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妙玉 葉底藏花一度 夢里踏雪幾回 紅樓夢刻畫人物的筆力，堪比精細絕倫的工筆畫，纖毫畢現(xiàn)；又如恣意揮灑的大寫意，藏頭露尾。書中的人物都鮮活地一一出現(xiàn)面前，但你知道，他們背后肯定另有隱情。正如現(xiàn)實中我們遇到的每一個人，你親眼所見的，都不可能是他（她）的全部。 小說中最神秘的角色，是寄居賈府中帶發(fā)修行的尼姑妙玉。  這個女子身上充滿迷團，跟賈府沒有任何瓜葛，卻位列金陵十二釵。她身在空門，本應(yīng)在櫳翠庵枯燈禮佛，卻與墻隔的風(fēng)花雪月總是糾纏不清。她天賦聰慧才華馥郁，在錦繡成堆佳人如云的大觀園中，竟然沒一個相知朋友。與她相識最久感情最好的邢岫煙，對她的評價是“放誕詭僻，……這可是俗語說的‘僧不僧，俗不俗’ ……”。她孤高倨傲，浩瀚古詩中只認(rèn)一句，“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弊苑Q“檻外之人”，在今天的眼光來看，這是一個重度人格分裂患者。  《金陵十二釵》中，妙玉被安排在畫面最右側(cè)，一襲素衣站立宮燈之下，低首悵思。細想，畫面中的兩盞宮燈似乎另有深意，以燈為界，燈內(nèi)八人為賈府內(nèi)眷，燈外四人為外眷。而妙玉似乎只差一步即可越過燈桿門檻，但她始終疑慮重重，徘徊不前。  作品《金陵十二釵》未完 對自我身份的不確定，是妙玉抑郁一生的根源。 妙玉祖上本是“蘇州讀書仕宦之家”。她自小多病，遁入空門方得周全。十七歲隨師進京，師父圓寂后獨自在京靜居。后被侫佛的王夫人相中，下帖請進家里，入住櫳翠庵，賈府上下對她禮遇有加。雖日夜獨對青燈佛案，對一個修行之人來說，這算是一個不錯的歸宿。  天賦才情如妙玉，當(dāng)然不甘于這樣的孤凄空寂。她會在中秋夜半悄悄走出去，聽一聽水音笛聲，賞一賞清池皓月，將正在聯(lián)詩的黛玉湘云請進庵堂，給她們未曾結(jié)尾的五言詩一口氣續(xù)上十二韻。也可以將寶釵黛玉請進耳房里，與她們同品那沉淀了五年的梅花雪水烹出的好茶，甚至對著出了名的小氣鬼林黛玉出言相譏：“你是個大俗人！”，這等直抒胸臆肆無忌憚，偌大的賈府內(nèi)恐怕無人能夠。  按原來的生活軌跡，妙玉本可以繼續(xù)高傲怪誕，守著自己的小世界毫不妥協(xié)。偏偏她遇見了寶玉，偏偏她對寶玉動了心。茶聚時，她明請釵黛，暗邀寶玉，當(dāng)面卻又繃著臉百般詰難他：”你這遭吃的茶是托她們倆的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另一邊，卻用自己用過的綠玉斗給寶玉斟茶，情意難抑；她口頭上拒與寶玉單獨會面，看到寶玉一人踏雪前來乞梅又暗喜不已；她贈寶玉的生日帖，一切盡在不言中；見寶玉在旁觀棋，她面紅耳赤；她借故邀寶玉同行，暗藏?zé)o限心事。 這個原本在櫳翠庵獨行的寂寞女孩，開始將自己的心放飛到隔壁的粉壁紅墻之中，與此同時，也開始思考“我是誰？”這個讓她困擾不堪的問題。在愛情面前，有人會變得柔軟溫情，有的則相反，變得凌厲易怒，像妙玉這樣原本就敏感的，會變得格外矯情忸怩，甚至?xí)鲆环N攻擊型人格。 寂寞歲月中，她將櫳翠庵的花園料理得枝繁葉茂，得到賈母等交口稱贊她“到底是個修行的人”；賈母等一眾人來訪，妙玉展示了令人眼花繚亂的茶技和器皿，證明自己確是王夫人口中的“宦家小姐”；她獻給賈母的茶，因為被劉姥姥嘗了一口，她嫌憎得連杯子都不要了，“幸好我沒有用過，否則砸了也不給她”。她對著來賈府打秋風(fēng)的劉姥姥發(fā)難時，是否因為這個窮婆子讓她想起了自己另一重身份，在賈府中她同樣是“寄人籬下者”？ 妙玉身上不自覺流露的種種矛盾，最終讓她成了十二釵中最不討人喜的一個。寶釵黛玉與她保持距離，連一向和善待人的李紈談及她，都皺眉說“可厭妙玉為人”。大觀園里，妙玉落落寡合，連個說心事的人都沒有。  回到《金陵十二釵》的畫面，妙玉身穿素雅的僧袍其實極為講究，作者通過對象牙黑、濃墨、淡墨的交替疊織，營造出一襲薄如蟬翼的輕紗，覆蓋之下乍隱乍現(xiàn)的妙玉，更顯得面容虛無，看不清底下的究竟是人前繃著臉呵斥寶玉的孤僻尼姑，還是和寶玉獨處時臉紅心動的多情女子。  相比面容，畫中的妙玉手中拿著的佛塵，可能更能看見她的內(nèi)心。但見拂須筆直垂下，死寂一般紋絲不動，對比旁人的衣決飄飄，說不出的僵硬怪異，這是一種強而為之的心靜如水，一種欲蓋彌彰的孤清冷峻。這個高傲而自卑的女孩，在洶涌而至的情感侵襲面前，手中緊緊握著唯一防護自己的精神法器。   薄命司十二個女子中，妙玉的結(jié)局最為凄慘不堪。一生孤芳自傲的她，竟然在黑夜里被賊人擄走，“或是甘受污辱，還是不屈而死，不知下落，也難妄擬?！比缗性~所說，一塊美玉，落在泥污之中。至此，曹公下筆之重，令人咋舌。 不知道在那個屈辱的夜晚，妙玉會想起什么？ ▏謹(jǐn)代表作者觀點，不代表畫家立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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