安德烈公爵混在一起，每當(dāng)想起楊成純，耳邊就會想起安德烈說：“片刻的榮耀”，我總覺得安德烈的那些話不僅出自楊成純的聲音，也是出自他的心。我一直沒搞清是因為安德烈而愛上了楊成純，還是恰恰相反。然而，好像就是從那兒之后，我跟他的聯(lián)系斷絕了，就在他說：“死亡，就是一種覺醒”之后。再也沒有那種真實存在的感覺了，他的聲音只在回憶里。雖然我知道他從沒離開，但他也不會走的更近了。我都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寫他，仿佛要紀(jì)念過去，給過去做個總結(jié)，總結(jié)什么呢？我說不出。

　　回到開頭的那句話：“當(dāng)楊成純的聲音出現(xiàn)的時候，究竟意味著什么？”還能意味著什么？除了享受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